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馬不停蹄地返回上海,但因為我沒有跟領導請假,擅自離開工作崗位,最後還是被公司毫不客氣地解僱了。儘管,我近乎跪地哀求了,結果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因為,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需要那份工作。

但多虧基地靜芷老師舉薦,兜兜轉轉,我才被港冬公司收留,暫時安頓下來。

而抵達港冬的時候,已經十一月中旬了。

偉麗宏闊的建築群、川流不息的柏油馬路、人來人往和藍天枯木,我呆呆地望著每一粒塵埃,眼花繚亂,撲了一身的疲憊。

那些日子,常常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世界被荒誕填滿,而我賴以生存的詩意,也拮据得可憐。

十一月,港城的風總是呼嘯著一整天。常常在傍晚,才漸漸停下來。冷澀的餘暉鋪了整條街,行人疏落,靜悄悄的,常常給我一種安靜的錯覺。

我在日記裡寫這樣寫道:

還未來及擺放好詩句裡私藏的喧囂

那沉澱著的兩行安靜

已經迫不及待裹上忙碌的味道

我想採一瓣暮色

站在昨天那個還不會告別的渡口

然而,然而成長已經把太多細節打磨出了分開的理由

已記不清,從哪一天起,身後零落下來的三兩片辰光,斑駁了年輕的輪廓,又耐心的聲鋪墊著前路的無常。那些沒有名字的碎片,相互摩擦,滾燙了匆匆的形狀。於是,關於昨天,關於一切已經消逝的日子,再也找不到任何種植問候的理由,剩下的只是豐盛的目送。

那些倉促而慌張的日子,恍惚間讓我又回到了高考,雖然比不上它的那種緊張與惶恐,但是熟悉的感覺卻是那麼結實。

那時候,我和很多人一樣,習慣了埋頭,因為承載不起下一秒流光的無聲告別,習慣了拘禁跳脫,因為怕某個跌倒,就此埋沒人海。那時候,同樣是深廖的寒秋,三兩番雨落,零落地面的枯葉,褶皺得縮成一團,背面泛著深深的灰。抬起頭,常常可以看到天空疾走著大塊大塊的淺白色雲朵。可以聽見自己匍匐了半拍的心跳,在某個冗長的昏暮漏下那個季節分岔的尾音。

深秋的季節,枯枝乍響,不打算遠行的秋鳥偶爾飛來教室簷角,撿拾剩下的季節。彷彿冬天,也被它們提前啄食乾淨了。只是那時候,萬物瘠萎,十七八歲的年紀,獨獨意外地蓄肥了那張叫做迷茫的臉龐。

自然,不可否認那依舊是一個絕美的季節。除了少許臃腫的心事外,大段大段綿謐的光景是極細膩的。且在這些細膩之上還綴了一小截滄桑的熟味兒。於是,當你攪拌乾淨喧囂,安靜的飲下一杯往事的時候,有一些被稱作期冀的細紋剛好沉澱在杯底。那個時候,你會感覺到焦慮,感覺到茫然,但掌心卻聚滿了紮實的力量。

在那些日子裡,每次在結束繁重的題海後,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一個人悄悄地坐在學校後院的老樹旁,安靜的等黃昏落下來,等每天固定從隔壁塔尖上的鴿群飛起再消失在雲影深處。我便在一粒塵埃的背後,仔細聆聽散落肩頭的那一片枯葉的往事,禱慰廓開天角里的那一抹霓虹的顛沛流離……那時候,喜歡看天空纖潔的流雲散了又聚的無常,喜歡凝眸一朵花凋零的時間,陷入悲憫的沉思,喜歡在細光之下,保護一滴露珠的生命。那個時候的失落,可以那麼輕易被治癒,那個時候的歡喜,也可以綿延好幾個季節。

但是,關於高考,那年我典當了我的半個青春,也沒能抵擋待雨季過後,那遍地結網的遺憾。以至於後來,不管在哪個季節,我甚至都覺得黃昏那極淺極靜的光,有割傷人的力量和惡意。

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記憶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慢慢鈍去稜角,故事亦漸漸變得語焉不詳。我曾在潮溼的傍晚,路過最荒涼的心事,抱緊影子,把孤獨遞給橘色的燈火。也許,那些被月光精心鍍過齏粉的暗夜,在少年的夢,拒絕繁華。

