晨笑著看著面前滿眼善意卻無能為力的傷痕累累的池魚,重複了剛才的話,又接道:“我猜會失望,畢竟我曾經是她唯一的可信任的人,但是因為屠城,所以我成了她永久的仇敵,你也是同樣的道理。”

“她讓你做個清冷乾淨的人,你把本性隱忍了這麼多年,忽然暴露,雖然是幻境,但她會很失望吧,畢竟她把自己所有曾經的聖潔,呵,說到這裡我都笑了。”晨故意把“聖潔”二字咬重,“都給了你,你就像她的學生,沒有達到老師的期待呢。”

“她們現在就在門外。門我放在眼前了,是懷著寄託永遠在門裡苟延殘喘,還是面對現實在門外失望悲苦呢?選擇權,交給你。”

池魚一字一句地重複,似乎希望透過這些話博取一些安羽的同情:“然後就完了,我選擇了門外。可以……不要丟下我嗎?”池魚的眼睛閉上了,像是等待法官的宣判。

“池魚……”秋雁有些擔心地看向安羽。安羽的處事方式她也摸不太清,但……思考還沒結束,安羽就拉起池魚的手,將剛剛從口袋中翻出了糖塞到她手中,笑道:“不睜眼看看嗎?”

池魚睜眼看著手心,是顆玻璃糖。

“你和晨不一樣,你做的也不是她那樣的事,沒必要為此恐懼。”安羽攬著她的肩膀走向秋雁,也攬上秋雁,“不越界,就不要害怕我會失望。”

秋雁也鬆了一口氣,笑道:“話說那個荷包你收在哪啊?”

“聽說過《西遊記》裡的水神的白玉盂嗎?一盂可裝黃河水,我這簪子也能裝不少東西,不然你以為我隨身戴簪子做什麼?我光靠自己防身也很有用的。”

原來是這樣。秋雁瞬間感覺不太爽,這可是我老婆,你這是公然炫耀定情信物嗎?秋雁毫不避諱地將想法說出來,畢竟這都是她的朋友,不必藏些什麼。聞言,池魚方才的緊張一掃而空,笑起來:“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這叫——‘吃醋’喲,可愛的秋寶寶。”

秋雁意識到自己比池魚低一截的個子和稚氣的臉,選擇了拒聽最後六個字。

“找到人了,接下來該找門了。”安羽放下搭在二人肩上的手,又轉向池魚,“你在門那邊有什麼關於門的線索嗎?”幾人都明白,直接殺了晨是最壞的結果,目前先尋找門,迫不得已時再殺晨吧。

池魚的聲音很低,但二人都清楚地聽到了:“有,她在我離開前給我一張紙條,我還沒有看。”接著,她就掏出紙條,放在桌上,三人看去。然而看到紙條的第一眼,秋雁和池魚就默默退後,選擇把這些完全看不懂的內容交給六邊形來破譯。

“退什麼?這種密碼很簡單的,用符號代替,稱為豬圈密碼。”

完全沒聽過的二人:“……”

安羽明白了兩人沒法幫自己,只好自己翻譯。七個符號,第一個正方形缺失上右邊,左下角有點;第二個正方形缺失上左邊,無點;第三個正方形不缺邊,下方中心有點;第四個是大於號形狀,無點;第五個是正方形不缺邊,無點;第六個是正方形缺右下邊,左上角有點;第七個與第三個相同。

根據豬圈密碼的規律,可以推斷出其字母為“lantern”,英文翻譯為中文就是“燈籠”。

“得出來了,”安羽起身看向二人,“燈籠,各位應該能知道這象徵著什麼吧。”是的,那個毛坯房視窗掛著的燈籠兩人都沒有檢查,確實是一個疏漏。但若是回去不知道又會和晨鬧些什麼麻煩,夠糟心的。

但還是要硬著頭皮上,不然也沒什麼線索了。安羽笑道:“放心,不會有事的。”不知她為何這麼說。

毛坯房內,池魚守在門口,安羽和秋雁前往燈籠,燈籠上畫著殘敗的梅花和種在溪水邊的柳樹。

安羽笑笑,但秋雁聽不懂她的笑聲中帶的是什麼情緒:“她離開了。”

“為什麼?”

“看到梅殘,溪柳,或許是我感覺錯了,但我的第一反應是‘候館梅殘,溪橋柳細’。這首詞抒發的情感是離愁別緒,或許,晨是在向我們道別吧。”

“你這也太牽強了。”秋雁雖直覺就是這樣,但感覺附和有點不太對,只好做點普通的評論,“我並不覺得她會這樣放過我們,”“是啊,她銷聲匿跡,我們只能大海撈針了。”安羽抿唇用鼻吐氣,“不過還好,我知道門在哪了。不過想必去了的話我們也要面臨離愁別緒了。”說話間,三人已經聚在一起。池魚頓時明白了意思,看向秋雁。

“為什麼這麼說?”秋雁不解。

“這個世界如果是晨的幻境還好,但如果……是你編的故事呢?”池魚淡淡地、平靜地說出了秋雁最不願意面對卻必須面對的話。是啊,根本沒辦法證明這個世界是什麼。她用一朝一夕去愛的人或許只是虛影。

