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為歡幾何

回鏡海後,辛霓第一時間去醫院看了看辛慶雄。出了醫院,她打電話給祁遇川,向他申請去樟樹街走走。

祁遇川是決意要一條道走到黑的。從曼哈頓到鏡海,他自始至終沒有撤除對她的貼身監控。略好一些的地方是,她有隨意出街娛樂的自由,只是不可脫離用人的跟隨。用人早已換了人,替換燕姐的這位生得瘦硬,寡言少語,看人看事時刻以一副戒備的目光,頗有幾分像武俠小說裡的滅絕師太。

走到樟樹街,辛霓差那“師太”去買豬扒包,自己則在中央廣場那株海棠下落座。她出神地望著人潮湧動的狹長街道,鼻端縈繞著些杏仁餅、鳳凰卷和豬頸肉的香氣。還是十年前的那種味道,但坐在這裡的這個她,心裡頭一點熱鬧勁都沒有,只剩下一派老邁的空與淨。她想,總得找個時間見尹青蕙一面。

將往事緬懷盡了,她起身往手信街走去。她原意是要買些手信見人,卻先被街角的一處文身鋪子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進那間鋪子,朝技師露出鎖骨上的文身:“我想洗了它。”

技師打眼一看,上手一摸,搖頭說:“這種泰式文身很不好洗,他們用的是明墨,刺進去就長進皮肉裡了,鐳射都洗不掉。只能用化學藥品酸蝕、燒灼,那種痛你根本受不了。”

辛霓“哦”了一聲,神色淡淡的:“不要緊,就酸蝕吧。疼點也好,疼才長記性。”

技師見她態度堅決,便去配了酸蝕的藥物。門外的“師太”見狀,急出了一頭冷汗,連連往祁遇川那邊打電話。也命該辛霓洗掉這文身,“師太”的電話始終也打不通。她得不到主人的示下,又不敢貿然上去強制辛霓離開,只好朝遠處尾隨她們的保鏢投去商榷的眼神。保鏢們面面相覷,也一時拿不定主意。

強酸的藥物燒進面板時,那種揭皮刮骨的痛讓辛霓一陣抽搐,她用力仰著頭,死死咬住唇,緊接著,她的視野變成了一片黑綠色。技師洗得很細緻,用了近半小時才收工。辛霓近乎虛脫地躺了一陣,才慢吞吞地下床。疼痛讓她的腳步有些沉緩,但她心裡輕鬆了很多。她煞白的臉上帶著些笑意,若無其事地拐進了手信街。她買了些糕餅點心、鮑參翅肚,坐車回了大屋。

大屋還是那樣子,只是門可羅雀,再無往日崢嶸軒峻、不可一世的氣勢。進了裡頭,人影疏落、花草縱生,更添幾分落寞。這二年,辛霓心腸冷硬了許多,即便見了這物是人非的慘淡景象,也並沒有過多傷感。她很快收拾了心情,跟人去見了李管家。

見到李管家,辛霓吃了一驚:他迅速地蒼老了下去,瘦得形銷骨立。辛霓才有些悲從中來,暗歎人一旦老了,真是一年一個光景。她不好流露太多悲慼之色,微笑著將手信放在桌上:“李叔,我回來了。”

他的話觸動她心靈深處最脆弱的那部分,她倏然睜開眼睛,含淚怒道:“好不了了……就像我和你一樣,永遠都好不了了!”

經此一役,高衍的個人能力受到了高燕瓊的肯定。這點可以從她在星耀3上市後,直接晉升高衍為星耀總裁上看出。

她有了兩個猜想:要麼是祁遇川騙了她,他根本沒有和尹青蕙一刀兩斷,兩人仍在暗通款曲;要麼是尹青蕙單方面不甘,想要犧牲夫家,換取祁遇川的原諒。

作為新思集團的少奶奶,她為什麼要給新思掘這樣一個墳墓?只有一個解釋,她的心裡一直沒有放棄她和祁遇川的盟約,她在幫他報仇。

祁遇川點著一支菸,神情放空地靠在沙發上吸了幾口。俯身摁滅菸頭時,他伸手一勾就把不遠處的辛霓勾進他懷裡。他像抱嬰兒一樣將她橫放在自己膝上,撩開她肩頭的髮絲,手指從她頸脖處滑過,落在她肩頭。他稍微用了點力,就將她裙子的左肩扯了下來。他看見她鎖骨處駭人的疤痕,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怒火直往上躥,他粗魯地將她扔在了沙發上。她的頭猛地撞在紅木扶手上,疼得她直抽氣。她心底發了狠,爬起來揚手一耳光打在他臉上。他怔了一下,半跪在地毯上,死死將她雙手扼住。他的臉頰因憤怒泛出一片潮紅,手底下的力氣有些失控,扼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但她什麼話也不說,也拒絕同他對視,歪過頭將臉埋進靠墊裡。

