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水與火焰
成為朋友後,青蕙和辛霓一起制定了很多細小的相處規則,比如上廁所時一定要一起,吃零食時一定要把第一口讓給對方,禮拜六要穿同樣顏色的衣服……她們互相交換秘密,無聊的時候去做一些瘋狂的事情,透過“犯罪”讓彼此的關係更加緊密。
慢慢的,辛霓知道青蕙的理想是成為一個作家,當然,精明的青蕙表示在成為作家前,她必須變得有錢。辛霓看過青蕙寫在日記本上的故事,主角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公主,行文套用了《源氏物語》優雅綿長的風格。那個故事瑪麗蘇得厲害,全文通篇都描述那個叫蕙的少女如何美貌,如何征服了四海列國的皇親貴胄。從未讀過言情小說的辛霓覺得新穎極了,她覺得青蕙未來一定會成為簡·奧斯汀那樣的名作家,從而對青蕙更加崇拜。而青蕙漸漸知道辛霓除了討厭趙彥章,還有些別的秘密,比方她一直努力想嫁給英國的威廉王子,比方她正在為漸漸發育的胸部發愁,那讓她覺得自己不再純潔……
青蕙對辛霓的改造慾望源於一件小事,那天她們並排躺在青蕙的小窩裡聊天,青蕙突發奇想地從箱子裡翻出些絲巾、衣服:“我們玩cosplay吧,cos一個名人,讓對方猜。”
青蕙興沖沖地穿上牛仔短褲和運動文胸,把指甲和眼皮塗黑,抱著吉他扮布蘭妮,然而直到她把整首toxic唱完,辛霓還是咬著食指作滿頭霧水狀。
“這樣不行啊。”青蕙意興闌珊地扯掉假髮,看向辛霓的目光裡有些同情,有些隱憂,“不知道布蘭妮,不知道fin.k.l,不知道《仙劍奇俠傳》,連首流行歌都不會唱……時間久了,我會煩的。”
然後她強迫辛霓像她那樣把指甲染成紅色,強迫辛霓試穿她新買的黑色內衣和迷你裙,強迫她學畫那種楚楚可憐的下眼線。
辛霓總是半推半就地跟著做了,然後從這些事情裡獲得一種奇妙的、叛逆的筷感。
漸漸的,青蕙不再滿足於對她做細枝末節的改造,她決心要帶辛霓出去看看。
青蕙是個行動派,不久她就在大屋東南角找到了一個破綻。她苦苦等到一個辛慶雄出國的空當,想辦法甩掉辛霓的保姆,拉著她一徑兒跑到大屋東南角的女牆下。女牆下有一個高出地面的土包,土包最高處恰好有棵桃花樹。
那牆並不高,坐在上面的辛霓先是有些頭暈目眩,然後,她看到了一個新綠濺濺、詩情畫意的新世界。
“看到這棵樹沒?沿著它爬上牆,一會兒我去牆外接著你。你敢嗎?”
見她還在猶豫,青蕙抄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帶她進了對面的髮廊。理髮師溫柔的手指穿過辛霓的如瀑青絲,隆隆作響的吹風機將她的黑長直吹成甜美優雅的公主卷。鏡子裡的辛霓變了個樣,滿身堆砌著廉價的時尚元素,像日本雜誌的模特,又像唱片封面上的少女偶像,但無論像誰,只要不是過去的自己,辛霓都是滿意的。
那天以後,她們一逮到空當就偷偷溜出去玩。她們辛辛苦苦將這樁快樂事瞞了兩個月,竟一點風也沒透出去。
說完,她推開酥在原地的保安,牽著辛霓便往賭場裡跑去。
她的心怦怦跳著,既不敢往外邁步,又不甘願縮回去。
辛霓眼睛一亮,旋即又搖頭。
末了,她又殘酷地補上一刀:“阿霓,你真可憐,沒有童年,看樣子也不會有青春。”
嚥下最後一口食物,青蕙側目對興奮得臉紅紅的辛霓說:“帶你去做頭髮吧!”
