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如我之前所預料的一樣,空蕩蕩的,只有四大張鐵皮桌子和一些木質椅凳。牆壁上貼著一塊紅底黃字的大塑膠布貼,上面寫著選單以及價目表,但很簡單,簡單到只有四五行的樣子。

疫情過後,我近視得厲害,而且因為匆忙忘記戴眼鏡,所以我靠得很近。

那塊布貼下面,也是顧客進來時正對著牆的地方,那裡擺放著餐具和食物,那是一整套長方體不鏽鋼飯櫥,大約三米來長,七八十公分的高度。分上下兩層,上層是一個個分割開來的小方格,盛放著炒好的菜系,下層是中空的,用來擱置一些必要的廚具雜物等。

再裡面的小套間,只能略微窺見一隅,但看不淨了。給人的整體感覺就是逼仄,但卻並不埋汰,反而收拾的亮堂乾淨。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糙漢子的傑作。

那時候房間裡沒有客人,空蕩蕩的,一臺大功率的搖頭風扇呼呼地吹著,盛夏的時光昏昏欲睡。一瞬間把我拉回印象裡的故鄉,某個驕陽似火的下午,當時愛生氣罵人的爺爺還健在,奶奶的眼睛也還沒有花。而且難得他們和諧相處一會兒。他們一個人入神的聽著老式唱機裡的摺子戲,另一個人在風扇下面細膩的做著針線活兒,而我則躺在一張涼蓆上,漫不經心地聽庭院裡的蟬鳴,它們在肆無忌憚地啄食盛夏。

可是,我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我很想家,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有一種語病叫作成年人的語言,我想很多人都很擅長。

而矛盾,無奈,是它們的音色。

我收回思緒,這才看到一位身桌淺紅色上衣搭配黑色長筒馬褲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個小馬紮上,正看著手機。他很快抬起頭並起身來,手機也關了屏沒了聲兒。

我注意到他,有些肥胖,中等身高,胡茬很淡,如果聲音再洪潤糙桑些,我一定會把他當作同鄉來看。他濃眉大眼,嘿嘿一笑,淨給我一種不可名狀的幽默感。他就是這家店鋪的老闆,也是前些日子我看到的那個在牆角開心貼布告的那個男人。另外在裡間還有一個男子,這時候他也出來了。後來瞭解到那是他的兄弟,但看起來比他老態很多。這是他們兩個人開的飯店。

他負責炒菜做飯,兄弟主要張羅後勤工作。兩個人分工明確,配合很是默契。我很難想象,在這個堪稱蝸居的小房子裡,兩個人竟然在開張沒幾天的時間裡,把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

但因為有心事濃濃的化不開,我站在那裡有些愣神。他看我仍在端詳選單,就跟我介紹說,這裡有湯有菜。湯免費喝,菜分為雜鍋菜和燴菜,不管選哪一樣,你都可以隨便吃,能盛滿滿一大盤子,饃隨便吃。若是吃米的話,添兩塊錢也隨便吃。

我緩緩回過神來,看他依然在對我笑,我感覺有些抱歉。他講話的語氣很謙虛而對自己的飯菜設定也頗得意。後來跟他熟悉了,才知道他得意是因為十里八鄉,很難找到這樣一家實惠且美味的飯店鋪子了。也的確是那樣。後來也果真驗證了他的想法因為每個顧客來此,他都會耐心的介紹上一遍甚至兩遍。沒有任何卑陬,有的盡是謙遜和誠懇。而顧客更是滿意,完全顛覆了我當初對這家店鋪膚淺的猜測與認識。

後面看了看,最後還是沒有吃菜,習慣性的點了一碗麵。是一碗雞蛋番茄撈麵,我問他面裡是不是很乾,沒有水。我帶著一些鄉音,他似乎不是很能聽得懂,我稍稍轉了下普通話,他明白我是想要多一點兒水。

“沒問題,待會兒我會給你多加些水。”

他溫和地笑了笑,並叫我稍等一會兒,便向廚房走去。

大概是室內外溫差太突兀了,而我又有些體寒。房間裡的那臺搖頭大風扇在瘋狂的驅趕熱氣,順帶著捎我回到某些熟悉的憶景。

我感覺有點兒冷,那種從心底湧上來的涼。

我只得挑了一個風兒幾乎吹不到的角落坐下來。可我像是被下了詛咒一樣,看見包裹裡的東西,悲傷又很快湧上來,就像是誰在我身體裡開啟了水龍頭忘了關一樣。我能聽到它們的肆意,聽到一滴一滴,漏在這臨近的黃昏裡,然後徑直的穿過風聲,在整個夏季硬生生的擠出顫抖的尾音。