祁遇川陰沉地打量著她,從頭到腳。片刻後,他伸手指著一側的沙發:“過來,坐下。”

不知過了多久,祁遇川滿腔的怒火洩了下去,他鬆開她,有些頹廢地就地坐下。兩人在沉默裡對峙,時間一秒秒過去,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們都瀕臨窒息。就在辛霓幾乎控制不住眼淚的時候,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極輕柔地將她翻了過來,手指慢慢觸上她凝白的纖薄肩膀。他的手有些發抖,良久才蜻蜓點水般在那疤痕上碰了碰。他將她從沙發上撈起來,一手穿過她的髮絲,準確地落在她磕傷的那處,他輕輕地揉著她的傷處,有些傷感地問:“刺青是掉了,但傷疤呢?”

李管家深深地嘆了口氣,苦著臉不再說話。

李管家見她那樣,心裡頭的彆扭散了大半:“這兩年,三爺留給你的兩家基金,我一直幫你管著。雖然名侖已經不在我們控制之中,但有賴三爺英明,祁遇川再怎麼鳩佔鵲巢,也不過是在為辛家打工。”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你既然回來了,這些事我就要交還給你了。”

去美國後,辛霓為避免自己糾纏往事,從不用網路搜尋國內的人和事。她走的時間雖不長,但前後跨越了三個年頭,想來很多事情都已不在她的舊認知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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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帶著點挑釁和冷漠。辛霓猛地收緊眉頭,但還是依言站住了。

同年,高衍建立了一套新的渠道建設體系,透過讓利給渠道商的方式,將全國多家渠道商繫結。次年的星耀4上市後不久,便在渠道商的瘋狂推銷下,殺入銷量前三,佔據了國內5%的銷售份額。

她失去了判斷力,她發現自己竟再也無法相信祁遇川,也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事。她站起身,如困獸般在屋子裡焦躁地轉圈,最後,她停在了窗前,垂下頭,深深地為自己和高衍感到悲哀。

聽完李管家的話,辛霓的雙眉擰成了一團,她起身往二樓書房走去,邊走邊問:“這兩年,祁遇川都在幹什麼?”

辛霓好一陣才想起這對夫妻,他們是家裡的農藝人員,主要做些維護園田的工作。尹融沒離開前,一直分管著這兩人。尹青蕙當年就跟他們兩人走得近,如今花錢買通他們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就在高氏母子意氣風發,以為江山穩固之時,一隻“蘋果”橫空出世,顛覆了國內的手機市場。一夜之間,智慧手機成為時代潮流,功能機集體走上退出舞臺之路。

辛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開啟電腦,在搜尋頁面鍵入“新思集團”,不料這四個字還沒敲完,搜尋框的下拉選單裡就已出現“新思集團瀕臨破產”“新思集團危機”之類的關鍵詞。她一凜,迅速點選進入“新思集團瀕臨破產”的相關頁面。

“前年底,他一直忙著在歐洲各國競投3g牌照、併購電信公司,搞得集團財務一度很吃緊。不過今年初,他把牌照和買來的公司一轉手,淨賺了上百億。現在股東們不知道多滿意他,什麼都聽他的。”

大獲成功後,高燕瓊被勝利衝昏了頭,不但全權放手星耀,還聽取了高衍的意見,提前實施新思集團的國際化佈局。他們透過收購、參股和注資等手段,將資金大量投入美國、日本的金融市場。那一年,也正是國產手機承前啟後的一年,數家大型國產手機制造商紛紛敗退,唯獨星耀挺住了國際廠商的夾擊。星耀不但生存了下來,還一枝獨秀,於當年登頂國產手機銷量之首。

見辛霓預設,李管家辛酸得眼淚直流:“沒想到咱們辛家讓人欺負到這分上!大小姐,你給一句話,我豁出去老命,也能召集一幫朋友跟他鬥一鬥。你給一句話吧!”