“去找‘門’吧。”秋雁吸了一口氣,盡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

安羽居住的小區南門那邊有一片假山梅樹,其實也分不清是不是,但盛開的季節確實是對的。除此之外,清川鎮也沒有能和“梅殘”對上的了。幾人在小道上穿梭,不約而同地停下。只見一條早已乾涸的人造小溪旁栽種著一棵普通的柳樹,卻在她們眼中格外醒目。

安羽隨手撿起一粒石子丟到溪底,如同收到了召喚,一扇中世紀造型的大門拔地而起,門敞開著,裡面是一片灰色的虛無,這是通往真正的人間的門。門上雕刻的眼型花紋忽然睜開,眼球是一片灰色,沒有瞳孔:“通門只認人間者。”

秋雁一頓,自欺欺人地笑道:“我們三個都可以回家了。”

“晨果然不在這。”安羽退到秋雁身後,目光很平靜,但並不輕鬆,就像是面對惡敵時表面的鎮定。池魚笑著攬住秋雁,但這笑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假的。

“別說這些,夢該醒了。只有你是真真正正的人,人間才是你的家。”安羽的語氣越發柔和。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哭,不然只會讓對面的人留下遺憾。而且到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哭了。

“人間……原來人類都把感受不到愛的地方叫‘家‘嗎?”秋雁心裡五味雜陳,甜是因為她真的見到了安羽,酸澀是因為連她們都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哪怕是異世界,只要我知道她們是真的存在的就好啊……

“世界上都沒有人記得你了,你難道不覺得難過嗎?你把我,把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秋雁想把心裡想的一切都往外倒,但一看到安羽就哽咽。安羽淡淡地笑著回答:“我不難過,因為我知道,你還好好活著。”

我還,好好活著?秋雁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句話。過了片刻,她忽然意識到什麼:“讓我還記得你,可以嗎?如果我忘了你,就真的,你真的會被遺忘。我求你了你聽我說話啊……”秋雁越來越崩潰,全身在小幅度顫慄,胸口起伏劇烈,彷彿下一刻就要倒下了。

安羽笑道:“你走到門口,我就告訴你。怎麼樣?”

明知可能是套,秋雁卻像是抓住了希望乖乖地退到門口。安羽走上前貼到秋雁耳邊,低聲道:

“對不起。”

秋雁不喜歡聽安羽說這三個字,可安羽這次只能說這三個字。緊接著,安羽就一把推向秋雁,將她推進了門裡。安羽閉眼沒有看秋雁的神情,喜恨也無所謂了。只聽大門逐漸下撤,土地又重歸原樣。緊接著,天空崩塌,土地裂縫,聲音卻像是被剝奪一般沒有任何聲響。

“為什麼。”池魚苦笑著攬住安羽,“你明知道她進門會忘記我們,卻還是把她推進去了,這下子,真的沒人記得我們了。”

“我希望她忘記我們。”安羽看著逐漸消散的手,“她因為我們活的太難受了。”

隨著世界的崩潰與消失,安羽和池魚也在消散、消亡。世界如下歌唱:

有一天,我會在另一世界旭日初昇之時,

對您如此歌唱:

“我曾經見過您,

在大地的光輝裡,

在人類的愛裡。”

他們仇恨殺戮滿臉戾氣,

後人反將他們讚美不已。

上帝深以為恥藏起記憶,

到而今只可見芳草萋萋。

究竟是什麼擠壓著我的心胸?

是我的靈魂想擠出來看世界的精彩,

還是世界的靈魂在扣著我的心門,

想擠進我的心裡來。

“我願被世界遺忘,只求維納斯的羽翼永存。”

最後一刻,安羽低聲呢喃,最終化為輕煙消散於塵泥。銀杏葉項鍊墜落,愛無法被遺忘。

與此同時,人間。秋雁從床上醒來,只覺得靈魂像被抽掉了一塊,只有想起一個人,她才算完整地活著。她在房間裡翻來覆去,忽然看到陽臺上放的白花和生日賀卡,忽然潮水湧來,她在窒息中重生。

呆滯了片刻,她忽然笑出了聲。

“我不會忘記你的,安羽。”

“我會忘記一切,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存在。”

“如果你能聽到,請記住。”

“安羽,我喜歡你。”

“安羽,我們在一起吧。”

造物主創造我的意義或許是證明她的存在,又或許是記住她的存在。再或許,是讓存在的她記住有人愛她。

曾經,秋雁很恐懼睡覺,因為噩夢太過恐怖。但現在,即使恐怖她也會滿懷期待,夢是連線早安和異世界的一條通道。然而,就在當晚的夢中,她睜眼看,是一片包裹自己的、失明般的白色。

秋雁的心臟猛地跳動起來,她記得這裡是哪裡。是安羽創造的世界!哪怕找不到安羽,可這也說明她們是真正的人,而不僅僅是幻想!或許永遠也看不到,知道她們存在後,奢望一點,知道她們是真實的人該有多好。

