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藝必須要把沈一白從自己家趕出來了。

如果任其墮落消沉下去,就算沈騰飛父愛氾濫,將他招回了泛海,他也沒有能力掌控大局的。

他把自己鎖在屋裡整整一週,手機關機,不接電話,不回資訊,而且還擅做主張,改了顧藝家的指紋鎖,刪掉了其他人的指紋。擔心他出問題的顧藝只得向杜江求救,讓他謊稱門鎖壞了,聯絡了一位開鎖師傅。

躲進小樓成一“頭”的沈一白不知道的是,這一週發生了很多事情,更不會想到沈騰飛居然派鍾小蔓前來,把顧藝接到了泛海大廈。

為了保持威嚴,明明虛弱不堪的沈騰飛,居然選擇在辦公室接見顧藝。

在顧藝到達之前,他支走了身邊的醫療團隊,只帶了一個行動式的氧氣面罩,背對著辦公室的大門,坐在一隻高靠背沙發椅裡,像個老態龍鍾的皇帝似的看著泛海大廈樓下那座自己奮鬥了一生的清江城。

彷彿不想把自己虛弱的一面呈現在外人面前,與顧藝會面的全程他都沒有轉身。

“泛海最近發生的事情顧小姐聽說了吧……咳咳。”

在鍾小蔓退出辦公室後,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用背影對顧藝說道,雖然一直在隱忍,最終還是輕咳了兩聲。

顧藝點了點頭,意識到對方根本看不見後,向前幾步:“隱約聽到一些風聲,不過您一定能好起來的,到時候所有困難都能迎刃而解。”

沈騰飛又咳嗽了幾聲,乾笑了兩句:“我恐怕沒有顧小姐那麼樂觀,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訴你,公司很多高層已經在悄悄做手腳了,他們認定了無論一白還是一聰,都沒能力力挽狂瀾。”

說到此,沈騰飛頓了一下,深吸了幾口氧:“所以我現在必須要替他們多考慮考慮了。”

顧藝沉思片刻,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實我倒覺得這也是個機會。”

“哦?顧小姐何出此言?”

沈騰飛彷彿來了興致,微微側了一下身。

“比如一個嚴重肥胖的巨人,必須甩掉多餘的贅肉,經歷過最痛苦的減重期,才能跑得更快更遠。”索性,顧藝一不做二不休,把那麼多天來盤桓在腦海裡的念頭一股腦倒了出來。她曾偷偷看過那些資料,產生了些不成熟的想法。她聽見對面的背影又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嘆了一口氣:“看樣,我讓小蔓偷偷給一白的資料你也看了!”

果然如此,那些機密資料又怎麼會是鍾小蔓這樣一個外人能輕易拿到的。

“曹一峰管理的那些企業的確每年都入不敷出,但具體的事務並不是一句兩句就能理清的,在集團經營那麼多年,像他這種人已經根深蒂固,有時候連我也要忌讓三分。”見顧藝不說話,沈騰飛繼續說道,是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似乎在後悔這麼多年來,自己對這位元老的放任。可是,當年要沒有曹一峰的鼎力相助,泛海集團也走不到現在這一步。

“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無論是讓一白接手還是交給經理公司,最後都要受制於曹一峰。”

他的話說的很慢,很艱難,顧藝耐心地聽著,幫沈一白把每個字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那就要看您留給繼任者一個什麼樣的團隊了!至少您現在還是董事長!”

顧藝的回話明顯讓沈騰飛有些激動,只見他強撐著身體,似乎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最終卻又無力地坐了回去,猛烈地咳嗽了幾聲:“這些是你的想法,還是一白的?”

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女孩能有這樣的見識。的確,公司大到一定程度,所有環節都進入正軌後,管理公司其實就是在管人,是一種權謀了。

“是誰的想法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您得先把身體養好。”顧藝耍了一個滑頭,她不想騙沈騰飛,更不想告訴他自己的這些想法壓根就沒跟沈一白提過,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此刻正躲在小房間裡意志消沉,估計會被氣死吧。

沈騰飛苦笑一下,終於切入了那次對話的正題:“顧小姐所說的這些天我也都仔細想過,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把泛海交到沈一白手中,完全憑他個人的能力,有可能服眾嗎?一白現在還年輕,放任慣了,把很多事情看得太簡單。泛海是我一輩子的心血,那麼多員工,他們的命運總不能全憑一白一個人的好惡吧?”

很明顯,他是在打苦情牌,顧藝微微一笑,沒有接話,沈騰飛繼續說道:“對於泛海集團來說,現在最保險的做法就是跟江城藥業聯姻。”

圖窮匕見。

顧藝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泛海上市三年的股權質押期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如果曹一峰他們以拋售手上的股權,泛海只有得到其他注資才能……咳咳咳。”

沈騰飛劇烈地咳嗽起來,顧藝知道,他說的沒錯,如果真到了巨輪沉沒的那一天,整個清江市能力挽狂瀾的恐怕也只有鍾家的江城藥業了。

“所以,請顧小姐以大局為重。”

沈騰飛加重了語氣:“我知道顧小姐為了幫一白把工作都辭了,付出了很多。條件你儘管提,趁我現在還說了算。”

“我……”

顧藝剛想開口,卻被沈騰飛抬手打斷了:“請顧小姐想清楚,到時如果引起恐慌性拋售,沈家可能因此一蹶不振,並背上鉅額的銀行債務。你確定,那種情形是自己想看到的嗎?”