為了拯救星耀,高燕瓊在新思現金流出現明顯問題的狀況下,注入大量資金幫星耀研發新一代安卓機。他們堅信憑藉自己的線下渠道,一定能在二代手機上市後打個漂亮的翻身仗。然而誰也沒料到,美國竟在同年爆發了次貸危機。次貸違約劇增、雷曼兄弟破產、華爾街崩潰、股市劇烈震盪引起金融風暴、金融風暴引起席捲歐盟和日本的金融海嘯……在這場毀滅性的天災之下,新思尚未來得及從國際化的美夢中醒來就慘烈地淪為了炮灰。

星耀意識到頹勢難當後,反應迅速地掉轉船頭去研發智慧手機。然而這一次,從未出過戰略性失誤的高衍,在安卓系統和系統中,選擇了在當時看來更容易被接受的系統。這一決定,直接導致星耀科技第一代智慧手機全線覆沒。慘烈的虧損讓星耀從巔峰跌去了生死線。

並不是危言聳聽,國內各大官媒都發布了新思集團陷入困局、股價大跌的相關訊息。她把新思集團這幾年的新聞、舊聞都捋了一遍,大致弄清了新思從巔峰到迅速沒落的歷程:

祁遇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這一生都沒用過“永遠”這個詞,因為這是一個沒有準確定義的虛詞,不準確,便不可信,說出來徒讓人覺得輕薄。但“永遠”二字從她嘴裡說出來,偏就有了分量。他腦海中冒出很多個“永遠”:永遠不回來、永遠不原諒、永遠不見……這些話他曾覺得無比矯情,但目下他竟都能體會到其中的哀涼。因為在某個情景裡說出來的“永遠”,它的長度是確定的,它代表沒有期限,無法逾越,也無法等待。

見他這樣,辛霓有些欷歔,心裡卻有自己的主意:“犯不著兩敗俱傷,給外人便宜。這點委屈,我還受得住。”

他的姿態和語氣讓辛霓有立刻走掉的衝動,但那樣做除了激怒他,給她帶來不必要的侵犯外,沒有任何好處。她深吸了口氣,勉強平靜下來,走到他指的位置坐下。

辛霓合上電腦螢幕,緩緩靠去椅背。她神色很平靜,心底卻狂風大作,思潮洶湧。她很瞭解高衍,星耀和新思的戰略佈局都不是他能夠做出來的。結合青蕙流產那年,她親眼目睹的狀況來看,她可以肯定真正在背後下棋的人是尹青蕙。以尹青蕙的眼光和判斷力,原不該讓星耀發生選錯系統的致命失誤;而貿然進入國際市場,也不符合她小心謹慎的處事風格。也就是說,這兩個導致新思一蹶不振的錯誤是尹青蕙故意犯的。

辛霓低下頭,彎腰換鞋,若無其事地穿堂過室,準備朝樓上走去。這時,祁遇川突然開口:“你站住。”

辛霓品了會兒茶,將杯盞放去一旁:“我想去看看趙彥章。”

五年前,新思集團在山寨機熱潮中跨界手機制造業。彼時做手機的門檻很低,只要有錢就可以拿現成的方案做手機,輕而易舉地獲取暴利。和那些玩一票就走的玩家不同,高燕瓊的目標是跟外國品牌搶佔國內市場,創立一個國產手機旗艦品牌。她主導研發的星耀1代上市後,因為質量、外觀出眾,得到了消費者的認可,很是火熱了一陣。然而高衍接管星耀後,星耀的研發部和市場部出現了嚴重分歧,理念差異導致星耀2代跟不上市場需求,在銷量上遭遇了滑鐵盧。但不久,非科班出身的高衍就很有藝術性地調和了星耀內部的矛盾,並帶領星耀科技前瞻性地研發出以“人性化”為賣點的星耀3代。星耀3代一經上市,便大受追捧,成為年度最大的銷量黑馬。

無論真相是哪一個,都足夠讓她心驚膽寒。

祁遇川像是一直在等她。他坐在煙霧繚繞的客廳裡,面前的菸灰缸裡放著數根吸了一半就被掐滅的菸頭。煙味並不嗆鼻,反而帶點讓人迷醉暈眩的梅子香。他稜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黑的瞳仁裡亦沒有半分情緒,靜得有些駭人。

李管家仍對那年的事情耿耿於懷,他半天沒有說話,算是跟她置了一回氣。良久,他才親自起來給她斟了杯茶:“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這個家、這家裡的人還有這家裡的攤子,你都不要管了。”

網址:

“家裡人。就是阿明夫婦。他們放了趙彥章,當天也跑了。”

見辛霓面露難色,他略思量了一下,往門口一張望,遠遠見著了花園裡立著的那條“尾巴”,激動地咳了起來:“他還拘著你呢?”