時間凝固了,鈍去了,只給人壓抑和不可脫卸的沉重。

不過等到面被他小心翼翼地端上來的時候,我的視角很快轉移並被吸引住了。

那是一種純粹的驚詫。也許是跟往日其他家對比太明顯的緣故吧,這一碗分量也太誇張了。碗大,麵條更多,往上堆得很高,加上水直接浴出來了。儘管老闆的動作極盡精緻,桌面上仍不免有幾滴湯汁。

這碗麵安穩的落在桌子上之後,他鬆了一口氣。臉上很快又泛起滿滿的笑容,一時間我竟不知所措。

我很尷尬,暗暗在心裡碼著一層層感激。嘴巴卻跟不上調子,只是忙起身,連連激動道“謝謝哥,謝謝……”

“不用客氣,快吃吧,有點兒燙,你注意點兒。”

聲音嘹亮開朗,轉身他又向廚房走去。

最上面一層簇擁的是細細的黃瓜絲兒,中間部分是番茄雞蛋,最下面是厚厚的麵條,很多很豐富。

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多久了呢,多久沒有吃過這樣的一碗麵了呢似乎只有在家鄉,在自己家裡,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可是這裡不是故鄉,因而這讓人在無限感激的同時又無限傷感。

因為時間已經是下午近三點了,所以這時候很少有顧客來,那會兒就只有我一個人默默地吃麵。

麵條被牙齒撕裂發出的聲音,很空曠,在整間屋子裡迴盪。雖然很餓,但是我不能完全去享受。我甚至感覺到麵條在哭泣,在向我求饒。我的心底又不自覺地砌了一層厚厚的落寞,像是季末荒草的倒伏,那麼無可挽救。

因此,伴著憂鬱和悵惘,我沒有吃多少便開始有了飽腹的感覺。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剩下那麼多,這會讓我有罪惡感,更對不起他。於是,我硬著頭皮往下吃,一海碗麵,我停停吃吃,直脹得慌。

大約在我吃到三分之二的時候,老闆收拾完了廚房,一臉汗岑岑的走出來。但出來後便問我“小夥子,你要不要吃雞頭”

“免費送的。”

大概是我還在恍惚,他見我似在猶豫,便又補充道,說話間已經用炊具夾著一個雞頭放到了我的碗裡。

“你吃飯怎麼這麼晚呢?”

回身的時候隨口一問,電風扇呼呼的吹,聲音散在四周,像脫系的珠子,在我耳邊激起回聲。

“我,我……”

“我準備去寄東西的,但是沒想到‘老楊副食店’關門了。”

我略微頓了頓,有一根尖細的刺兒扎進肉裡。我稍稍動彈整個身體就會跟著起連鎖反應。

我的聲音有些顫,我聽見秋末的枯葉墜落地面”,發出轟隆的巨響,但只有自己的耳神經被震得粉碎。

想來是我的話語太過齟齬,他沒有聽出來我在說什麼。

我又解釋了一遍,他才問到“哦,那你要寄什麼東西呢?”

我有預感,他會接著問下去。當我真的聽到他的問話時,我的聲音卻卡在喉嚨尖兒上,徹底不能出聲了。

僅僅是漫不經心的一問而已,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卻被生生的劃開了,鮮血四溢,染紅了半季的青春。

我轉了轉臉,條件反射一般去看包裹。它安安靜靜地坐在離我最近的一把乾淨的椅子上,金黃色的皮卡丘枕頭露出一角,只是一角,我的眼淚就開始簌簌的流了下來。

我努力抬起頭,但大顆大顆的淚珠兒卻迅速的呈直線滾落下來,絲毫不能被遏制。我趕緊低下頭來習慣性的去掏口袋裡的衛生紙,但是並沒有。

那一刻,我真的慌張了,但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慌張,那個點上我應該是顧不得周圍的場景的,無論人還是物。我只感覺自己的胸腔在劇烈起伏,完全浸在哭聲裡,什麼都在縮小,什麼都不過是一張塑膠薄膜,一抹清淡的漪波,只有我自己真真切切的存在著,並且被無限放大,艱難的扛著更大的悲痛。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已經把她放下了,可是那一刻卻又出現了那樣讓我不能解釋的畫面?