顧藝不再說話,周圍變得死一樣寂靜。

“顧小姐好好想想吧。”

在氣若游絲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後,沈騰飛按下了手中的按鈕,一直等候在門外的醫療團隊魚貫而入,把他抬到一隻輪椅上後,推著從顧藝身邊走出了辦公室。

帶著氧氣面罩,大口大口吸氣的沈騰飛從顧藝面前經過時看了他一眼,那個眼神意味深長,除了來自一個時日無多的老人的祈求外,竟多了一份惋惜,好像在用那個眼神對顧藝說:“可惜了顧小姐,其實我很欣賞你本人。”

辦公室對面的小會議室,已經被改裝成了一個病房,各種儀器,各種國際頂尖裝置一應俱全。

看樣子,沈騰飛動用了一切資源來為自己續命,來為沈一白贏得時間。

事到如今,兒子能不能夠賺到100萬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沒有時間了,必須在生前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必須為單純脆弱的沈一白找到一個穩妥的靠山。

鍾小蔓的奧迪A5上,顧藝一直將腦袋貼在車窗上,看著窗外匆匆掠過的一切。沈騰飛的話一直迴響在耳邊,遺憾的是,卻不是危言聳聽。

她知道,像泛海集團這樣與銀行和股東有著太多牽連的大型企業,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強大。說到底,更像是一座用積木小心翼翼搭建起來,聳入雲霄的高塔,一旦某個環節出現了問題,自己巨大的勢能,反而會將一切壓垮。

專心開著車的鐘小蔓遞過來一瓶水,顧藝接了過來,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長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其實我跟沈一白是假的。”

終於還是在敵人面前攤了牌,為的是保全沈一白這個戰友。

目視前方的鐘小蔓並沒有回頭,路燈的影子在她淺灰色的美瞳上以47公里的時速閃過,映亮了她那張精緻到無可挑剔的臉。

“我知道啊。”

鍾小蔓的回答讓顧藝有些吃驚,這件事情除了當事人雙方,就只有皇甫闌珊一個人知道了,而皇甫絕對沒理由出賣自己。

“不用亂想,沒人告訴我。沈一白我還是瞭解的。”車子在一個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不過,你的演技比前幾次的女孩強多了。我也是在沈一白從西藏回來,住進你家後才發現的。”

“就因為我沒跟他住在一起,搬去了皇甫家?”

鍾小蔓輕輕地搖了搖頭,重新掛上D檔,緩緩地向前開去:“因為你一直在刻意瞞著我!”

是了,如果按照顧藝以往表現出來的樣子,沈一白住進了自己家,應該迫不及待拿來向情敵炫耀吧。

顧藝不再說話,事到如今,好像一切的勾心鬥角和針鋒相對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鍾小蔓微微挺了挺後背,轉頭看了顧藝一眼:“可悲的是,你好像有點入戲太深了。”

一下子被看穿,顧藝慌忙把目光轉向一邊:“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沈騰飛?”

“為什麼要告訴沈伯伯,讓他信以為真不挺好嗎,就算沒有了你,誰又能保證沈一白不會找來一個劉藝李藝?”

顧藝釋然一笑,如今,借沈騰飛之手,徹底斷絕沈一白一切退路,對鍾小蔓來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

“你應該感到自豪,至少,你是唯一一個曾讓我感到焦慮的,沈一白的臨時女友。”

鍾小蔓繼續著,每一個字都加重了語氣,彷彿有人拿小刀,一下下戳著顧藝的心。

車子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直到在廣廈公司門口停下,顧藝才一邊推開車門,一邊迴轉身對車裡的鐘小蔓說道:“我突然改主意了鍾小蔓,既然你那麼喜歡看戲,索性,我就跟他繼續把戲演下去。”

本來,打算繳械投降的。

可偏偏就看不慣她那盛氣凌人的樣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異於戰爭進行到了白刃戰階段,雙方已經沒有秘密可言,重要的是,就算是死也得死出尊嚴。

“砰。”

顧藝重重地甩上了車門。

她想:“沈一白會不會也跟自己一樣入戲了呢。”

“口口聲聲跟沈騰飛是世交,當年曾受過泛海集團恩惠的鐘家人,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開鎖師傅在核對了顧藝的身份證和物業提供的租房資訊後,終於開動。

他和杜江聯手,用了整整半個小時,才開啟了那隻的確不負眾望的指紋鎖。

等眾人推門進去時,凌亂不堪的房間裡,穿著睡衣的沈一白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他的手裡還拎著半瓶白蘭地,牆上貼滿了列印出來的資料,那些資料全都來自鍾小蔓提供的隨身碟。貼著桌布的牆面上,寫滿了人名和一些泛海集團子公司的名字,劃滿了關聯線,有些還打了X。

顧藝從一堆資料中走過去,輕輕推了推沈一白的肩膀。

鬍子拉碴的他咕噥了一聲,倒向了靠背裡面。

“沈一白,沈一白?”