辛霓在大屋用過晚餐,才不急不慌地回到別墅。

“也不知道尹家那丫頭還在算計什麼。她既然已經嫁做豪門婦,論理該和趙彥章這種人斷個乾乾淨淨。誰承想她還敢把半瘋了的趙彥章撈出去!自從趙彥章逃走後,我就在醫院那邊加派了人手。大小姐你以後也要多加小心。”

李管家話到嘴邊,又囁嚅起來:“他……他逃了。”不等辛霓追問,他補充道,“就是你走的那天。那天,裡裡外外的人都被安排去了醫院,不防備有人把趙彥章給弄走了。”

辛霓臉色微微一變:“是什麼人把他救走的?”

“是我不懂事。”辛霓小心翼翼、輕聲輕氣地說,“這些日子,辛苦李叔了。”

他感覺心臟處傳來一陣悶疼,胸口如鬱結了一股氣流,憋得他無法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撐著茶几,才勉強站起身。他機械地朝樓梯走去,邊走邊用帶著點嘶啞的聲音,生硬地命令:“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跟我飛上海。”

說完,他摸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alisa,擬一份發給新思集團所有股東的tender offer,告訴他們,我要用三十每股的價格收購新思45%的股份。這份收購要約的有效期是一個月,一個月內,我要收滿45%。”

辛霓聞言,不敢置信地從沙發上猛然起身:“祁遇川,你要惡意收購新思?你知不知道新思現在的股價是多少?你瘋了!”

祁遇川頓住腳步,沒有回頭。

辛霓睨著他的背影,咬牙說:“作為名侖最大的股東,我反對你的收購案!如果你還要一意孤行,我們法庭見。”

祁遇川完全冷靜了下來,他緩緩轉過身,嘴角微微挑起,帶著些諷刺的笑意說:“你可以開股東會反對我,但首先你要能讓他們聽你的;你可以去告我,但首先你要能從這裡出去。”

辛霓氣急,隨手從茶几上抓起一隻花瓶朝他砸去。那花瓶在離他不到三步的地方落下,“砰”的一聲粉身碎骨。

祁遇川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她:“你記好,這樣的舉動,我不希望看見第二次。”

第二天上了飛機,辛霓才發覺祁遇川對新思的惡意收購併非臨時起意。跟他們一同前往上海的顧問團成員,每一位都是經驗豐富的收購專家,要集齊這些人,並不是朝夕之功。

上午九時,他們抵達下榻的酒店後,立時召開了一個全體會議。不知道祁遇川出於什麼目的,也給辛霓安排了一個位置。從會上的發言來看,這群人準備得很充分,分工也很明確:負責輿論攻擊的人,已準備好數百頁對新思集團管理層、戰略、業績的批評言論,並已疏通各大媒體,隨時準備對新思進行全方位轟炸;負責遊說的人,在抵達上海前,就已經對新思大小股東、高階僱員乃至工會負責人都做了深度的弱點分析。而祁遇川本人,則負責透過關係搞定新思背後的“保護傘”,以減免不必要的麻煩。

從他們做的準備工作來看,祁遇川應於一年前就開始計劃惡意收購新思了。辛霓凝神推算了一下,那大約是在高氏母子進軍國際市場的同期。她心裡又存了一個疑,祁遇川為什麼會選擇在那個時候著手準備對付新思?是和尹青蕙商量好的,還是他察覺到尹青蕙在背後幫他,順水推舟地領下了這份人情?