辛霓嚇了一跳,連連搖頭,辛家的賭場在鏡海遍地開花,萬一闖到自家賭場那就等於自投羅網了。
“維多利亞咯。”青蕙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了個數字,“這是房間號。”
辛霓心底那點對外界的好奇,以及隨著青春期而來的叛逆心被煽動起。她不想當傀儡,更不願讓青蕙小瞧了去,於是笨手笨腳地學著青蕙的樣子爬上女牆。
她緩緩站起身,眼前的世界變得更大,頭上的天藍得濃烈,遠處的河流像條閃著光的白帶子,她看見如蛛網般密佈的街巷,看見林立的高樓,看見遠方如織的遊人行蹤。
她的眼睛像有了鉤子,一下子將那保安道貌岸然的外皮鉤破了,他臉上的一本正經被猥瑣取代:“晚上去哪裡找你們呢?”
辛霓的目光一點點暗淡了下去。
“我爸爸說外面很危險。”
跑出了十幾米遠,辛霓忽然掙開青蕙的手,神色懨懨地停下了腳步。
“你嫌我剛才抓那個人手了?”青蕙洞悉她的心思,語氣變得冷冷的,“那又怎麼樣,不就是美人計嗎?”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們就去最大的那家,那家的老闆絕對不是你爸。”青蕙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想到這裡,她顫顫悠悠地把腳探出牆外。
“就做一次性的,美一個鐘頭,回去就洗了。”
“又怎麼了,我的大小姐?”青蕙回頭看她。
青蕙撫額:“天哪,你沒救了。”
脫離辛家的勢力範圍後,兩個少女出籠雀兒一般拉著手往城市深處跑去。
過於漂亮的兩個少女引得遊人紛紛側目,情竇初開的少年們幾乎挪不開腳步。
不料趕到那間賭場,她們卻因太年幼被安保人員拒之門外。她們一邊同他交涉,一邊伸著脖子往裡頭窺視。那賭場瑰麗如西斯廷教堂,天頂上繪著油畫,千萬盞水晶燈將場面照得金碧輝煌。賭場裡面極大,縱深一眼望不到盡頭,大廈裡竟有運河,河上有外國船伕一邊划著貢多拉一邊唱著中國的民謠。遠處似有香港來的巨星站臺,人山人海簇擁著,端的紙醉金迷。
她果然帶她去吃了超美味的木槺布丁,帶她試了一大堆時尚女裝,給她噴了一身甜膩膩的少女香水,還帶她做了水晶甲……她甚至自掏腰包請她去看了蝴蝶館,蝴蝶館裡數千只不同種類的蝴蝶把辛霓驚豔得目瞪口呆。
這一回,辛霓猶豫了:“還是不要了,爸爸會不高興的。”
“是不想還是不敢?”
“不……”辛霓囁嚅著,遲遲答不出來。
她們的時間不多,青蕙要用有限的時間帶辛霓好好感受下外面的世界。
這一日她們逛膩了手信街,一時不知往哪裡去,青蕙突發奇想要去看看賭場。
“我不要你牽我。”辛霓把手放到了身後。
辛霓垂著的手漸漸握成拳頭,心底那點小小的“野”轟轟燃起:她要去外面看看,她要逛八佰伴,按自己的心意穿專櫃裡的漂亮衣服;她要跟青蕙去樟樹街吃木槺布丁;她還要去逛風光旖旎的威尼斯街……
“快啊,下來!”青蕙在底下招手。
玩得累了,青蕙便帶辛霓去中央廣場的海棠樹下小坐,一人捧一隻豬扒包啃。
青蕙哂笑:“哪裡沒有危險?這大屋底下搞不好還是個地震帶呢!”
