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縣尉離開後沒多久,小沈換了一身便服,揹著一個書篋,獨自騎馬前往引蝶河畔。
他先是在兩岸的祝家莊內找了些村民打聽當晚的情形,而後牽著馬從梁山伯曾停留過的那座石橋上走過,沿著梁山伯曾走過的那條石板路向山上走去。
祝家大宅所在的這座山,是綿亙慈溪、鄞縣、餘姚、上虞、嵊縣,台州之寧海諸境的四明山脈的一部分,最高不過百米左右,山形起伏平緩,沿著山下的引蝶河,自西向東蜿蜒十餘里,山上林木茂密,花草芬芳,初春風來,自起伏的山峰,層疊的崗巒間刮過,惹得林葉嘩嘩,如浪如濤,聲色醉人。
小沈牽著馬一路爬到山頂,駐足遠眺,此處正如九妹所言,是可以將位於山腰的祝府宅院盡收眼底的,只是有不少剛抽芽的樹木遮擋,四下裡又碎石嶙峋,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
於是小沈只得繼續向下搜尋,不久後,他找到了一個山石裸露,草木不多的陡坡,沿著這道算不得路的斜坡祝府後院的方向慢慢靠過去,不多時,他驚喜的發現了一塊較大的岩石,並且此處的視野很好。
小沈連忙拴好馬,從書篋中取出紙筆鋪在地上,將自己能夠看到的祝府內的屋舍樓閣,曲水亭廊甚至花木假山的位置,一一畫了下來,以供魏縣尉日後參考。
就在小沈繪製地圖的時候,有兩頂轎子從山下走了上來,停在祝府門前。
後面的雙人轎子先掀開了轎簾,走下來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正是祝府的九妹,她來到祝府門前,敲開大門後,向開門的小廝叮囑了幾句,隨後小廝跑入府內,不多時,洵伯快步走了出來,在前面的四人轎子前納頭便拜。
轎中人隔著簾子命洵伯將祝府家丁全部驅散,只留洵伯父女二人,洵伯立刻吩咐九妹照做,待其他人全部走開後,轎伕才掀開轎簾,一位身著素色紗羅直裾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此人正是上虞縣的縣令。
道了句免禮之後,九妹上前將洵伯攙起,隨後父女二人便在前方帶路,將上虞縣令引進了祝府。
遠在山頂上的小沈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然而因為距離實在太遠,根本看不清來人的相貌,所以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考慮到魏縣尉去調查書院,當天未必能回得來,小沈在繪製完地圖後,決定繼續深入調查一下,最好能等到天黑以後,潛入昨日祝家人不讓進的雙層樓閣附近看看有沒有什麼痕跡與線索,若是真的能找到什麼有用的,說不定魏縣尉會誇自己幾句。
想到這裡,小沈將筆墨紙張放回書篋,而後又取下了兩根繩子,其中一根短的掛在脖子上,而後將另一根長些的其中一段系在馬匹旁邊的樹上,另一段系在自己的腰間,如此一來既能確保待會兒回來時可以找到馬匹,再者,前面的山勢還是有些坡度的,再加上地上的草木又多,有了繩子的保護,即便腳滑摔倒了,也不至於一路滾到山下,受非常嚴重的傷。
在祝府臨山的一側,有一株非常高大,不知年歲的羅漢老松,枝繁葉茂勢若參天非常醒目,小沈便決定以此為標誌,一路朝祝府摸索過去。
沒走出幾步,小沈便在草木之中發現了有人踩踏過的痕跡,仔細打量小樹枝的斷裂處,應是新折不久,小沈很是興奮,沿著蹤跡繼續前行,很快便發現一條被生生踩踏出來的小路。
這小路僅有一人寬,沒有刀砍斧劈的痕跡,不順山勢也不顧及途中的草木,一路筆直向下延伸,顯然不會是砍柴人踩出來的路。
這會不會就是那個所謂的“妖人”踩出來的路呢?小沈這樣想著,低下頭,一邊專心觀察這些踩踏的痕跡一邊往山下走,很快便來到了一堵高牆前,抬起頭來一看,高牆之上有些枝葉從院內伸出,正是那株枝繁葉茂勢若參天的羅漢老松。
剛才在半山腰上,小沈便隱約覺得這棵樹的樹冠有些古怪,走近一看,才知道具體奇怪在哪了,原來這棵大樹的樹冠上竟然有大片被火燒過的痕跡。