她坐在那裡,越想越覺得齒冷,還未待會議結束,就提前離席。回到房間,她背靠著門,望著手機裡高衍的名字,遲遲下不了撥出電話的決心。

她心累極了,身體也因此乏了起來。她直直走到大床邊,面向前方倒了下去。不一會兒,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來幾天,她都這樣懨懨的,閒了就睡,睡醒了就去游泳、做spa或者讀幾本書。她幾乎不離開賓館,因為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總讓她聯想起不該想起的人、不該想起的事。

祁遇川忙得很,很少打擾她,但偶爾也需要她相陪去赴一些政客的飯局。每場飯局,她都吃得很少,只是象徵性地動動筷子。她的內心未必多高潔,但這類飯局總能讓她生理性地感覺不適。

好在這種麻木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兩個禮拜後,祁遇川就收到了新思集團發來的求和談判邀請。彼時,名侖已成功成功收購了新思20%的股份,加上祁遇川近年來在二級市場買下的那11%的新思股份,名侖已成為僅次於高燕瓊的第二大股東。這意味著,只要名侖繼續增持新思5%,就能超過高燕瓊所持的35%,成為新思最大的股東。然而祁遇川的目標明顯不僅於此,他要的是至少控股51%,從而逼退高燕瓊,替代她成為新思實際的控制者。

名侖對新思發起的這場惡意收購來得太突然,攻勢又太過猛烈,以至於高燕瓊還未及做出防禦,就已經失去了半壁江山。她不得不發起求和談判,以期弄清名侖的意圖,以及是否還有轉圜餘地。

祁遇川從未考慮過和解,但收到邀請後,他欣然接受了高燕瓊的談判。

出發去見高燕瓊那天,祁遇川的情緒波動很強烈。安靜的車廂裡,辛霓彷彿都能聽見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他們抵達會場時,新思的人還沒有來。祁遇川從容地走到談判桌的一端,他將高大的皮椅轉了一個圈,給自己點了支菸後,他面朝著窗外的黃浦江坐下。

等他們所有人都坐定,門口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來人的腳步都很輕微,透著小心翼翼,只有一道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很穩健有力。隨著那“橐橐”的聲音逼近,辛霓無端的心驚肉跳起來。

會議室門被推開,一身皇室藍套裙的高燕瓊在眾人的簇擁下步入會場。她一眼看見談判桌那頭的辛霓,當即揚起下巴,眯起眼睛,朝她露出一個介於冰冷和客套之間的笑容。就在這時,辛霓旁邊的皮椅打了個旋,帶著裡頭的祁遇川轉向了高燕瓊。

看清祁遇川的面容後,高燕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她下意識地逼近幾步,失態地抬起手指著祁遇川:“是你?”

祁遇川夾煙的手擱在椅子扶手上,意態悠閒。他迎著她的視線,嘴角一勾,極緩慢地綻出一個非常平靜的笑。辛霓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的平靜,那種不合時宜的感覺,就像在小說裡讀到了一句原本該打驚歎號,卻打了句號的話語。

祁遇川沒有回答,好整以暇地對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高總,請坐。”

高燕瓊冷冷一笑:“不必了,如果‘祁先生’是你的話,那我們沒什麼可談的。”

“說要談判的是你,說不談的也是你。若高總仗著是女人就任性妄為,那我只好陪你任性一把……”祁遇川將煙丟進菸灰缸,扭頭對他的助理alisa吩咐,“通知還在猶豫的華豐、科潤,我們加價一倍收購他們手上全部的新思股份。”

高燕瓊冷傲的神色有了一絲異樣的變化,片刻後,她眼神一動,從容地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祁遇川:“祁先生好大的手筆,果然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就不知道心疼。”說到這裡,她媚笑著轉向辛霓,語重心長道,“世侄女,把男人慣出軟飯硬吃的毛病,你以後是要吃大虧的。”

聽她這樣諷刺祁遇川,名侖的人一時都有些尷尬。祁遇川挑挑眉,面色自若地戲謔道:“高總硬吃軟飯,把老公送進監獄的手筆也不輸我。在這方面,我們真是不分伯仲,各有千秋,理應握個手。”

高燕瓊嗤笑一聲,抱著雙臂,眼神戒備地看著祁遇川:“我們雖然是舊人,卻沒什麼舊情可敘。轉入正題吧。我來是想通知你,新思歡迎新的股東,卻不歡迎惡意收購。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會馬上宣佈向新思管理層低價增發新股,攤薄股權反擊你的收購。”

她的話一說完,新思系和名侖系的代表人員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在收購的過程中,收購方最不希望碰到目標公司丟擲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雙輸方案,一旦新思觸發這種“毒丸計劃”,就會大大稀釋名侖的持股比例,增大名侖的收購成本。而同時,丟擲毒丸的新思也將面臨股權分散,從此一蹶不振的危機。

祁遇川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他氣定神閒地為自己點了支菸,咬著菸嘴感慨萬千地一笑:“為什麼後媽這種生物,不是想著給人喂毒蘋果就是想著給人喂毒丸?”