青蕙的耐心用盡,她以身作則,動作輕靈地爬上桃花樹,輕輕一攀就上了女牆。她騎坐在女牆上,俯視著內心做殊死抗爭的辛霓:“翻過這座牆,你就是新的辛霓;不敢翻,你就永遠是你爸的小傀儡。阿霓,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青蕙滿意地點點頭,瀟灑地跳下去,在牆外彎下腰:“別怕,你踩著我的背慢慢下來。”
青蕙踮腳張望,指著那明星激動地叫出名字來。見那安保還攔著,青蕙定了定神,拿食指將長髮綰去耳後,抬起波光瀲灩的眸子:“哥哥,我們是他的粉絲,從內地過海追來的,到現在午飯都沒吃。你好心放我們進去,晚點我請你吃宵夜。”
這些景象她都曾在飛機上俯瞰過一次,但那對她而言是渺遠的,不可接近的,和一幅畫、一幕背景沒什麼區別。但現在看來,一切是那麼的不同,她一伸手就能戳到這個立體的世界。
“青蕙,好女孩應該矜持。”辛霓的表情像個老學究。
“為什麼要矜持?四大美人裡的貂蟬、西施、王昭君,哪個是因為矜持出名的,還不是因為會施美人計才名留青史?什麼是好女孩?好女孩是上能把美人計施展到公子王孫那兒,下能把美人計施展到販夫走卒那兒——這和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個道理。”青蕙說這話時,傲慢得像女王。
“可我覺得這樣是不真誠的。”辛霓在言辭上的氣勢不如她,只好蹙著眉訥訥反擊。
“大小姐,求求你快點,別耽誤我看偶像。”見辛霓還不動,青蕙一扭頭,“我不要管你了。”
辛霓有些害怕,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擠進人群裡。臺上,巨星落力演出,又是唱又是跳的,臺下的人群群情亢奮,叫嚷著、呼號著。在這股熱浪裡夾得久了,辛霓心裡頭那點興奮、快樂、新奇全蔫兒了下去。焦慮、不安、忐忑從內心幽暗處探頭,她微蹙眉:“回去吧,爸爸今天可能會回家吃飯。”
青蕙光顧著看明星,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再等等,別擔心,你爸那麼忙,不一定回家吃晚飯。”
然而這一回青蕙完全錯估了。等她倆看完演出,前腳剛踏出賭場側門,一輛保時捷就緩緩滑到她們跟前。
車門開啟,裡頭的趙彥章一字一句地恭請:“大小姐,三爺在等你回家。”
大屋的正堂裡,著暗青色綢衣的辛慶雄靠在藤椅上,打量著被帶回來的兩個少女。
辛慶雄有了年紀,身材有些發福,臉部的肌肉隨著法令線走向垂下,但他那雙眼睛,還和年輕時一樣銳利光亮、不怒自威。
他的身側,管家捧著家法伺立著。
“去哪裡不好,要去逛賭場。”辛慶雄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
鏡海的賭場,哪一間沒他的眼線?兩個小丫頭剛出現在大門口,就被恰巧過去辦事的趙彥章發現了。
“爸爸,對不起,是我非逼青蕙帶我出去的。”辛霓搶先攬罪。
“噢?”辛慶雄把玩著手裡的核桃,“你什麼時候生了這樣的膽子,我都不知道?”
辛霓低下頭,看著腳尖,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青蕙倒是早料到今天,不慌不忙地說:“是我帶大小姐出去的。”
辛慶雄目光移過去,對上她的桃花眼。此刻她端著架勢,眼神凜冽,高傲得像只天鵝。她以為自己看上去凜然不可侵犯,殊不知在男人眼裡,女子無所依傍的高傲不但沒有防禦力,反而會讓人生起狠狠摧折的慾望。
辛慶雄此刻就起了摧折她的慾望,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直視她,眼神並不陰沉狠戾,相反十分平靜,但那雙微微眯縫的眼睛偏讓青蕙聯想起捕食前的老虎。
青蕙十分膽寒,卻咬緊牙關,死死地回瞪著他。她不停地給自己鼓氣:她是對的,是站在正義這邊的,她絕對不會輸給邪惡的力量。
約莫過了兩分鐘,辛慶雄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得極隱晦,只嘴角的皮肉微微一動。
明明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卻敢用這樣的眼神挑釁他。
他起身,從管家舉著的托盤裡,拿起一個較細的、用來懲罰女眷的“家法”。
“爸!你打我吧!”辛霓差些哭出來,“是我錯了。”
辛慶雄走到她身旁,低頭嗅了嗅,她身上沾染了太多外界的味道。他叫了保姆來:“帶大小姐去洗澡。”
辛霓看了看一旁的青蕙,又含淚看向父親:“我等會兒自己洗。”
“知道怕了?”辛慶雄揶揄女兒,“知道怕,以後就要乖一點。”
辛霓連連點頭,希望用乖順減輕爸爸的憤怒,繼而免去對青蕙的責罰。
但她的希望很快落空,兩個保姆架著她,將她帶離正堂。
屋子裡頓時更安靜了。
辛慶雄把玩著手上的藤條,繞著青蕙緩緩轉了一圈:“說說,為什麼擅自帶大小姐出去?”
