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軍令。
雖然心心念念著國相的全屍,但軍令如山,本欲衝上前去從青衣劍客手中搶回頭顱的百夫長只得勒停了馬兒,心有不甘地下令道:“聽摩耶將軍的,撤!”
北涼軍向北撤了,留下一地燒焦了的屍體,和橫七豎八倒在亂石灘中的軍旗、兵刃。
斷崖之上,紅衣女童嘴角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在她身後,一支駝隊正在默默離開,叮叮作響的駝鈴聲掩映在風沙之中,如今聽來是如此悅耳。正是這隻駝隊,半月之中橫絕萬里黃沙,及時帶來了用於奇襲的孔明燈。他們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去。千里奔襲,只為她一句聖令。
“噠噠噠。”
耳旁馬蹄聲響,傘下的女童抬頭看時,青衣劍客已經躍下馬來,將那顆血淋淋的頭顱遞到了她面前。
面無表情的女童伸出手,拎著髮髻,接過了頭顱。
此時此刻,她掌心裡那個蓮花形的紅色烙印似乎比方才更加豔麗了。
眼見駝隊走遠,紅衣女童低聲命道:“傳話下去,給摩耶屠準備的那一車銀子可以兌現了。”
成年女子的聲音從一位七八歲女童的口中發出,若不是身邊的大護法江寒整日與其如影隨形,任他武功再高,恐怕也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
“是,聖使!”
被青衣劍客江寒喚作聖使的,正是眼前這位七八歲的女童,紅蓮教教主沈雪吟。
她的容貌雖然只有七八歲,年齡卻已經二十有三。
十五年前,江寒曾帶人去到青陽城邙山,用在井水裡下毒的腌臢手段滅了青陽派劍宗滿門,搶回了兩件寶物。其中一件是他手裡削鐵如泥的天瀑劍,而另一件便是那據說服下以後可以長生不老的玄清丹。
那一年,本著忠心,江寒將玄清丹奉給了教主,卻不想使她的容貌永遠停滯在了八歲。
十五年來,自知釀下大錯的他四處搜尋玄清丹的解藥,終無下文。像他這種一心護主的武夫,又怎會明白,玄清丹本不是毒藥,又何來解藥。
十五年來,紅蓮教綁遍天下名醫,卻終究治不好教主的怪病。這些年,因了該死的玄清丹,沈雪吟嚐遍了天下的苦藥,每天還要忍受烈火煎熬,為的就是排解體內玄清丹的萬古奇寒。可她的頭髮指甲,再未生長半寸。若永遠停留在八歲也好,偏偏心智卻又漸漸成熟。年長的她,不敢照鏡子,不敢親自洗臉,萬恐在倒影裡看見自己的容貌。她每三年就會殺掉替自己梳洗的下人,平生最忌諱別人用“小姑娘”、“小女孩”之類的詞彙稱呼自己。
想到這裡,沈雪吟的眉頭皺成了一團,旋即又舒展開來,撐著紅傘,拎著人頭,向著身後一直緊閉的玄陽城門走去。
玄陽城門口的兩隻玄武石獸,歷經千百年戰火,已滿目瘡痍。
一個月前,蒙達軍團發起的第三次攻城大戰中,左邊那隻青石玄武被投石機削去了半拉腦袋,只留下一隻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北面的戈壁。
在它的背後,遍佈彈坑的城牆上,貼著一張早已泛黃的告示:北涼犯境,舉國同仇。殺北涼軍士一人者得銀一兩,百夫長百兩,千夫長千兩,敵將萬兩……
二十年前,就是在這座城門下面,年僅三歲躲在籮筐裡的她,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沈鰲被人凌遲至死。彼時,臺下對沈鰲恨之入骨的外族客商,紛紛花重金買下從他身上片下來的肉,當眾烹食。
“兔死狗烹。”
沈雪吟鄙夷一笑,將蒙達的頭顱信手丟向告示前面的空地。
城上一直注視著城外動向的守城士兵早已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此時此景,自不敢怠慢,連忙跑去稟告。
不多時,重甲在身的玄陽守秦剛已經來到城樓,在看到城門下如此詭異的一幕後,聲音裡帶著顫抖:“來者何人?”
“你無需知道我是誰,你只需知道那狗頭是誰便好。”
沈雪吟剛一開口,城牆上的原本探頭探腦向下看的守軍便呼啦一下向後退去,連連驚道:“她是人是鬼,孩童怎會有那般聲音?”
“妖女,妖女!”
說話間,已有不怕死的弓箭手對著城下的女童舉起了手中的弓弩。
身經百戰的秦剛強忍住胸中的驚懼,招了招手,讓弓箭手放下了弓弩,咳嗽了一聲,繼續試探著問道:“那他是誰?”
“北涼國相蒙達!”
應答者變成了女童身邊的大護法江寒,語氣中是對怯戰官兵滿滿的鄙夷和不屑。
“什麼,蒙達死了?”
“北涼大將軍死了?”
城樓之上一片譁然,秦剛雖不願相信,但聯想到方才北涼無故撤軍,又不得不信,只得順著來人的話往下接:“既然你們殺了敵國國相,想要什麼封賞?”
紅衣女童嘴角掛著妖笑,她收起紅傘,抬頭看了看頭頂一臉茫然的秦剛,反問道:“我想要的,秦將軍能給得起?”
這一句倒是問住了秦剛,論功行賞,殺敵將者得銀萬兩,如今她丟下的可是北涼國相兼大將軍的腦袋。莫說他區區一名守城小將,這功勞,就算是如今端坐在中京城皇宮裡的那位正主,也不一定能賞得起吧?”
見秦剛不再應答,女童收了笑容,重新撐起了紅傘,一邊踩著江寒的肩膀登上馬背,一邊大聲對身後面面相覷的官家喊道:“我要的,三年後自當來取!”
