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烏篷船,在瀾滄江上順水東下。

因了去年的大災,朱陽城內人丁稀落,水面上來往的商船也比往年少了七八成。

一路上,雖偶爾有瀾滄盟的船迎面而來,船上的水手卻也不曾逼迫於滿江等人停船檢查,早些日子,他已悄悄派昆吾江的船隊,分多次將紅蓮教大部人馬送去了靈犀島,一路上也是出奇的平靜。很明顯,瀾滄盟是在睜一眼閉一隻眼。段玉橋的女兒毀在了常牧風手上,如今有人替自己報仇,段玉橋自然樂意網開一面。

然而,瀾滄江上等著沈雪吟的卻另有其人。

烏篷船過了望夫渡,並未停靠休整,一路急轉南下,待行至汪洋中時,卻見一艘拖著絞網的大船停在縹緲無垠的海面之上。一輪明月自大船背後的海面上升起,四下只有沙沙的水聲。

於滿江本以為那是艘停在海面上,等魚群經過時好行夜捕的漁船,也沒在意,號令頭船調轉方向,盤算著從它一側駛過。

可是,頭船與大船擦舷而過時,站在船頭指引方向的於滿江卻嚇破了膽般大叫一聲。

藉著稀薄的月光,於滿江看得清清楚楚,那漁船收了帆的桅杆上居然掛著一顆人頭,先前離得遠還以為是酒罈、燈籠之類的物件,行得近了,船舷相撞,桅杆上的人頭砰砰碰了幾下,再看時,竟將一雙黑漆漆的眼洞衝向了自己。那顆人頭上的眼睛早已爛掉,皮肉卻還在,蠟黃油亮,像只風乾雞一樣掛在那裡。海風從右邊眼窩裡吹進去,又從左邊眼窩裡吹出來,發出嗚嗚的聲響,空無一人的海面之上,氣氛著實恐怖怪異。

於滿江行走江湖多年,死人見過不少,卻還是被那顆風乾頭嚇了一跳,踉蹌了幾步,轉身再看,卻見一個黑袍男子不知合適躍到了咯吱作響的桅杆上,他一手摳著人頭上的眼窩,一手拎著面大鑼,朝於滿江森森怪笑一下後,用人頭敲響了銅鑼。

哐……哐……哐……

鑼聲掠水而過,向著遠處飄去的同時,一個可怖的聲音響了起來:“月黑風高,小心人頭!!!”

“……”

“嘻嘻嘻嘻,沈聖使不是一心想替你家大護法收屍嗎,如今,我把你家護法的人頭帶來了,拿來換你的人頭可好?”

坐在中間那艘烏篷船裡的沈雪吟心下一驚,提了長鞭,正欲出艙,卻聽腳下傳來一陣嘭嘭嘭的聲響,船體也像是被好多人聯手搖動,劇烈晃盪起來。

“不好!”

沈雪吟暗道一聲,踉蹌著閃身出艙時,船底已不知被什麼人鑿開了一個大口,海水魚貫而入,眨眼間已經沒過了腳踝。紅蓮教其他幾位身經百戰的頭目,在察明瞭原委後,倒也不慌,舉起手中刀劍,對著船底便是一通猛刺,眼見湧上來的海水變成了血水,才三三兩兩跳到沈雪吟周圍,護佑聖使安全。

從沈雪吟的方向看去,其他兩條船也漏了水,船上的人慌亂大叫著。紅蓮教可橫行大漠,可是教中之人大都不懂水性,如此一來,戰力已損大半。

沈雪吟見烏篷船已不可久留,心下想著,殺到那條大一些的漁船上去才好,一來,可以搶回江寒的人頭,二來,奪下那艘船,也免得一眾兄弟葬身魚腹。

想到這裡,她三兩步跳到搖晃不定的船舷上,正欲提縱朝冷凌所在的那艘漁船躍飛過去,卻聽嘩的一聲巨響,定睛看時,才見船尾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黑影,那黑影雙手一提一甩,竟把一張原本只能用絞盤拽動的彌天巨網迎空撒了下來。

巨網鋪天蓋地而來,一下子將前兩艘烏篷船全都裹進了網中。沈雪吟抬手擋網時,七八名身強力壯的赤膊水手又從漁船的船艙裡衝了出來,衝到船尾兩米多高的絞盤旁,喊著口號一併發力,用絞盤拖動大網,將被困在網中的沈雪吟等人,連同兩艘烏篷船,一起拖向了大船。

“冷凌謝滇王援手之恩!”