看來這大概就是祝夫人和九妹昨晚不讓他們師徒倆來後山,並且非要撒一個蝶妖綁架的離譜謊的原因了。
依照痕跡來看,當時樹上的火勢一定很大,山下的村莊裡很可能有不少人看到了,所以隱瞞是沒有用的。
感慨完之後,小沈觀察了一下週圍的環境,此處的草木十分繁茂,除了剛才下來時走過的那條連小路都算不上的路之外,其他方向完全看不到什麼有人踩踏過的痕跡。
面前的祝家院牆確實如九妹所說,修築的有近兩丈高,牆面是以質地堅固的黃石和青石修葺成的亂石牆,並沒有其他園林院牆上常見的鏤空花格窗,完全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在牆根下,祝家還挖了一排約莫三步寬的小溝,想來應該是用來疏導下雨時山上的流水和土石的,只是眼下剛剛開春,裡面只有腐爛的枯枝落葉和前些天下過的細雨混雜在一起漚出的爛泥,根本無從下腳。
疏水溝東高西低,溯流而上大約十丈開外的位置有一道引水入園的水門,小沈解開腰間的繩子,在草木中藏好,而後一路扶著牆走過去準備觀察了一番。
剛剛在山腰上小沈便清楚地看到了這道水門和水門外的溪流,而且這條溪流的旁邊還開了一道掛著兩盞燈籠外門,想來夜間必然也很醒目,踩出剛剛那條小路的人不可能發現不了這道一水一旱兩道門,然而他卻還是選擇了現踩一條路出來,憑這一點或許便可以斷定,此人在祝家內部是不存在“內應”的。
小沈湊到近前仔細觀察,水門外的溪流與剛才的疏水溝一樣,都是專門用黃泥與沙石鋪底,以青磚或麻條石為壁加以疏導的,寬度大約正好跟一輛馬車的寬度相同,深度約莫及腰,溪流在祝家的院牆前分出一條岔路,通往院牆外的疏水溝,其餘的部分則全部流向園內,院牆下方設有一排石頭製成,銅錢眼形狀的通水口,留出的間隙很窄,怕是連鴨子都遊不過去。
一根足有大腿粗細,胳膊長短的粗樹枝卡在排水口很是扎眼。
小沈後撤兩步,稍一助跑便躍過了溪流,來到外門下。
這道外門上並沒有什麼裝飾,門前寬闊平整,打掃的乾乾淨淨,如此一來,愈發顯得溪流底下的那根粗樹枝很是扎眼,小沈挽起袖子,將它撈起來仔細檢視,樹枝的斷口和上面的刮痕跟前面小路上被踩斷的草木一樣,很新,極有可能就是案發當天的東西。
但是這東西為什麼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這呢?
小沈四下觀察一番,周遭並沒有與這根樹枝粗細相符,並且存在折斷痕跡的樹木。
琢磨半晌後,小沈靈光一閃,將這段樹枝拿到門前一比劃,粗細與門上的門環大差不差,再將刮痕與門環一比對,也恰好吻合。
如此來看,這粗樹枝應該是曾被用來從外面別住門環,阻攔祝家人開啟這道門的,而且是事先就準備好的,可見那“妖人”對祝家確實有些瞭解。
想到這,小沈回到剛剛藏繩子的位置,將這根粗樹枝暫時藏了起來,準備回去的時候將它拿給魏縣尉看。
接下來,自然就該爬上院牆,調查這株被火燒過的大樹了。
小沈在來的時候就做好了翻牆進祝家的打算,所以多帶了一條繩子,可是實際來到牆外,他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翻越這堵高牆的難度。
年少時,小沈曾是個性格頑劣的孩子,上房揭瓦之類的事沒少幹,做了賊捕掾後,更是沒少跟擅於飛簷走壁的樑上君子們打交道,單就翻牆這種事,他自詡稱得上行家裡手。
不過眼前這堵牆還是著實讓他感到有些棘手。
如果單是修得高的話,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無非就是多爬幾步的事而已,問題在於,祝家這院牆上面同樣有簷有瓦,鉤繩扔上去後不容易固定住,即便固定住,在攀爬的過程當中,繩子會繃直,外簷的瓦片是不可能承受的住一個成年人的體重而不碎裂的。
再者,這堵牆面雖是以黃石青石修砌而成的,卻也沒忘記用糯米水和石灰調製成油灰勾縫,整堵牆面很是平整,根本找不到可供腳踏的著力點,攀爬時容易打滑,無處借力。
那“妖人”真的是從這裡翻牆進去的麼?