秋雁在這個世界裡奔跑著前行,也許是遊著,也許是留在原地,秋雁也感受不到了。直到,她看到之前兩扇門。一扇是安羽當時開闢的從早安來到這裡的門,一扇是秋雁開闢的回到人間的門。

要回家了……

回家後,面對的會是一片殘骸嗎……

門的另一邊,世界恢復了她最初的樣子,漫山遍野一片弱小的白花。戴著銀杏葉項鍊的是安羽的虛影。池魚的虛影立在她身旁,兩人感覺一吹風就會散掉一般。池魚低聲堪堪笑道:“神的靈魂真是強大,還能聚起來再撐一會兒。”

“過不了多久,我們也會變成白花。那時,世界沒人支撐,整個空間都會破裂。”安羽目光裡沒什麼情感,支透一般聲音微弱,“現在也不過是苟延殘喘幾時了,也沒人會來救我們。”

“有人來的話就有救了?”池魚這話似在嘲弄,沒想到安羽點頭了:“嗯。”

“為什麼?”

安羽輕笑道:“這都是晨的幻境。”

“?”

“她可是晨啊。她的靈魂的強大不可能止於那些,是可以真正的殺死人的。只要有人來,就可以拿走我的工具刀,然後用劍破開一道門。不能在乎會不會波及了,在不破我們三個都會死在幻境裡,且永生不能轉世。”說著,安羽垂眸看向僵硬不得行動的胳膊,“為了秋雁,我必須自私一次。”

下一刻,就像上帝安排好的一般,大門在二人面前緩緩升起,門裡,走出她們最後的希望——秋雁。

安羽和秋雁看到對方的那一刻,身體都是僵的。安羽是真的動不了,而秋雁是喪失了行動能力。存在的,真實的,原來上帝對她這麼好,把她的奢望全部實現了。“秋雁?秋雁?”秋雁猛的被池魚叫回神,瞬間手足無措地支支吾吾,忽然像重了當頭一棒似的抬眼直視安羽:“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你們?”

“我口袋的工具刀,拿著,破開。”安羽感覺頭腦越來越暈眩,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敘舊先放在一邊。秋雁沒有耽擱,十分熟練地拿出,普通的工具刀瞬間變成長劍。

秋雁握著它,深吸一口氣,背過身向前方狠狠劈去。她終於保護了安羽,她終於沒有錯過。

剎那間,像是一個衝擊波猛然砸下,秋雁被砸倒在地,巨大的壓力像是要把她擠成肉醬,她不知道有沒有喊出聲,只知道自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暈倒前,她在心中默默期盼著:希望這不是一場夢。哪怕死亡,也不要讓我的喜悅落空。

她像是掉入了漩渦,暈暈沉沉怎麼也爬不出來。昏沉中,忽然心臟像是本能反應一般劇烈跳動一般,她也猛然睜開眼。只見眼前是神殿的門口,神殿的紋路卻換成了聖潔的銀色。安羽和池魚蹲在她兩邊,笑盈盈地看著她。

秋雁立刻坐起,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是身處幻境。安羽卻看出了她的疑慮,笑道:“恭喜秋同學戰勝安塵,破除幻境,在現實中甦醒。”“真是變弱了。”池魚笑著在一旁推了秋雁一把,“醒來的比我們遲了好幾分鐘。”

“這是……現實嗎?”秋雁還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幻境中各種各樣的故事讓她太累了,那些莫名的記憶又刺痛了她的曾經。如果眼前的一切是假的,她真的會很崩潰地倒下。但是安羽卻十分認真地點頭:“我們回來了。”

“我們都是真實的。”

“你,我,還有池魚,我們都是真實的,而且都還活著。”

“呼……”秋雁五指穿進頭頂的烏髮,倒在地上,似乎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但安羽知道不是,是秋雁為了證明她們是存在且真實後的滿足。安羽可以想象,當你一朝一夕愛著的人忽然消失,沒有了一絲存在的痕跡,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樣貌聲音,並且所有人都在噁心這個人,真的會很無力,掙扎都做不到。

“話說。”池魚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撐著地站起身,笑著看向安羽,“我們以後是叫你神明、清還是什麼?別太肉麻啊。”

安羽起身,拽著秋雁起來,攬著秋雁的肩笑道:“秋雁不允許改口,老婆、小白花該叫什麼叫什麼,至於池魚你……我忽然覺得羽兒姐挺好聽的……”

“打死不叫。”池魚毅然拒絕。

“哎,當時在祭祀臺上不是叫的很毅然決然嗎?”

“談不攏,走了。”

“別走嘛。”兩人笑著追上去一個攬著一個搭著,三人走在離開神殿的路上,明明應該端莊卻滿是隨意快樂。

紅日溺在遠方的橙色海浪中,似是墜下,又似是升起。三人的影子拖的長長的,像是黏在一起分不開的玫瑰與浪漫。

夢裡挑燈看花,夢醒了,戀夢人亦是挑燈人,挑燈探望看花人。

從前你在聲音中,後來你在淺夢中,只可惜直到你的痕跡全部抹去我們也未曾見一面。可是哪怕你沒有任何痕跡,我也會一直等待你,因為你是我對抗所有人和藥物才銘記住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