“因為我覺得她可憐。”
“可憐?”辛慶雄雙眉倒豎。
“是的,可憐。”青蕙很平靜,“您看過《楚門的世界》嗎?我覺得阿霓就是個真人版的楚門。她從一出生就被你關在這個大屋裡,你為她建立一個看上去完美的烏托邦,然後設定好她的人生,限制她的自由,泯滅她的自我。你以為這是愛,可在我看來,這只是佔有慾和控制慾的表現。這種可怕的‘愛’,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說到人權的範疇了。”
這番話,青蕙醞釀已久,說出來的時候一氣呵成,非常有氣勢。
然而辛慶雄絲毫沒有被她的氣勢和正義感撼動,他將雙手背到背後,饒有興趣地說:“我碰巧還真看過這部電影。你想做一個救楚門出去的英雄?但你有沒有想過楚門離開那個虛假世界後,會發生什麼呢?
“出了那個攝影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楚門,他一輩子都會因為楚門這個身份被人追捧、議論、左右,他不但得不到自由,連那點清淨都沒有了。”
青蕙變得啞口無言。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我的仇家嗎?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想對富家子下手的綁匪嗎?當籠子裡的鳥是無趣了點,但也好過飛出去被貓吃了、被鷹叼了。你說是不是?”
辛慶雄抬手,舉鞭,堅硬的鞭子穩穩抵在青蕙細白如瓷的後頸上。薄薄的白色衣衫下,少女朦朧的曲線美得驚人。
“阿霓是我的女兒,當我的女兒,就得認這個命。”
鞭子貼著她的脊柱一寸寸下滑,停在她的腰窩上。
“誰要是想幫她改命,就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逆天的本事!”
他的聲音驟然間變得陰冷可怖,激得青蕙所有的毛孔都張開。
鞭子“啪”的一聲迅疾抽在了她的臀上,她被抽中的地方猶如被火舌舔了一下,一陣焦灼發緊,然後才是轟然炸開的疼痛。
青蕙悶哼了一聲,像被狠刺一般重重地打了個戰。
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刮骨的疼痛層層疊加,青蕙死死咬住嘴唇,她忍住不呼痛,連搖搖欲墜的淚水都一併忍住。
許是覺得無趣,抑或是乏了,辛慶雄再揚手時,把鞭子丟回了托盤。
隨著腳步聲的遠離,青蕙軟軟癱坐在地上。她沒想到他的懲罰方式是這樣的,這裡頭的暗示讓她不寒而慄,她瑟瑟坐在正堂昏暗的燈光下,隱隱覺得自己真的闖大禍了。
第二天,東南角的桃花樹被趙彥章潑了汽油,一把火點了。大火燒了很久,滾滾黑煙遲遲不散,等到火熄,那棵樹已通體焦黑,面目全非。
這就是趙彥章,他明明可以利落地將那棵樹砍了,扔出大屋毀屍滅跡,但他偏要用一把火慢慢燒,燒得犯錯的人心慌意亂,燒完了還要懸屍原地,永久性地警示。
然而等他辦完一切準備離開時,卻在大屋門口撞見一直在等他的青蕙。青蕙什麼都沒有說,將一隻紙盒遞給他。他面無表情地將盒子開啟,目光一滯:裡面裝著一件熨得紋絲不亂的襯衣,一串嬌俏生動的重瓣小蒼蘭花靜靜躺在疊好的襯衣上。