他低下頭,緩緩吐出煙霧:“這裡不是美國,你想要搞毒丸計劃,發行新股,得先問問股東們同不同意。作為新思第二大股東,如果名侖和名侖的支援方投反對票,你就只能聯合那些小股東和我們爭。新思目前已經半死不活,一旦攤薄股權,只會死得更快。你覺得那些小股東是會支援你,然後抱香枝頭死;還是支援我,大賺一筆抽身?何況,你現在未必還有時間等那些股東從天南海北慢慢趕過來。”

他這一席話句句致命,全點在新思的死穴上,頓時就將高燕瓊色厲內荏的窘態披露無遺。高燕瓊惱羞成怒地站起身,漲紅著臉瞪了他幾秒:“我們走著瞧!”

她剛作勢欲走,卻被祁遇川接下來的話釘死在原地。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聽說你最近一直在拿星耀的‘雲手機’專案說服世茂集團來跟我爭新思,所以我拿十億投資了你們的對手if科技。有了這筆投資,if很快就能研發出一代更高配置,更低價格的雲手機。到時候,你想賴以翻身的雲手機就只能賣去柬埔寨和寮國了。”

這時候,所有人都注意到高燕瓊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恐慌,那是一種底牌被看透,即將滿盤皆輸的恐慌。高燕瓊難以置信地看著祁遇川,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和世茂集團的關係。她此次來和談的原意是拖住名侖,為世茂的介入留出時間。如果祁遇川真的投資if,那麼她打動世茂的唯一籌碼將面臨失效。

她呆了半天,心一點點涼了下去,直到她意識到自己當著所有人露出了敗相,才猛地回過神來。她紅著眼睛,怨憤地吐出兩個字:“人渣!”

祁遇川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她這一刻的表情,那些藏在他心底的深深惡意,毫不掩飾地浮現在了他的臉上:“高總,何必動這麼大的怒?上市公司這種東西有時候和站街女沒什麼區別,出來掛牌呢,就要隨時做好賣的準備。過於三貞九烈,只會讓自己顯得愚蠢、不識相。”

高燕瓊氣得手腳冰冷,渾身發抖。她抬手揮開上前扶住她的助理,霍地轉身離開。新思系的代表們亦狼狽地跟著起身離席,無聲無息地落荒而逃。

名侖系固然大獲全勝,卻都在這尷尬的氛圍裡難以自處。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

祁遇川自知有些過激,面上卻滿不在乎:“大家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晚上‘西提島’見,我們提前慶功,不醉不歸。”

眾人忙擠出些道賀的笑語,隨即三三兩兩地離開。待所有人都走掉,祁遇川疲憊不堪地坐回皮椅裡。他終於給自己慘淡經營的復仇計劃,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但他看上去很空虛,既沒有喜出望外,也沒有如釋重負。他將十指插入髮間,垂下頭,將額頭久久地抵在了桌面上。

辛霓無聲地看著他,心裡頭有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她對他的恨已經沒有那麼強烈了,這個“不恨”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由外界任何人、事引發,而是源於她天性裡的善與寬厚。她設想過,如果她在十幾歲遭遇父親遺棄、母親慘死、蒙冤入獄,長久處在狹小、陰暗、死寂、骯髒的囚室,日夜遭受毆打欺凌,食不果腹,身心煎熬……她的精神、人格要如何保持不崩潰、不扭曲?也許他是個魔鬼,但那是因為他曾生活在地獄。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揹負著那麼重的恨,在扭曲的世界行走十年,只換得這一瞬間的筷感,你覺得值得嗎?”辛霓有些傷感地問。

他沒有回答,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緩過勁來,抬起頭斬釘截鐵道:“不值得,但我不後悔。”

夜裡的慶功宴是場紅酒雪茄派對。上海的夜景、濃香的雪茄、醇厚的紅酒、熱鬧的籌碼遊戲、助興的型男美女,配上悠揚的薩克斯,一切都很對這群人的胃口。白天的尷尬煙消雲散,夜裡聚起的煙雲是香軟旖旎的。

