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橋驛有耍龍燈的風俗。每年的正月初八,金鵝鎮都要出大龍。今年更不一樣了,皇帝下旨割瀘縣、榮昌、富順三縣部分地界置隆昌縣。此地古時屬昌州,今縣治設在隆橋驛,所以取名為隆昌縣,寓興隆昌盛。

新縣、新年,官府和民間組織了十餘條大龍上街。看稀奇、看熱鬧,上萬民眾紛紛湧入新縣城。

在此起彼落的鑼鼓聲、鞭炮聲中,蛟龍漫遊、龍頭穿花。尤其那巨龍追捕著紅色的寶珠飛騰跳躍,忽而高聳,似飛衝雲端,忽而低下,像入海破浪,蜿蜒騰挪,煞是好看。各舞龍隊大顯身手,引得人潮湧動。

高曉蘭早早就來到東門老街附近,這地方是隆橋驛的古八景之一,叫作隆橋望月。覺得這地方不錯,她就找一高處站立。

今年雲頂寨的雙龍打頭陣。新增加了慧靈師太編制的套路,那雙龍戲珠融進內家功夫,輕靈飄逸、變幻多段,迎來陣陣喝彩聲。

魯班會的十一節夏布彩龍走在第二,那龍有三十多斤重,由魯班會的二十來個師兄弟輪流著耍。楊崇德走在前面,不時雙手抱拳向人群施禮。只聽楊崇德口中用川南方言念著四言八句:

正月裡來正月春,

魯班弟兄耍龍燈。

金龍起舞來祝福,

榮華富貴送鄉親。

他稍停,後面一陣鑼鼓配合著這節奏。那條龍也不停向觀眾點頭行禮。

楊崇德又念:

爆竹放得喜洋洋,

我領金龍送吉祥。

保佑老人多福壽,

保佑小孩健康長;

保佑中年頂天柱,

保佑學子成棟樑;

保佑風調又雨順,

保佑六畜多興旺;

.......

楊崇德恢弘雄壯的喝彩詞,引得眾人附和,鑼鼓聲、鞭炮聲震天動地。

到順河街,舞龍表演達到高潮。再細看魯班會那條龍在楊崇德身後翻江倒海,龍頭喜氣洋洋,龍身變幻莫測,龍尾則故意逗笑。那扛龍尾的人是丑角,脫光一膀,高挽一條褲腳到大腿,腰掛葫蘆,足蹬草鞋。其面部故意用鍋煙塗黑,動作令人捧腹大笑。更奇怪的是那丑角背上倒背一個竹揹簍,揹簍四周掛滿豁麻。這豁麻是一種長刺的草,只要沾到人的面板,立即長疙瘩且奇癢無比。所以那些為了沾龍氣,跑去摸龍鬚、鑽龍跨的人生怕觸碰到那丑角背後的豁麻。只要那丑角稍有移動,附近的人群必驚叫躲閃。歡喜聲、驚叫聲,此起彼伏。

街上的店鋪爭先恐後在自家門前燃放鞭炮,接龍、接吉祥。高曉蘭站在那裡聚精會神地看著楊崇德,覺得楊崇德今天特別帥、特別威武,唱的四言八句更是深入人心。高曉蘭遠遠地朝楊崇德揮手,楊崇德也看見她,憨笑著揮手致意。

突然,一顆土火炮飛到楊崇德額頭上,“嘭”的一聲炸開,當場炸開頭皮,鮮血直接湧了出來。

在騷亂中,立即有人把楊崇德拉進旁邊的藥鋪包紮。

高曉蘭遠遠看見,小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人山人海,她怎麼也擠不過去,只得盯著那家藥鋪看。

那店子叫仁心藥鋪,老闆叫範半仙,行中醫還兼算命。範半仙有一女叫範月娥,生得聰明乖巧。範半仙年過半百無子,早就將醫術傳給了女兒範月娥。

範月娥讓楊崇德平躺在木板床上,儘量保持安靜。她先給楊崇德清洗血汙,然後用燒酒消毒包紮。

這範月娥早知道石匠楊崇德的大名,往年也見過他舞龍頭。十分仰慕這個英俊能幹的後生。今日面見,範月娥芳心怦怦直跳。

包紮完畢,範月娥說還要開兩副消炎止痛的中藥,讓楊崇德繼續躺著。

範月娥卻不急著開藥。她對送楊崇德來的師弟說:“無大礙,輕傷。你可以去忙別的了。”

待那師弟離去,範月娥又對範半仙說:“爹爹去看耍龍燈嘛,這裡我可以處理。”

待範半仙出門後,範月娥用木盆打來半盆熱水,取來新毛巾慢慢為楊崇德擦拭。一遍、兩遍,從楊崇德的臉到頸項、到雙手,擦得十分仔細。她那眼神不時偷看楊崇德,卻臉頰緋紅,手有些打顫。

這半天工夫,游龍隊伍去了大南街,人群追逐而去,高曉蘭才能跟進到藥鋪。

高曉蘭在門口看了好一陣,把範月娥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裡。她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在那裡又氣又急。

高曉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遲疑一陣後,她一咬嘴唇,悄然離去。在慌亂之間,竟然將自己的絲制手包掉在那窗臺上。

高曉蘭剛離開,範半仙就回來了。那範半仙突然大聲問:“月娥,你把錢箱放哪裡去了?”