而今天,彷彿又重新嗅到了那些結構相似的味道。唯一的區別,是再也沒有理由去躲,躲開悲鬱,躲開人海,躲開那個叫做成年人的頻繁訪客

三室一廳的小公寓,住了四個人。我不善言談,總是用微笑去遮擋一切。室友們後來漸漸與我少言,我們的公司是分批上班,一個月輪一次班。他們是下午兩點半開始上班。所以,他們常常打遊戲到凌晨三兩點,第二天醒來就晌午了。

我彷彿又回到了大學痛苦的宿舍,但是我沒有多餘的錢去租外面最便宜的房子。

我又開始不分晝夜的工作,偶爾也會抱著自己那把廉價而勒手的吉他,惶恐度日。

漫漫時光,我再一次弄丟了方向。

十二月,我還了一筆又一筆債務,呼吸變得急促。每天為吃飯而發愁。我把附近的小路轉了遍,看到招工的字眼,總是格外敏感。

棉襖穿在身上,作為一個朔漠的北方人,不應該感覺到冷,然而我常常手腳冰涼,如同那顆漸漸灰色的心。

猶記得剛抵達港城的那個清晨,我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站在街道口等公交。路邊開賓館的阿姨看到我,漸漸走過來。我有些瑟縮,但儘量站地筆直。

她穿著寬大的羽絨服,一臉驚惑的看著我,“小夥子,你是南方來的吧”?

“不是啊,我是北方的。不過我剛從山海那邊過來”。

街口的風異常的兇猛,彷彿已經灌進我的血液。我還是禁不住,打了幾個冷顫。

“這裡是港城,風很大,你可要多穿些”。

“要不要住賓館呢?”她隨後又補充道。臉上略顯擔憂。

“不用了,我打算坐公交車,然後去市區。”我儘量微笑著,心裡有一絲暖意閃過。

很顯然,我要等上一陣子。我拖著笨重的行李箱,靠在一堵牆腳跟。因為疲憊時,我甚至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那是第一班車,而我是第一個乘客。司機師傅拖著哈欠,略顯慵懶地駛過彎道,然後一言不發地奔向市區。

靠著玻璃窗子,也能感覺寒氣在慢慢滲透進來。而東方的天空緩緩露出魚肚白,六點三十三分。儘管是這樣,但終究這是一方不同的天空,彷彿有了我呼吸的空間。

我知道,那些日子,我只有自己。

在港城的日子,不快不慢,三點一線的生活,單調,但多了一絲沉重的安穩。

我常常待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一言不發。專心,讓我減少很多憂慮和惶恐。當然,我不善交際,總是擔心碰到同事,對我來說那也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此外,我也不想與人有過多的交流。

因此,那一段時間,我常常上火乾咳,一天一杯水也沒有喝到,廁所更是少去。

唯一的話匣子便是和老張大哥,我的半個老鄉,入贅了港城,挺樂觀的一個人,但他的隻言片語裡,常常透漏著自己的無奈與中年之後的乏味。

我知道每個人都生活得不易,尤其那些背井離鄉,孤獨的漂泊者。

十一月十二月很快過去。我的日子有了一些好轉,因為我在外面接了一個英語家教的私活,而且,晚上下班之後,我還要去餐館的後廚做工兩個小時。我實在沒有辦法,再不多一份兼職,我就要活不下去了。可是即便那樣子,我也只是勉強度日。

灰色的日子裡,給我塗上一些彩色的是王俊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學生。

他真是個暖心的小傢伙,上初一,但是身材跟讀大班的一樣。樂觀開朗,更調皮搗亂,不愛學習。

在我那裡補習了一個月的英語,成績就進步了一分。他家是開飯店的,後來他騙我去他家吃飯,飯桌上我沒敢抬頭看他爸媽,全程羞愧至極。平日裡,我也太放縱他了,以至於他對我沒有絲毫懼怕。但不管怎麼講,會他給我買早飯,給我放在懷裡捂熱,給我倒水,為我鳴不平,放學後等我…跟我講他戀愛再到他失戀的故事,我真的很感動。尤其是那次,我回了一趟老家,他用他奶奶的電話打給我,說他失戀了,非常非常難過,我因為自己不能在他身邊,帶他去吃好吃的,給他結實的安慰而感到自責。後面,我慢慢沉默了,我聽到他小聲的啜泣。他那麼樂觀開朗的一個小夥子,該是多麼信任我,才會願意在電話裡對著我哭泣…

