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舊大雪,上海的冬天很長,似乎有下不完的大雪。

陸辰安失魂落魄地走在沿河巷,身上的雪瓣兒拂了又滿,裹著寒風,步履踟躕。

經過沿河米線小店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像人生的十字路口一樣,茫然,遺憾,傷感……他失去了方向。眼睛望著那塊叫作“蒲葦”的牌匾出神,彷彿一切還是昨天的事情。

“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磐石無轉移”

久久佇立,頻頻躊躇,他緩緩走進去,並在那張桌子旁坐下來。回憶像潮水湧來,一幕一幕在眼前放映。

當日,自己望著她天真溫雅的面容,心裡氤氳出那句:

“若能喚得孔雀款款歸,再不然它焦劉盈盈淚。”

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從臉頰滑落。

“喂,您好,請問你是?”

陸辰安輕輕擦掉眼淚,半晌才開啟已經響鈴好一會兒的電話。

“陸辰安,我是瀟瀟,你現在快去和晚辭他們會和,溫夢雪不見了。”

“你說什麼?”

“你快想想,溫夢雪去哪兒了。吳阿姨給我打電話,說她和晚辭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就是找不到人。他們現在已經準備報警了。你快想想,她到底去哪兒了……”

“瀟瀟”,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雖然陸辰安從未見過她,但從溫夢雪那裡已經聽說過很多遍了。此刻他來不及去想為何她會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了,心裡只是慌得厲害。

“我這就趕過去。”

不等她說完,陸辰安已經掛了電話。心跳立刻漏掉半拍,腿腳也跟著發軟。

一瞬間,腦袋轟得炸開,他慌了。心底最深的那處角落,一瞬間塌陷下去,湖水快速滿溢上來,連窒息都失去了空間。

腦海中狂亂地翻索著所有跟她一起去過的地方,最後顫抖著手臂給晚辭發了一個月亮湖的定位。

他知道沿河巷有一條近道,通向月亮湖。沒有任何猶豫,他以最快的速度衝了出去。

電話,關機;訊息,未回。

“夢雪,你在哪兒。你一定要等著我,我錯了。我再也不跟你失去聯絡,再也不會丟下你了。求求你,求你一定要等著我……”

雪花兒搓綿扯絮,狂亂地灑下來,像是要把遼闊的大地一瞬間覆蓋。

他跌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不是地面溼滑,是自己腿腳發軟,心跳急促,眼淚簌簌流下來。

腦海中想起了無數個畫面,無數句話,她天真柔和的笑容,她堅定地握著自己的手,她陪自己熬夜早起……他再次想起北島的詩句“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佈景,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省略了所有的問候”,想起“有朵盛開的雲,緩緩劃過山頂,隨風飄向天邊,我們慢慢告別,有些告別就是最後一面”

溫暖和恐懼一同襲來,瘦弱的肩膀承受不住。

淚水傾灑,融化了腳下厚厚的雪被,心裡的湖水也在一點一點乾涸。

他蹣跚著趕到月亮湖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溫夢雪站在石橋最外側,大雪把她的髮絲染白。在冷風中,不時地揚起。這一幕,像深長的夢境,像恍如隔世,像無聲電影……

一切都失去聲音,一切都凝固靜止。

巨大的歡喜,連同著猛烈的恐懼,讓他心跳得厲害。

不遠處的晚辭晚無比惶恐,他著努力勸說著什麼。過往的行人都停了下來,圍在一起。

“夢雪,媽媽錯了。夢雪,媽媽再也不逼你了,你不要嚇我跟你爸,快跟我回家……”

吳穎開啟車門,踉蹌著跑過來,大聲呼喊著,眼睛裡全是淚水。

“媽,對不起,我真的累了。”

“不要啊……”

寒風拂過她的長髮,一顆滾燙的淚珠從絕望的眼睛裡緩緩掉落。

陸辰安從另一側撕心裂肺地穿過來,俯身躍進冰冷的湖水。

隨著120急救緊促的響起,世界淹沒在大雪裡。晚風料峭,霓虹僵硬地掛起那些無人傾聽的心事。

“醫生,醫生,我女兒她為什麼還沒有醒過來?高燒已經退下了不是嗎?”

“吳女士,病人需要休息,我們出去說吧。”

“溫小姐的病情我觀察過了,她的高燒退下去了,這確實是好事。只是現在還有一道坎要過,而且很嚴肅。大多數的病人都是物理病人,體表有疾,我們都會盡全力醫治。但是有一部分病人是心瘁,這是我們無法透過藥物和裝置去幫助的。”

“您的意思是?”