但理智告訴我,這裡有老闆在。可我不知道是應該低下頭去不再抬起來還是快點把桌子上的紙拿過來擦掉淚水。

“小夥,你怎麼了?”

他顯然是輕易地發現了我的樣子,收緊了表情,連聲音也跟著一路陡漲。

稍稍愣了一下,他彷彿立刻想到了什麼一樣。立刻走進裡屋,不消幾秒,出來的時候已經和朗的拎了一聽啤酒和一盤豬頭肉。

“兄弟,沒事,來喝,我陪你喝。”

“免費的,這會兒也不會有生意。忙活了一大陣子了,咱們來喝個痛快。”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非常平和而溫潤,沒有讓我陷入一絲尷尬。

我慢慢抬起頭來,努力去抑制自己的哭腔,儘量不去說話。這個時候,我只要一開口,就會淚湧,彷彿這是一個開關,但是卻不知道怎麼能完整地關上。

他也不看我,徑自的開啟兩罐啤酒,說話間仰起頭一飲而盡,愜意,豪爽。

我的胸腔不規則的抖動著,時間像是在用心的聆聽著什麼,我數著心跳,一秒一秒如印刻在石碑上,刮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開始漸漸安靜下來,只還夾著著小聲的啜泣,連帶著肩膀稍稍在抖動。

那個下午我一直坐在店裡,直到暮色盡了,直到顧客漸漸坐滿席間,直到老闆讓我感覺自己並不是一個陌生人。

再後來的談話裡,我瞭解到他竟是湖南那邊過來的。這跟他粗糙的外表還真有些許違和。他說自己也是背井離鄉,如今獨居異地。雖然剛來沒有不到一個月,但是已經像是隔了一世紀長。唯一欣慰的是,店裡的生意還算樂觀。

他有一個可愛的女兒,還不到七歲,常常喜歡跑到他懷裡撒嬌。他說自己脾氣很爆,常常因為一些瑣事而控制不住發火,但是自從有了女兒以後,竟然神奇的把這個毛病給治癒了。

他講到自己女兒的時候,表情即刻轉變,臉上全是幸福、自豪。他說女兒乖巧可愛,這是他的榮幸,是他此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所以,他必須努力活著,努力工作。並且一邊說一邊還主動拿出手機照片給我看,有很多張,其中有一張是他抱著女兒的合照。女孩真的長得甜美可愛,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櫻桃小嘴正在吻他有些胡茬的臉頰。扎著精緻可愛的馬尾小辮,看起來十分和諧幸福。

在他的描述裡,有一句話他應該沒有覺察到,連著對我重複了好幾遍,“我呀,把女兒抱在懷裡的時候,就完全被融化了。我感覺自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我什麼都不缺”。

那種滿足、幸福,恐怕用任何文字都無法勾勒,歲月壓過生命的切片,而他的時光不論艱辛還是安逸,都是在拔節。

那一刻,我真的好羨慕。

說著,他又猛喝一口酒,我明顯的看出他微微紅熱的眼眶。拖著長長的嘆息,稍有些哽咽,“女兒在我懷裡撒嬌,出門總愛坐在我肩上,如今卻和我隔了數千裡遠,而這一切彷彿都還發生在昨日”。

他說的是湖南方言,雖然我聽不太懂,但是那種鄉音很美很醇,像佳釀,小心的留住了故鄉。

大抵是這般意思。很難想象他粗糙的外表下竟然鋪張著這樣一面柔軟細膩的情感。

窗外的蟬鳴在瞭望故鄉,我看到一粒麥色的憂傷和微涼的往景。

我沒有再問他是怎麼輾轉,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的,他也沒有問我很多東西,只是簡單而鈞深地告訴我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小孩,我也沒有把他當作一個大叔,我們喝了一罐又一罐。因為是啤酒,所以在後來兩聽下去,並不礙事,只是我對酒精過敏,臉有些漲紅。

夕陽漸漸暈開那些密不透風的炎熱,逐漸潑墨的傍晚,客人陸續來店裡用餐,喧囂在擴張,很快把故事掩埋。

巷子裡的路燈又開始出來營業,房東家的橘貓,伸出肥胖的爪子,在緩慢的試探黑夜。街角的張記水餃再次把香味彌散在整條街,房東仍然像往常一樣,把一整袋吃剩的菜羹,倒在門前的下水道里,一切靜悄悄的,與無數個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在熱鬧中,我緩緩起身,頭有些眩暈。但我清楚的知道,有些人就那麼輕易地,永遠地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