祁遇川在那群人中熱切周旋,時而和一簇人品品雪茄,時而和一叢人玩點籌碼遊戲。辛霓局外人一般靜坐在一片白色的洋蘭下,一口接一口地抿著紅酒。這些天來,那幫人都已適應她的冷淡疏離,連起碼的客套應酬都略去,放她一個人在角落裡做壁花。

辛霓不常喝酒,卻天生有些酒量。那夜的紅酒正契合她鬱郁的心境,她不知不覺把一瓶紅酒喝見了底。酒性上頭時,她才驚覺多了。她燥熱得厲害,在那熱騰騰的氛圍裡再坐不住,站起身便往門外的露臺走去。

露臺上有江風,遠處有鏡面一般的江面,江水上有一片普藍色的夜空,江水下映著粼粼閃動的輝煌燈光。她扶著雕花石欄,俯瞰這盛景,眼睛裡卻有些荒涼。

就在她望著江面出神之際,一隻手扶上她盈盈一握的纖腰。辛霓的脊背一僵,當下不著痕跡地避開。祁遇川的手落了空,就勢垂下。他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同她並肩看著江面:“你在想什麼?”

辛霓出神地看著遠處澌澌的江水,眼前有些發暈,腦袋也跟著有些暈眩起來。祁遇川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全身泛紅,眼神迷離,像是醉到七八分的樣子。他不容拒絕地握住她的手:“你醉了,我送你回酒店。”

“不要碰我!”辛霓有些焦躁,藉著酒勁揮開他的手,“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

祁遇川耐著性子,放緩語氣說:“那好,我在這裡陪你待著。”

辛霓轉身看了眼他們身後,露臺的玻璃門很厚,徹底掩住了裡面的聲響,但透過琥珀色的玻璃仍可見裡面酣歌醉舞,熱烈動盪。她扶住疼得快要裂開的頭,繃著情緒低聲說:“你陪我做什麼?我又不會給你歌功頌德。你走,你走啊!”

祁遇川平心靜氣地扳住她的雙肩,柔聲哄道:“別任性了,這就跟我走。”

辛霓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扒開,突然爆發似的大聲說:“我說了不要碰我!很噁心,你知道嗎?”

這個詞像突然刺來的刀尖,叫祁遇川駭然之餘又有些心涼,他臉上的柔情漸漸斂去,他慢慢鬆開手,眸光暗沉地看著她,冷聲反問:“噁心?”

“對,很噁心!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沒有尹青蕙在背後做局幫你,你能這麼快吞掉新思?”

祁遇川恍然大悟,卻沒有辯解。這些年他一直緊盯著新思的動向。以他和尹青蕙互相瞭解的程度,他不難看出是誰在背後下那盤棋。他本以為尹青蕙是一心幫襯夫家,但當他注意到星耀逆勢而行,棄安卓系統選用,且冒進國際市場,他就意識到,其實尹青蕙的真正目的是麻痺高燕瓊,在她得意忘形時下痛下殺手,保證一刀致命。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暗中買進新思的股份,蓄意收購新思。但新思爆發出危機後,他反而中止了收購計劃。原因只有一個,他不想承尹青蕙的情,也不想再給她任何希望。何況,在這樣的情況下完成復仇,或多或少有些勝之不武。

他之所以違背初衷,在這個時候對新思下手,是因為他被辛霓磨折得身心俱疲。他有種撐不下去的感覺,他想盡早結束一切,重新開始。

他迎視著辛霓被酒精灼燒得異常明亮的眼睛,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辛霓被他冷漠的態度激怒,那些如鯁在喉的事情便再也收不住。她指著江對岸最高的那棟大樓質問:“你口口聲聲說在我們結婚前,你們就一刀兩斷了。可我們紙婚紀念日那天晚上,你跟她在那間酒店幹什麼?你們的關係其實從來都沒有斷過,對吧?”

祁遇川臉色一變,沉聲問道:“你從哪裡知道的?”

辛霓面上一冷,繃著眼淚厲聲問:“你這算是承認了?”

“那天晚上我確實跟她在一起。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祁遇川神情磊落,淡淡解釋道,“那天我原本打算回鏡海,但在去機場的路上,我接到尹青蕙的電話。她要我兌現當年的承諾——每年的6月17,都陪她共度。我拒絕了。她告訴我,如果我違背誓言,她就把我們的事情全部告訴你。我不想讓你在生日和結婚紀念日當天收到那種‘驚喜’,就改道去了上海。那天晚上,我們在酒店裡談了兩小時,最後不歡而散……”

說到這裡,祁遇川像是剛反應過來,黑白分明的眼底泛起亮光:“這件事,你藏在心裡多久了?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什麼一直不問我?”