“沒錯,您的女兒現在並不想醒過來。她現在病情其實很危險,如果自己堅持不想醒來,到時候就很棘手了。希望夫人您快想想辦法。正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比如她過去的一些美好回憶,她所珍重的人,她喜歡的事情等,都可以在她耳邊講起,以資共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醫生。謝謝您。”

吳穎的語氣變得單薄,像是在自言自語。表情也由焦急化作恍惚,但手指因為用力而使得骨節發白。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個她討厭的人來,眼神也變得冷厲。

“陸辰安,要不是因為你,夢雪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全都怪你。”

累累恨意在吳穎心底悄無聲息地浮上來。

“伯母,夢雪怎麼樣了?”

晚辭拎著煲湯的飯盒急匆匆地跑上來,大口喘著粗氣。

“晚辭,你來的正好。我們一塊去看看夢雪。”

遵照著醫生的建議,吳穎和晚辭幾乎把過去小半生髮生的所有事情都細膩地勾勒出來,但溫夢雪依舊沒有任何要甦醒的跡象。

“伯母,我們不能拿夢雪的生命開玩笑,我現在就把陸辰安找來。這會兒,估計也只有他能救她了。”

晚辭一臉著急,堅定地說道。

“晚辭,你,你真是一個好孩子。處處都在為夢雪著想,這個傻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希望慢慢地,她能夠感受到你的愛意。”

“伯母,救夢雪要緊,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那好吧。”

醫院的夜,總是那麼漫長,像一個燈火通明的隧道,明明可以一眼望到頭,但卻感覺永遠也走不完。長廊裡,不時地有病人來往,白光下的他們一瘸一拐,像時光忽然老去的伏筆。

陸辰安安靜地坐在床邊,望著昏迷的溫夢雪,內心像是有無數只蟲子在噬

咬。一汪晶瑩的湖水蓄在眸子裡,隨時準備破碎。

他顫抖著雙手去撫摸她安靜的臉龐,最終停在頰側,隔了半晌又緩緩收回來。

耳畔不斷響起瀟瀟打電話講的話:“陸辰安,你知不知道夢雪為了等你,她已經用了一整個青春。你知不知道,她愛你,不是用溫暖用時間用言語用行動,她是在用她的生命。為了照顧你的敏感,她是隱瞞了你一些事情。她沒告訴你她有個顯赫的家世,她沒告訴你她瞞著爸媽來去上海找你,她沒有告訴你她畫了你的肖像用了七年,她沒有告訴你,那十萬塊錢是她大雪帶家教攢下來的全部,她還沒告訴你,為了體驗你的苦難,她來上海買的是站票,她沒告訴你,以前的她從來不熬夜,她沒告訴你,認識你之後她也會失眠,也會偷偷地掉眼淚……她沒告訴你的太多太多了,但多到她從來沒有騙過你,一次也沒有。”

“溫夢雪,我來了。陸辰安來了,你一定要好起來。我發誓我再也不離開你了。等你好了,我們要一起去好多地方,我們去大理去麗江去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去塞北看茫茫原野藍天白雲,牛羊遍地;去江南看杏花煙雨魚米行舟,山水無垠……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情,我還沒有補償你呢。我不准你離開我,你快點兒給我醒過來。我們還有約定,你說過的,你要一輩子待在我身邊。這輩子,下下輩子。”

“這麼多年,我一個人買菜做飯,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寫信,一個人下落不明。你怎麼捨得丟下我,求求你快點兒醒過來。只要你醒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一直在問我以後想去哪裡,做什麼,我從來沒有回答過你,我怕你不喜歡,也怕自己做不到,現在我要給你讀一首詩告訴你我的想法: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茨維塔耶娃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裡——

古老時鐘敲出的微弱響聲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而視窗大朵鬱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在房間中央,一個磁磚砌成的爐子,

每一塊磁磚上畫著一幅畫:

一顆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們唯一的窗戶張望,雪,雪,雪

你會躺成我喜歡的姿勢:慵懶,淡然,冷漠

一兩回點燃火柴的刺耳聲。

你香菸的火苗由旺轉弱,煙的末梢顫抖著,顫抖著

短小灰白的菸蒂——連灰燼你都懶得彈落——

香菸遂飛舞進火中。

她是我最喜歡的一位詩人,她孤獨、悲苦,卻又敏感、充滿激情。她對愛,忠誠堅韌,超脫世俗。她的性格像我,而她的品質像你。

我們不能分開,像一年有四個季節,像身體裡的兩個器官。

深夜的病房裡,陸辰安哭得像個孩子。醫院的鐘表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彷彿此刻他內心的無助在一點一點攢聚。夜在一寸一寸地揭露殘忍的真相,卻那樣雲淡風輕,絲毫不知人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