話音未落,兩人一騎,已經朝著西北的大漠絕塵而去。
“父親大人,玄陽城欠你的,大燕國欠你的,雪吟定讓他們血債血償。”
被江寒護在胸前的女童輕輕閉上了杏眼,腦海裡再次閃現出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恩怨。彼時,因先帝在位十九年間,奉行與邊陲諸國自由通商之策,大量不得教化之夷蠻湧入關內。夷蠻好戰,一時間遊俠浪客橫行,與燕人摩擦不斷,命案層出不窮。更有甚者,與關外敵對勢力相勾結,扶持親蠻官員,殘害忠良。初登大寶的昭文帝為鞏固政權,聽取了父親沈鰲的建議“鎖國屠夷”。屠夷策一出,殺夷者無罪,大燕一國大小城池鎖城屠夷,三年之間,竟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凡外族,無論男女老少,有無惡行,紛紛遭到屠戮。
此荒唐之舉,最終換來的是大燕邊境外族五國聯合攻燕。
昭文三年,為了平息外族五國的憤怒,昭文帝迎娶了北涼公主蒙月兒,破格冊封為皇后。並在蒙月兒的建議下,頒令凌遲禍國者沈鰲,夷九族,裁撤軍機營以平列國之怒。
若不是父親執掌的軍機營殘部和一位神秘的武林人士搭救,恐怕自己也跟全家上下二十八口一起去見閻王了吧?
一行清淚,沿著光滑稚嫩的臉龐滑落,落進了馬蹄之下的滾滾黃沙之中,忽而不見。
此行西去七百里,便是紅蓮教本部所在,在沈雪吟看來,那裡利如霜刀的漫天風沙,倒比玄陽城緊閉的城門更有溫度。
“快下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蒙達!”
把目光從那抹紅衣處收回,秦剛趕忙命令手下一名偏將。
偏將得令,馬刀向身後一撇,蹭蹭蹭向著樓下跑去。
厚重的城門吱呀呀推開了。
急急跑去勘驗人頭的偏將,在用手撫去面堂上粘連的血砂,看清死者的面容後,驚喜萬分地對著樓上喊道:“將軍,正是蒙達那老奸賊!”
“快快送上來!”
跟北涼軍對峙了整整一個半月卻不見援軍到來的秦剛喜上眉梢,早已忘記了將領該有的威儀,在命令手下將人頭呈上後,居然像個孩子般心急地迎了下來。
捧著人頭的偏將疾步向前,正欲衝進城門,卻被絆了一跤。
人頭咕嚕嚕滾了老遠,偏將大罵一聲,低頭看時,才發現絆了自己一跤的竟是時常在南門內集市熟肉攤上偷肉吃的頭陀。那頭陀破衣爛衫,草鞋恨不得露出十一根腳趾在外,蓬頭垢面,落拓不堪。
此時,正抱著一隻酒罈躺在牆角的他,竟對著腳邊的人頭唱出一段酒氣熏天的謠兒來:
天瀑高懸,流雲怠卷,破履殘蓑恩怨近,淡茶烈酒江湖遠……
“禿驢,又在胡唚什麼?”
早知這怪僧癲狂的偏將罵了一聲,那頭陀卻也不惱,酒意微醺的臉上竟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連連道:“前事休說,罷了罷了。千萬般情仇恩怨,自不如烈酒一罈。老衲只知,當初搶了他的天下,如今自會送他另一片天下……”
此時,從城樓上奔下的玄陽守秦剛,早已連滾帶爬地抱起了地上的那顆人頭,踹了偏將一腳大罵道:“天上掉下這麼大塊狗頭金,你竟兀自丟了?”
念及於此,秦剛連忙收了人頭,快馬回到軍衙,用一隻塞滿燻草的木箱好生斂了,又休書一封,派人連同人頭一起,馬歇人不歇,八百里加急,送往了中京城內的宮城。
彼時彼刻,千里之外的中京皇宮內。
剛被冊封了的十五歲少年太子慕容拓,正半躺著軟在錦榻裡,欣賞歌舞。
東宮之內跳舞的,正是半月前悄悄差人從胡市裡買來的夷人侍女。那些夷人侍女金髮碧眼,腰肢細軟,技藝更是超絕,貼面而舞,讓人慾罷不能,遠非宮內那些唯唯諾諾,從不敢正眼看他的燕女所能比。
在把一枚葡萄丟到哈巴狗一樣的內官口中後,慕容拓在榻邊蹭下錦靴,勾動著腳趾,伸到了一位夷人侍女的羅裙之下。
“太子殿下,魏統領求見。”
有人來報,被掃了雅興的慕容拓自然不爽,怠悻悻道:“不都跟他說了嗎,我這東宮裡除了女人和內官,就我一個帶種的,容不下他這個玄月門守將。你且去回了魏九淵,讓他還是好生當他的門守去吧。”
前來稟報的小太監本應像往常一樣領命前去,可是今日卻不知是不是因為收了魏九淵的好處,竟遲疑著沒有移步。
“怎麼,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慕容拓微微坐直了身體。小太監連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喃喃道:“殿下不知,那……那魏統領恐怕已今非昔比了。”
“此話怎講?”
“那……那魏九淵為了能在宮內服侍殿下,居然跟奴才們一樣,自絕了傳宗接代的玩意,此時候在殿外的,已是一個血淋淋的廢人!”
“嘿,有見識!”
聽來人說魏九淵居然自絕了傳宗接代的傢伙,慕容拓一下子來了興致,一腳踹開侍女,兩眼放光道:“快,扶進來給孤看看。據孤所知,大燕建國二百又六年,他還是第一位自甘下賤的武狀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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