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正擔心是不是圈套,慕丹心卻很快驗證了徵官的說法。

“有兩個員工往這邊來了,已經到樂樓的門口。”慕丹心語氣有些緊張,“很可能是監測到了重要角色的損傷,就是為了修繕吳十二。”

沈星已經顧不上是不是陷阱,就算是,總不會比她撞上員工更糟。

沈星開啟暗門藏身進去,發現這是一條向下的密道。她隨著階梯小心地往下走,光線越來越暗,順著牆上偶爾出現那些細小斑駁的孔隙,能看出她轉到了二層那圈編鐘的後方。

她一時起了帶走七床的念頭。

但人頭編鐘現在靜悄悄的,看不出任何異常,更分不清哪個才是七床的頭。

而再往遠些看,那兩個錦袍人已經在上樓了。

沈星重新往回走,從門縫往外看。

“這瘋子又遭人殺了。”一個揹著月琴的錦袍人已經進了門,把門鎖死後拖起吳十二的腦袋晃了晃,好像提著一個破爛的木偶,不知在問徵官還是在自言自語。

“他兩個月能死三次,麻煩得很。”另一個佩刀的半開玩笑半發牢騷,“就算別人不殺他,他也會因為各種意外把自已搞崩潰,以前還是肉身的時候更頻繁。但沒辦法,這個搖錢樹暫時不能出事。希望劇情組早點做新劇情出來,好把他刪除,他那個副本也不用再更新了。”

“正好兩個,你處理一下那個女的。”背月琴的對徵官揚揚下巴。

徵官還坐在地上,聞言往後退著爬了兩步,明顯有些畏縮。

“別怕,你很安全。”佩刀的伸手揩掉了徵官嘴角的血跡,又拍了拍徵官的臉,似乎很享受徵官的恐懼,隨後閒聊般問,“但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要殺吳十二?”

“是他先動手的。”徵官聲音有點發抖,卻沒有說出沈星來。

沈星越發疑惑。

樂樓為什麼要替她隱瞞,樂樓和十方闕關係不是素來不錯嗎?

“你管不住嘴還是管不住手。”月琴已經把那堆吳十二的筋骨重新在地上擺好,並提醒道,“你忘了孫嘉樹剛上任還在放火,三令五申不讓我們和這些角色過多接觸,你不想被他罵死,就快乾你的活。”

“行,行。”帶刀的有些煩躁,“你打算把記錄掐到什麼時間,怎麼修改介入史?我們得保持一致。”

“調停樂樓內鬥,場景模擬我一會兒做好傳給你。”月琴單手一抹,開啟了佈滿程式碼的黑色虛擬螢幕,“精確調整要看記錄,吳十二的資料中止毀損了,我得初始化到他上次的自動儲存節點,調不出今天的畫面,你用那女的調一下。”

“嗯,也看一下吳十二是怎麼死的,可以給他加一點相應的武學——我淦!你吃的什麼,吐出來!”

帶刀的剛剛抹開自已的螢幕,徵官已經摸出一瓶藥丸,一個勁往嘴裡倒。帶刀的撲過去攔,徵官手裡的瓶子落了地,褐色的藥丸滾了出來。

——忘憂丹。

徵官死死咬著牙,任憑怎麼掐捏也不鬆口,帶刀的情急之下甚至直接拔出匕首來撬,但來不及了,徵官已經將嘴裡的全吞了下去。

“什麼也不會給你知道的。”徵官躺在地上笑著,話有些混亂,“沒錯吧,吃了你們就沒辦法知道我所知道的,我也會忘記……”

“吐出來,瘋婆娘!慕丹心……慕軒這個人你見過對不對?”

“沒有,”徵官似乎睏倦了,說話越來越慢,呢喃似的,很平和,但越發顛三倒四,讓人聽不明白,“永遠……不會替代。”

徵官睡了過去。

“用一次儲存節點就回退一天,他到底為什麼要多此一舉開發這個垃圾道具,給人添堵?”帶刀的推開睡去的徵官,情緒激動地站起來,“一直都是,除了他基本沒人用,可現在不知怎麼在這些NPC裡氾濫得到處都是。”

忘憂丹居然是慕丹心造出來的。沈星相當意外。

“對,最近查出來銀砂也是他之前的手筆,不是單純漏洞。他把療愈詞條加密了好幾層,穿插得拆都拆不出來,還要和幾種固定植物詞條放在一起才能觸發。要不是後來給銀砂打了見光分解的補丁,青玉都要造反了。”月琴有些煩躁,拉出一張虛擬鍵盤一個勁敲敲打打,“他簡直像哪個公司派過來,要搞垮我們資料庫的臥底。”

銀砂。沈星不禁再次想起衛玄穹。

衛玄穹一定不知道,他奔波逃亡,拼了命要帶回青玉的銀砂,是他最看不上眼的慕軒,暗中給這世界做的後門。

但慕丹心到底為什麼參與了這件事?沈星一直想不通,也覺得問出來會顯得尖銳。

萬一慕丹心答不上來,她的質疑就彷彿辜負了慕丹心對她的信任。

畢竟,就算按臥底推斷,不論是警察的臥底還是競爭對手的臥底,慕丹心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才逃?