月娥聞聲答:“在櫃檯上啊!”

月娥走出來,居然真不見錢箱了。

父女二人把屋子翻了一遍,哪裡還有?

範半仙急得直跺腳:“這幾天的收入都在裡面啊!哪個缺德的小偷乾的啊!”

月娥說:“剛才也沒有人來啊!”

範半仙惱羞成怒:“報官!報官!”

範半仙一路小跑,到公館巷的新衙門擊鼓。

這縣衙本來春節放假,衙門只留了兩名值班衙役。恰巧新來的王知縣也來參加舞龍盛會,剛好中途回到縣衙還沒有離去,就接了這個案子。

王知縣親自走訪現場,有街坊告知:範半仙離去時,有一女子在門口站立,並認得是高曉蘭。

王知縣就把高曉蘭成了嫌犯,立即差衙役去拿來問話。

衙役剛出去,高曉蘭就來藥鋪尋找自己手包,半路上正好被差役逮個正著。

高曉蘭是百口莫辯,王知縣無法排除她的嫌疑,就將她暫時關押。

楊崇德在範半仙去報官的時候離開了藥鋪,正滿街尋找高曉蘭。忽聽得有人說高小姐吃了官司被帶去了縣衙,就急匆匆向縣衙趕去。

楊崇德向王知縣擔保:高曉蘭是大家閨秀,為人正派,絕對不會幹這偷摸之事,並交納保證金。

那王知縣假期還沒有耍完,要急著離開,就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收了楊崇德的保證金,然後放了高曉蘭。

高曉蘭受了冤枉,滿肚子的委屈。在衙門口看見楊崇德,將臉一瞥,徑自往前走去。

楊崇德口裡喊著“曉蘭”,跨步追上。

“走開!”高曉蘭大聲說著。

“你不要急嘛,事情會查清楚的......”楊崇德還是跟著。

“不要跟我說話!”高曉蘭大聲吼叫。

楊崇德只得默默跟著。

二人一路來到南關,正碰上雲頂寨高家老爺派人來接小姐,高曉蘭頭也不回就上轎子跟他們走了。

楊崇德呆呆地站在那裡,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不是他認識的高曉蘭啊!

楊崇德決定再回藥鋪,他要把這個偷盜案件查個水落石出。他發動了魯班會幾個師兄弟幫助查探。

很快,有人在縣城的南門橋下河灘發現了範半仙裝錢的黑木箱子。撈起來,是空的。

再訪問周邊攤販,上午有人看見北街的混混周老六用衣服抱著一團東西去了橋下,上來時那懷裡的包袱就沒有了。

楊崇德斷定:十有八九是周老六乾的!

楊崇德帶領幾個師兄弟在街上將周老六扭住,連同那黑木箱交送衙門。

那周老六一路橫扯,堅決不認。但到了衙門,衙役拿出鐐銬往他身上一拷,他就立馬軟了。他一五一十交代說進藥鋪偷錢箱,順手拿了窗臺上的手包。已經花了一些銅錢,其他的東西都還在身上。

案子查清,楊崇德急著上雲頂寨交還高曉蘭的手包。

楊崇德在寨門等了半天,寨丁傳話:“小姐心情不好,不見客。”

楊崇德又叫寨丁遞進手包,並帶話“偷兒已經抓到了。”

楊崇德並沒有馬上離去,在寨門外的石梯上坐著等,她相信小姐一定會出來見他。

其實那高小姐聽說楊崇德來了,說不見,心裡又想見,早在寨門的碉樓裡偷看了半天。

高曉蘭終於還是忍不住,在碉樓裡大聲說:“楊石匠,快回去了!有人等著給你洗臉呢。”

楊崇德恍然大悟:她是因為藥鋪的事情,看見月娥給自己洗臉,醋罈子打翻了!

楊崇德站在那裡本想央求高曉蘭下來說話,又怕旁人聽了笑話,就呆呆站著。

許久,他們都保持沉默。

高曉蘭也不下來,楊崇德只得依依不捨地離去,剛下到轉角石梯,寨樓上傳來高曉蘭的歌聲:

青石彎彎(嘞)一條路,

轉身就走(呀)莫回頭;

路邊野草藤藤刺(哎),

花心的人被劃破腳指頭。

歌聲悽婉、幽怨,如泣如訴。楊崇德回頭張望,只見高曉蘭甩下來一個東西,又聽得曉蘭繼續唱:

新做荷包兩面紅,

一繡鳳來一繡龍;

鳳凰上山龍下海,

不知哪日才相逢?

楊崇德撿起一看,是一個精緻的繡花荷包。他心中猛然一驚:對啊,今日一別,何日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