看著那柔弱美好的生命,剛剛放完火、施完暴的趙彥章側過臉去,像捱了一記不疼的耳光。
經過那次鞭打,青蕙的膽是寒了,辛霓再求她帶她出去,她便把辛慶雄的那一番道理說給她聽,勸她說,阿霓,外面的世界是危險的,你要懂得認命。
辛霓也勸自己認命,但呼吸過外面的空氣,她覺得大屋裡到處都是讓人窒息的腐朽味;吃過外面濃鮮嗆口的排擋,下人們一傳二傳三傳上來的精美食物變得難以下嚥……她像是被魔附了體,困在陣法裡團團轉,卻又無力自我解脫。
辛慶雄看出了她的狂躁,專門空出了一天,親自帶辛霓去了老街市。他在老熟人那裡買了對豬肺,並借他的廚房一用。他在腌臢的後廚,用小刀一點點將豬肺外有肉有筋骨的那層膜剔下來,細緻地淨、切好、醃至變色。然後點了只小碳爐,架上放了大料和黃酒的石鍋,下入食材慢慢地燉。
已經有隔閡的父女守著那石鍋,沒有半點語言交流。石鍋裡漸漸有了食物的香氣,隨著時間流逝,香氣越來越濃、越來越烈。
辛慶雄找來筷子,揀了一點,吹涼了遞到辛霓嘴邊。辛霓本在負氣,又嫌食材噁心,可眼見著爸爸費心費力地精工細作,又不忍拒絕,強忍著吃了一口。
意料之外的美味,既有肉的鮮嫩,又有筋骨的柔韌爽脆。
辛慶雄笑看著她,目光裡有深深的愛憐:“你爺爺以前就在這個攤位賣肉,那時候家裡窮,賣肉的吃不起肉。我七八歲時饞肉吃,衝你奶奶發脾氣,你爺爺沒了辦法,就像這樣給我做了豬肺捆吃。我吃完後,氣就消了。”
這時辛霓才知道爸爸如此大費周章,原是想讓她消氣。她眼睛裡含了淚:“爸爸……”
“你要是喜歡外面的味道,爸爸每個月都給你做一次豬肺捆,你想吃了,就讓人從冰箱裡找來做撈飯吃。但你不能多吃,下水這種東西太粗俗,女孩吃多了會口重,就沒辦法香噴噴的了——就像威廉王子也不能天天吃大蒜一樣。”
“爸爸,我現在不喜歡威廉王子了,我長大了。”辛霓一面抽泣,一面哀哀地說。
辛慶雄明白她的意思,卻裝作沒有聽懂,伸出拇指將她的淚擦了。
小雪那天,青蕙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彼時她正和辛霓一起翻漫畫,她一聽到那端的聲音,慵懶的身體突然繃緊。她手忙腳亂地下地出門,連拖鞋穿反了都未察覺。
那通電話耗時很長,長到辛霓不得不把那本漫畫再看一次。青蕙回屋子裡時,臉頰紅得厲害,潤澤的眼睛裡有了一抹異樣的光亮。
辛霓默默期待青蕙向她解說這通電話,但是她沒有,一直都沒有。
那個冬天,青蕙變得心神不寧,手機成了她不可離身的要物,任何一個來電或是提示音都會讓她眉開眼笑,然後失魂落魄。她習慣性地在談話間隙開啟手機,看一眼再合上,這個動作反覆久了,她會神經質地發怒,想盡辦法找碴和辛霓吵架。
那樣子的青蕙看上去不再聰明,也不再強大。
辛霓知道她在等一個人的訊息,而這個人稀釋了她和青蕙的親密無間。
青蕙的等待感染了辛霓,她也漸漸開始期待這個人的出現。
春天的時候,這個人終於從青蕙的口中冒了個頭。青蕙是這樣說的:“阿霓,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幫助,你會不會用盡全力幫我?”