這麼多年,手裡總該有些除了內卡之外的其他證據吧?可慕丹心明顯沒有。

沈星晃了晃頭,不再去想這回事。

總之,哪怕慕丹心當初真是為了金錢名利做出了錯事,現在已經在補救,她現在身為慕丹心可以信賴的——隊友?——不該先去橫加指責。

“他不是初代開發組出身的嗎,初代開發怎麼可能有臥底?而且之前我聽說他待遇特別好,不可能是因為錢,那他到底為什麼啊?帶著公司機要,突然失蹤,真有他的。”

“腦子不好,愛心氾濫,不認可公司文化?反正我覺得老闆肯定得把他開了。”

“他不是被綁架了吧?”

“收收你的想象力。”

月琴按下回車,黑色螢幕上滾動的條目越來越快,進度條逐漸前進,很快到了百分之百,同時螢幕閃爍出一條紅色的字,“初測”。

吳十二猛然睜開眼睛。

“二三……!”吳十二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失敗了。吳十二的琴絃還沒有被接上,因此吳十二能動的部分幾乎只有一個頭顱,身體像損壞的傀儡,在地上艱難地抽動。

“閉嘴,”月琴不耐煩地按住吳十二的腦袋,望著螢幕上一條條檢測透過的程式碼滾過,“別吵。”

“為什麼要救我,”吳十二明白過來,但全然沒有聽進去,“放過我吧,求你們了,我受夠了我活夠了!那麼多人都想活,你們為什麼非要我這樣活著!”

吳十二在悽號了,一個勁試圖掙脫。

“讓我死啊!求你了,讓我死吧!!讓它結束,讓這一切結束!為什麼不去救二三,你們讓我死,你們把二三複活好不好?!我不想要她的位置,好不好!讓她活啊,我做不了羽官,德不配位,我是廢人,我是瘋子我瘋了!你們看不出來嗎,啊?求你們了,我求你們了,你們讓二三回來,讓二三活啊!”

沈星感到心臟在隱約抽痛。

吳十二說的明顯並不是瘋瘋癲癲的胡話。這種酷烈到令人自毀的創痛被吳十二嘶喊出來,如同一句句嘔出的淋漓的鮮血。

吳十二彷彿活在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噩夢裡,這噩夢華麗絢爛又佈滿死氣,他擁有足夠揮霍的金錢和生命,甚至擁有無盡殺戮的自由;可這個夢裡,那個會不厭其煩教他彈琴,無論何時都維護他,一切都與他那麼相合的司二三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他並不知道那是AI構成的愛人,但他確確實實愛上了那個幾乎為他量身定做的幻影。

沈星甚至無法判斷,到底司二三一直存在,最終慢慢露出假人的馬腳,對吳十二的刺激更大,還是像現在這樣,刪除司二三,對吳十二的創傷更痛。

“別每次都這麼吵。”月琴不為所動,在螢幕上點了幾下,再次讓吳十二陷入了沉睡。

“怪慘的,有時候確實覺得,這些AI好像進化出了自我意識,真的會難過一樣。”刀客嘶地吸了口氣。

“那你去看科幻小說。”月琴嘲笑道,“你到底是不是程式設計師,你還懷疑這個?”

*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兩個十方闕的員工才徹底把吳十二修好,並開門離去。吳十二又鬧了一陣,但兩人並沒有理睬。

吳十二細長的手抱住自已的頭,披著衣服在地上縮成一團。

“他們走了。”沈星壓低聲音對慕丹心道,“但我還是不知道今不彈在哪,也不知道她會不會露面。”

“你試試把徵官叫醒,荷包第二格有解藥。”慕丹心道,“我剛剛都聽到了。我現在覺得,樂樓找我未必是要對十方闕告密,可能有其他隱情,甚至也許這樣就能找到今不彈。雖然徵官會忘掉剛剛的事,但你重新答應她,套一些情報,大不了再喂一顆忘憂丹,你打得贏。”

“是,還算輕鬆。”

“主要的目標是今不彈,別人不重要。”

沈星慢慢從暗門後走出來。

“是你……你怎麼在這?”