顧藝輕輕叫了幾聲,見對方並無反應,跟在杜江身邊的皇甫闌珊直接衝上前來,奪過他手中那半瓶白蘭地,咕咚咕咚地倒在了他的腦袋上。

沈一白一下子驚坐起來,本打算罵人,看到是他們之後,重新無力地癱進了沙發裡:“你們來幹嘛?”

“來給你收屍啊!”皇甫把瓶子和二兩殘酒甩到沙發上。

“現在你們看到了,我沒死,用不著收屍,所以,都回去吧。”沈一白攤了攤手,一副就算是天崩地陷也跟自己無關的表情。

窗戶是開著的,32樓的大風將貼在牆上的紙張吹得嘩啦啦響。

下定了決心的顧藝蹲下身,抬頭看著沈一白的臉,抿了抿唇:“沈一白,我今天是來收房子的。”

沈一白抬眼看了一下顧藝,後撤了一下身體,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為什麼?”

“因為房子是我的!”

顧藝加重了語氣。

“我要是不走呢?”在確定顧藝不像是在開玩笑後,沈一白索性重新拾起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你憑什麼不走,你有什麼資格?”

這些日子,在沈騰飛和鍾小蔓那裡受到的委屈,就像是隔夜的陳酒一下子湧上了頭頂,顧藝猛地站起身,對著眼前的滾刀肉大吼。

“因為我是你男朋友啊。”這才是顧藝想要聽到的答案,她發誓,如果彼時彼刻沈一白那樣說了她會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裡,才不管天崩地裂,大廈崩塌。可是,他卻沒有。

沉思了片刻的沈一白緩緩地站起了身,嘆了口氣,以一種十分低落的語氣問道:“合約解除了?”

合約,合約,直到今日,他腦袋裡想著的依然是那份天殺的合約。

顧藝終於不得不承認,整部戲裡,只有自己太認真。就在不久前,她還特膨脹地在鍾小蔓面前裝大尾巴狼呢。

那一刻的顧藝悲哀地認為,眼前這個男人,只是單純地討厭鍾小蔓,對於她只是利用關係。所以,接下來才會那麼不顧形象,大喊大叫吧。

顧藝終於爆發了,她抬起腳,狠狠朝著沈一白的小腿踢去,鞋子與骨頭接觸的前一秒,卻有意放緩了速度。

腿上吃疼的沈一白趔趄了一步,聽見顧藝幾乎是聲嘶力竭在嘶吼:“解除了,你他*媽自由了,滾出老孃的屋子!”

顧藝一邊大喊著,一邊把沈一白所有的東西都丟到大開著的門外,衣服、鞋子、公事包、手機充電線,甚至還有一臺老式的插卡紅白遊戲機。像他這種智商,這種情商,恐怕也只能玩英雄殺、魂鬥羅之類的弱智遊戲了。

顧藝發起彪來連皇甫都怕,只見她連忙拉著還想上前的杜江躲到了一邊。

沈一白苦笑一下,弓身一件件撿起地上的衣服,抱在懷裡,回身看了一眼氣喘吁吁的顧藝,笑了一下,轉身向著電梯走去。

沒人看見,背轉身去的沈一白眼圈紅了,他輕輕地抽了一下鼻子,一瘸一拐,加快了腳步。

門口的走廊裡,顧藝當初幫沈一白買的襯衣、剃鬚刀、脫鞋,都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他只帶走了屬於自己的東西,帶走了顧藝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往事的一幕幕浮現在那噙滿淚珠的眼前,她想起了陌海靜居停車場上那一對“情侶”;想起了地下停車場他加戲在她額頭上的那個吻;想起了那場大雨裡自己蹭到了他身上的泥,想起了寒冷的冬日裡兩個人縮在某小區門口,一邊等待著看房客的出現,一邊分喝一杯熱騰騰的豆漿……

顧藝緩緩地蹲在了地上,卻沒有哭出聲音。

不值得吧?

為了一場早就把結局寫在了序言裡的所謂“愛情”。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開始收拾凌亂不堪的房間。

她強忍淚水,當著皇甫闌珊和杜江的面,笑著給顧媽媽打了一個電話,她說:“媽,發動大姨小姨,大叔大伯們給我找物件吧,我覺得靠自己可能不行了。”

她不能讓杜江看到希望。

既然,自己確定給不了他想要的圓滿。

那一刻的顧藝,突然很希望電梯裡的沈一白能給鍾小蔓打個電話,能向沈騰飛低頭。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傢伙,同樣是帶著使命的,就算是不愛自己沒有緣分,自己喜歡過的,也應該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