“我為什麼要問你?換你再騙我一次?”辛霓帶著點哭腔,情緒激動地指著他的鼻子說,“祁遇川,我不會再相信你!你就是個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祁遇川扣住她劇烈顫唞的手腕,緩緩用力將她的手指壓了回去。她那邊怒火中燒,熱血沸騰,他這邊反而沉靜了下來。他神情異樣地看著眼淚汪汪的她,他那雙自黑暗裡練就的洞悉一切的眼睛裡,漸漸有了一絲笑意:“原來這才是你心裡最介意的事。”他放鬆了下來,唇邊的笑意越來越不加掩飾。他難以自抑地狂喜,久違的激情蠢蠢欲動,他帶著幾分輕佻曖昧地問道,“辛霓,你其實是在乎我的,對嗎?”

辛霓愣了一下,怒意更甚,揚起另一隻手朝他臉上打去。他閃電般按住她,將小野貓般兇蠻的她硬生生拖到自己面前。

“誰說我在乎你?我恨你都來不及。”辛霓一邊掙扎,一邊咬牙切齒地反覆強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祁遇川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抓狂的樣子,穩穩地捧起她通紅的臉:“這麼口是心非的話,你留著騙你自己吧。”他轉身將她壓去石欄上,一低頭,溼潤的嘴唇就重重覆蓋在她唇上。

辛霓卻仍在較真,一邊拼命躲避他的吻,一邊語無倫次地抗爭:“我沒有口是心非……”

“那你說說,你都恨我什麼?”祁遇川雙臂纏著她,貼著她的耳朵,一邊往她耳朵裡呵氣一邊用哄小孩子的那種語氣追問,“你說說,嗯?”

辛霓也不知道事情怎麼就發展成這樣了,她被鬧得不行,又羞又憤地推開他,正色道:“我恨你,恨的不是你對我的欺騙,而是你毀了我心中的你。”這時,她又一次憶起那年天光雲影下的他,心底真正酸楚起來。堅冰般的心防瞬間化成痠軟的委屈,她緊緊抓著他的襯衣,放聲大哭起來,“你把那個祁遇川還給我,還給我!”

祁遇川不知道一個人竟可以傷心成那樣,他的心都碎了,手忙腳亂地抬手去擦她的眼淚。他怎麼擦也擦不盡她的眼淚,只得再一次以吻封緘,他吻得那樣急,那樣用力,像是要將她的魂魄都吸走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支離破碎的嗚咽聲停止了下來。他吻夠了她,緩緩鬆開她:“我答應你,收購完新思,我們就回龍環島。我把他還給你。”

辛霓的酒早就醒了,她的思維清晰起來,她踮起腳捧住他的臉,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目光看著他:“祁遇川,那不夠,我要你放棄收購新思。”

祁遇川神情複雜地望著她:“為什麼?”

辛霓心中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沉吟良久,她說:“復仇的人,心裡都有一個悖論——以為報完仇,就會得到平靜和救贖。實際上,當回到沒有仇恨的世界裡,他會發現滿身陰戾的自己和那個光明的世界格格不入。這其實很悲哀。”

辛霓默然了一陣子,仰臉望著僵僵立著的祁遇川:“你見過恐怖襲擊嗎?一群人拿著槍,對著信仰不同的無辜群體掃射。明明是暴行,他們卻不認為自己有錯。極端的復仇和極端的民族主義一樣可怕,可怕的不是他們拿著槍,而是他們從未想過放下仇恨。”

昏黃的燈光照射在祁遇川稜角分明的臉上,打出些暗區。那些陰影讓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他硬錚錚地站在那裡,像一座巋然不動的山峰。

怕他不答應,她輕聲輕氣地補了一句:“祁遇川,讓我愛你,不要讓我怕你。好嗎?”

過了很久,久到辛霓近乎絕望,他才說了一個字“好”。

辛霓眼窩一熱,不顧一切地投進他懷裡。

這個人只有一樁好,只要她求他,他總能應一聲“好”,哪怕那個“好”字需要他傾盡一切、不辭生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