沈星本以為悲傷中的吳十二不會顧及外界的變化,不想吳十二慢慢抬起頭,望見了她,隨後開了口。

吳十二似乎因為剛剛又經歷了一次重創,還沒有精力裝瘋賣傻,因此雖然臉上有些茫然,但問話出奇地正常。

“她叫我來。”沈星一指徵官,說謊道。

“她短時間應該不會醒。”吳十二又重新躺在地上,頹然又疲憊,“你走吧,趁著我還沒改主意。”

“你們找慕軒到底有什麼事?”沈星走近了蹲下來,“我是說除了懸賞之外,你們還有別的事。”

她改了主意,決意直接詢問吳十二。

“徵官和已經我說過了一些訊息,”沈星補充,並隱晦地表達了立場,“我是你們這邊的人,我需要見樓主今不彈。”

“她說了什麼?”吳十二將信將疑,但明顯有所顧忌。

“你先告訴我。”沈星居高臨下望著吳十二。

吳十二不言語,似乎在思慮沈星所言的真假。

“還有,在傀儡門最南方廢棄青石場有一座撫琴塑像,雖然疏於雕琢,且那裡罕有人跡,但確實是前任羽官司二三。那裡風景還算秀美,每日都會有泉流穿過她的雙手,如同膝上鳴琴。”沈星輕聲道,“如果你能離開樂樓,可以去看看她,也算是還有一些望得見的念想。”

——她並沒有只靠聽信慕丹心的話來轉述。雖然一直沒有登入外卡,但她透過地圖探索的影片,找到了那座塑像。

吳十二眼裡似乎有什麼堅固的東西慢慢消融了。吳十二半張著嘴望著沈星,唇角微微顫抖,最後勉力擠出一個笑容。

“謝謝。”

吳十二又是笑又是流淚,彷彿退化成了七歲孩童,隨後捂住嘴翻過身,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對不起。”沈星不知自已為什麼要道歉,也許是因為自已沒能帶來更好的訊息,道歉尚可勉強做一個安慰。

“我知道,我都知道。”吳十二死死捂住自已的耳朵,“別說了,我知道……”

沈星不語。

*

吳十二哭了一陣,沈星並沒有催促,慕丹心也沒有作聲。吳十二哭夠了,終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胡亂用袍子擦乾了自已的臉。

“慕軒,他有十方闕之能,又是十方闕也找不到蹤跡的人。”吳十二坦誠起來,“他縱然重創了屠靈白噩,但最後又屢次出面,公然破壞上真的規矩,將白噩救回來。所以,我們想無論如何求他幫忙,求不成哪怕威脅也要做到……把我們的樓主今不彈醫好,藏起來,什麼代價都可以。”

“她受傷了嗎,又為什麼要藏起來?”沈星不解,“那樂樓以後的大小事宜,誰來處理?”

“這些年以來,我們已經經歷過太多太多次刺殺了。”吳十二苦笑。

“太多次……?為什麼會這麼頻繁?”

“這江湖總有人爭強好勝。天下第一的稱號,用有名氣的血來清洗才會更響亮。”

“但能贏嗎?贏不了的。”沈星篤定。

——畢竟只從資料上看,門派主事就足夠贏過其他的普通人。那些門主的傷害數值是吳十二這些人的三倍起步,更不要說別人。

“可再小心也總會有失手,何況有時刺客並不是一個人。她和其他門派之主一樣,一身未愈的舊傷。但她是天下最好的樂師,你能明白嗎?”

沈星隱約猜到了緣由。

“她一直在譜曲,想把自已的所知所感留下來,”吳十二緩緩道,“我們生怕上真對她不利,所以一直儘量順應十方闕的意願。她雖是樂樓之主,可原本也不會費神那些雜事,我們要她一心如舊,潛心音律,其他的都由我們來做。除去宮商角徵羽五位主事,甚至我們的弟子都不知曉為什麼樂樓一直這樣忍氣吞聲,任由十方闕揉捏變化,踏進紅塵。”

沈星默然望著吳十二的背影,感到背後的藥劍有如千鈞。

她要面見今不彈的目的也是擊敗今不彈,這樣看來,無異於她誆騙了吳十二,也誆騙了樂樓。

現在吳十二對她說出實情,她反而覺得更難動手了。

“不足惜啊,不足惜。她是天地間最好的樂師啊……我們妒也沒有資格去妒的英才。和她比起來,我那些人頭人骨,只顯得更像不正派的奇技淫巧。我甚至已經將我自已剖成琵琶,也不敢說可以和她同臺相較。”吳十二前去通稟,開門前笑道,“只要她能活得久些,就會有更高絕的東西流傳;那些如同石火電光的靈韻,總該被譜下來。這樣的話,人間也能少一些憾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