後來我有陸續遇到劉重陽,王宣睿,孟翔等一群暖心的人。

尤其是劉重陽總是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我以後考編的重要性,常常帶我去吃港城的狗肉,跟我講他的幾號幾號女友…

不過,我最最感謝的是龍主編。在我來時,請我吃了大餐,更在我失意的日子裡,排除一切因我的錯誤而帶來的困阻,請我喝酒,並傳授我他的生活經驗。告訴我應該如何走出逆境,向著光的方向奔跑。

三月份我終於攢下一點兒小錢,租了一間城中村,四月五月,我都是在港城的出租屋裡度過的。

名字叫馬莊巷,屋子簡陋,是即將拆遷的城中村。但是很美麗,居住者也多是中老年人。巷子古樸且多道口,牆壁斑駁,灰白的牆體與青黛的磚瓦,典型的老式三角脊瓦房。夜晚鵝黃或寥白的月光傾瀉下來,融進三四月柔和的晚風,詩意便緩緩被攤開。而在連綿的雨天裡,那別樣的韻味兒會被勾勒得更加細膩。

那裡的租金很低,房東也很熱情。只是隔壁的情侶常常吵鬧,凌晨三兩點還各種鬧騰,讓我著實生氣。但那一段時間,我依舊保持規律的作息。十一點半準時睡覺,翌日五點半起床。然後去跑步和讀書,相對而言,很充實的一段日子。偶爾累了,會很晚的時候去沿河古巷轉轉,那裡有青年酒吧,民謠夜場,和長街小吃…載著文意和煙火氣的地方。

慢吞吞地日子,像趕著一頭老黃牛似的。但我的心裡在煮開水,是焦急、憂慮還是惶恐,我已經分不清,只知道我必須要做一些性質上的改變。

但五月九號,城中村拆遷,不得已,我又搬回公司的免費公寓。

天氣已經很熱了,溽熱的夏,像潮水一樣悄悄地漫過來。

闊別一年,兜兜轉轉又夏天,內心五味雜陳。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去勾勒心中的感受?

安穩、踏實、平庸,開心中,難掩那一絲入骨的憂傷。

這時候,我爸又打來無數的電話,一遍遍催問我去BJ的事情考慮的怎麼樣了。

沒有辦法,我只能撒謊說我已經去BJ了,而且還給外公手術寄去了三十萬塊錢。

我終於在那天聽到了他數十年來匯聚在一起的笑容,年少的狂妄、中年的困頓、農村野夫的揚眉吐氣、勤苦一輩子的饋報、一個最底層小人物的虛榮與波濤洶湧的幸福。

那一刻,我多麼渴望那是真的,那樣的話,就可以治癒很多人的病,甚至大半輩子的絕症。

我常常在深夜失眠的時候去聽詩歌電臺裡主播情境式誦讀“久倦市塵囂,歸來聽夏蟬”,“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十年舊約江南夢,獨聽寒山半夜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緊接著一首費翔的《故鄉的雲》,更是挑斷了所有漂泊人的經脈:

天邊飄過故鄉的雲

它不停的向我召喚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

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

歸來吧歸來喲

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歸來喲

別再四處飄泊

踏著沉重的腳步

歸鄉路是那麼漫長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

吹來故鄉泥土的芳香

歸來吧歸來喲

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歸來喲

我已厭倦飄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

眼裡是酸楚的淚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

為我抹去創痕

我曾經豪情萬丈

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

為我撫平創傷

眼淚把夢浸溼,把黎明打碎,把我自己淹沒。

都說故鄉是一個可以療傷的地方,然而故鄉寬闊,我卻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我空空的行囊,一無所成。

我的謊言,也無法填補。

我很想家,故鄉的路線也那麼清晰,卻是我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