疑惑了半天,實在找不到頭緒的小沈索性放棄了思考,決定還是先爬上牆頭觀察一番再說。將掛在脖子上的繩子解下,頭部系一個圈,繩身上再打上若干個結用以防止攀爬時打滑之後,小沈試圖用繩圈去套高處伸出牆頭來的樹枝。
一連失敗了七八次,小沈終於套中一根足夠粗壯的樹枝,確定安全可靠之後,小沈手腳並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牆頭。
明明是個捕盜緝賊的,卻來做了盜賊才做的翻牆入院的事,想到這裡,小沈只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爬上牆頭後,小沈還是沒有著急去調查被燒燬的樹梢,而是先觀察了一番院牆上的簷瓦,粗略掃了一遍之後,小沈發現除了自己上來時壓碎的瓦片之外,周遭的瓦片確實沒有任何碎裂的情況,這再一次加重了他對於那“妖人”是從這裡翻牆進入祝家的這個結論的懷疑。
可問題是,不從這裡翻牆進入祝家,他又是從哪裡進入的呢?
再者,不從這裡翻牆進入祝家,他踩斷草木一路下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總不會是一不小心失足摔下來時留下的吧?那些痕跡並不寬。
小沈並不想將自己觀察到的資訊不假思索的一股腦兒全“塞給”魏縣尉,讓他去琢磨真相,那怎麼能顯得出自己來呢?可是,眼前這些僅有的這些痕跡,卻又讓他不知該如何逞能。
但願這棵被燒燬的大樹上有足夠的線索可供自己琢磨吧。
小沈這樣想著,沿著繩子繼續向上爬。
樹枝確實足夠結實可靠,直至小沈爬上梢頭,也沒有出現斷裂,小沈跨坐在樹梢上,抱著主幹喘息了片刻後,便嘗試著站了起來,在樹冠中尋找起火點。
世人普遍存在一個誤區,就是以為被火燒過之後,所有的痕跡便全部消失了,什麼資訊都留不下,然而實際上,火燒的痕跡本身就存在著很多的資訊,特別是樹木這種並不會在燒過之後只剩下一片灰燼的東西。
透過焚燬面積的大小,煙燻的痕跡,以及碳化的程度這些線索,是完全可以推測出最初起火的位置,火勢的大小,甚至故意縱火還是意外失火等資訊的。
以祝家這株被燒燬的大樹為例,牆內被燒燬的部分很多,一半的樹枝都成了黑炭,牆外的部分只有零星幾處被燒到的,樹幹的主體完好,只是被燻黑了,而樹冠部分,中上層較細的大多被燒焦或是燒斷了,位置靠下的部分則鮮少被波及,同樣只是蒙了一層灰而已。
由此可見,火是從牆內某個樹冠中層的部分開始燒起來的。
右手握拳,用力捶了捶幾個被燒了的枝杈,發現大部分還是很結實的,有一些僅有茶杯口粗細的也沒有被燒透,可見這把火燒的時間並不長,祝家人很快便發現了這起火情並組織了救火,甚至有可能就是當著祝家人的面燒起來的,畢竟取水過來也是需要時間的。
綜合這些資訊,小沈的第一反應是,這把火很有可能與剛才那根用來別住後山大門的粗樹枝一樣,是用來遲滯祝家人追蹤的腳步的。
可是,馬上他就想到了一個說不通的細節:這把火,為什麼是從園內的部分燒起來的?
如果是從園外向裡面丟火把,只有三種可能:
要麼燒燬大樹朝外的部分,要麼燒燬樹冠最頂端,要麼火把掉在地上,總之,不論如何,起火點都沒有理由出現在大樹的園內部分,而且還是從樹冠中層燒起來。
如果縱火者是從園內點火的話,只有兩種可能,但也都同樣疑點重重,說不通:
點火者若是綁架祝小姐的“妖人”本人,那他為什麼不優先去翻牆頭,擺脫追兵呢?即便他當時沒有機會翻過牆頭,再花時間放這麼一把火對他而言也並沒有什麼意義啊。
保不齊還會激怒祝家人,導致自己被亂棍打死。
而如果點火者是“妖人”的同黨的話,放這把火的目的只可能有兩個,一個是為了聲東擊西,另一個則是阻止其他人翻牆。
然而進一步細想下去的話,這兩種猜測也各有各的矛盾。
依照九妹所說,那妖人帶走祝小姐之後,就是直奔後山而去的,聲東擊西純粹畫蛇添足。
追擊者用梯子翻牆追擊的話,在哪都能翻過去,燒樹沒意義,而用繩子翻牆的話,放火阻攔恐怕也沒多少作用,畢竟不遠處便是那條從引入園內的溪流,很容易就能控制住火勢。
思來想去,小沈愈發覺得理不清頭緒,腦子快要亂成一鍋粥了,最後,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把火,莫非真的是那“妖人”從樹上飛過去的時候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