桅杆上的冷凌朝著船尾的黑影大喊時,沈雪吟才知道那黑影是誰的人了,心中默唸一句“滇王這是用完了紅蓮教,如今該卸磨殺驢了”,轟隆一聲,已經跟同伴一起被拖入水中,再看不見水面之上的情形。

水面之上,那黑影在撒開原本無法在空中拋撒的大網後,再不顧這邊的戰事,也不回應冷凌的千恩萬謝,只望著一片混亂的海面沉吟了句“徒兒的仇師父幫你報了”便飛身下了大船,跳上一艘停靠在左舷邊的獨木小舟,向著遠處駛去了。小舟只有不到一米寬,兩頭尖中間窄,用一整塊杉木掏空而成。小舟無篙無槳,卻在老者內力的驅動下,緩緩向著月亮升起的地方遠去了。柔和的月光迎面漫灑下來,照亮了深藏在斗篷下的那張象骨面具,面具森白瑩潤,竟如美玉一般。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長得什麼樣,叫什麼名字,好像自己也不怎麼記得起來了。

水面之下,一群人正拼命廝殺。

唰唰唰,原本潛游在船底用鐵鑿破船的幾十個水鬼,也從水下鑽了出來,只不過此刻,他們手中閃著寒光的鐵鑿鑿向的不再是木船,而是人頭罷了。

被套在網中之人大多還沒反應過來就已喪了命,方圓幾十米的水域,瞬間變成了血泊。

沈雪吟手中沒有利器,漁網又韌,掙扎了好久,才從旁人手中奪過一把鐵刀,水下卻不好發力,只得閉氣像鋸木一般來回拉扯著漁網。此時,身邊那些被裹在網中的旱鴨子為求自保,胡亂揮動著手中的兵器,一時間,不知又有多少死在了自己人刀下。

待沈雪吟好不容易在大網上鋸開一個尺餘長的口子,扒開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體浮上水面時,後面那艘沒有被兜入網中的烏篷船,也已小半沒入水中。幾十名水鬼已經跳上船去,開始大肆殘殺。

沈雪吟低喝一聲,在附近尋了一塊被鑿斷的船板,猛拍浮屍,躍出水面後,踏上船板,足下一沉將船板踩入水中,藉著海水的反浮之力一躍而起,鞭掌齊出,灑下一路水花,直朝漁船撲去。

眠月掌先行而至,將那幾名水手連同船尾的絞盤一同掀入海里後,沈雪吟左臂一楊,鞭梢纏住了桅杆,拽著整個人向還站在桅杆上觀察情形的冷凌飛去。冷凌跳腳躲過了鞭梢上的鐵鏢,一旋身,嗖的一下從桅杆上滑了下去。沈雪吟哪裡肯饒,起腳一踹,踹斷一根橫杆後,直打向了冷凌後心。

冷凌善於奇襲,平常與其他幾位樓牧聯手禦敵時也是屬於躲在暗處撿漏放冷箭的角色,武功雖不算差,但與沈雪吟相比卻是下下了。他沒想到不諳水性的沈雪吟能活著從漁網裡鑽出來,不遠處便是令人生畏的鯊海,漁船將這一網活物拖到那裡後,自不用他的人親自動手。

咚的一聲,後心被擊了一悶棍的冷凌踉蹌幾步,整個人撲倒在了那面銅鑼之上,手中人頭也骨碌碌滾出去老遠,哇的噴出了一口黑血。

沈雪吟一心只念著給江寒報仇,也不再管網中那些人的死活,一個翻身躍下桅杆,抬腳重重地踏在了剛掙扎著翻身過來的冷凌胸口。

“你……”沈雪吟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不是愛吃人心嗎,可曾想過自己的心是哪般滋味?”

說話間,沈雪吟右足用力,只聽咯吧咯吧幾聲悶響,冷凌的胸骨已不知被她踩斷了幾根。

“我……”

冷凌還想說些什麼,卻見沈雪吟俯身猛然出拳,整隻拳頭居然打入了他滾燙的胸膛之中.

最後一句話隨著他的出氣說出來後,冷凌便登時沒了性命,與腦後枕著的那面銅鑼一樣,再也發不出絲毫聲響。

沈雪吟雙眼赤紅,看著一旁江寒的人頭,撕心裂肺地長嘯一聲後,雙腳分別踩著冷凌兩邊肩膀,雙手一齊發力,暴喝一聲,竟生生將冷凌的人心連同氣管、肺葉扯了一掛出來。

她躍上船頭,舉著那掛下水,對著還在殘殺紅蓮教徒的諸位水鬼大吼:“冷凌已死,哪個敢來?”

兩行熱淚滾滾落下,她突然想起,那日玄陽城外的斷崖之戰,江寒也是這般提著蒙達的狗頭斷喝退敵的。

如今,他才終於能夠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