還不待辛霓開口,她又自問自答:“可就算你用盡全力又怎麼樣?你到底不是你爸爸。”
辛霓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她知道她離那個人近了,但她表現得很平靜:“很大的麻煩嗎?要不要我叫趙彥章出面解決。”
“他啊……”青蕙沉吟道,“唉,還是算了。”
“不要算了,你告訴我,興許我有辦法呢?”辛霓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說。
青蕙有些病急亂投醫:“我有個朋友……”
電話鈴音非常不湊巧地響起,是那個人的電話。她們的談話因此中止,從此以後,她們也再沒有過有關“那個朋友”的交談。
6月,辛霓將滿十六。在辛霓看來,十六歲也好,十七歲也罷,哪一年都沒有什麼不同。但在辛慶雄看來卻不同,中國男人自古便對女子的“二八年華”有種闇昧的痴迷和偏愛。《聊齋》中的花妖狐怪,哪一個都是二八佳人,連李白筆下一個匆匆一瞥的當壚女子,也必然要是“紅妝二八年”。
辛慶雄決意讓世人都記住辛霓最絢爛嬌豔的碧玉年華,他借了配有高爾夫球場和泳池的豪華遊輪,將她十六歲的生日派對辦在了海上。
鏡海各大家族都來了人,各界名流也紛紛來捧場。生日派對前的那幾日,遊輪從鏡海出發,經香港到高雄。白日裡紅酒啵啵地開,夜裡煙火砰砰地放,連綿不絕的笙歌聽得人耳朵長繭,白花花的泳衣美人看得人眼睛起膩。
生日當天,直升機降在遊輪上,帶來了巴黎定製的禮服。辛霓滿懷期待開啟盒子,裡面果然躺著兩件一模一樣的禮服。辛慶雄居然遵循了她的心意,同意她把風光分一半給青蕙。
青蕙拿起其中一件貼在胸`前,走到鏡子前張看。若說她不喜歡這樣的華服,那是假的,但若要她提起十二分的興致,她又有些做不到。再好的東西,若是從一個同性那裡領受的,便總有些受辱的感覺。
晚宴開始時,兩個女孩雙生花一樣從地下升到中央舞臺上。主持晚宴的是位名嘴,一番熱鬧的開場白後,他突發奇想地插入了一個小遊戲。他指著香檳塔後的姐妹花,讓眾人猜猜誰是辛大小姐。
辛霓一向深居簡出,沒有幾人見過她的真容。面對兩個同樣美麗、同樣高雅的少女,眾人有些犯了難。爭議了片刻,有人提議讓兩個女孩為大家彈一曲肖邦。
辛霓和青蕙對視一笑,先後去鋼琴前奏了一曲。辛霓的鋼琴彈得不可謂不好,但比起青蕙,免不了稍遜風采。這下所有人都有了主意,齊齊指認青蕙就是大小姐。
“名嘴”沒想到自己玩砸了,正尷尷尬尬不知道如何收場。一個人卻幫了他的忙,那人指著青蕙:“這位小姐天閣生得太高,雖然聰明卻並不是天生貴人相,相反七歲後多受經濟之苦。”
眾人循聲看去,見說話的是近些年備受珠三角達官貴人追捧的風水大師易邵明。
易邵明又指向辛霓:“這個肯定就是大小姐了,你看她天閣生得既滿又闊,且三停平均,是貴得不能再貴的貴人相。你們不好好帶眼識人,偏要拿什麼肖邦斷人貴賤,無怪外面那些小家小戶的人家,豁出家底也要送兒女學鋼琴、學畫畫了。”
“名嘴”趕緊接過話頭:“大師不愧是大師,一眼定乾坤吶。”
一席話說得青蕙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禮服裙襬不覺被她死死揪住。
好在蛋糕車來得很及時,燈光熄滅得也很及時。八十人列席的交響樂隊奏起生日快樂歌,既盛大又可笑。興致全無的青蕙在燭光裡鄙薄一笑:殺雞焉用牛刀。
吹滅蠟燭,切完蛋糕,場面就又歸還給了成人。
辛霓無心流連,牽著青蕙去追往門外退去的易邵明。
辛霓如小粉絲一般堵住易邵明的去路,仰臉請求:“易大師,你當我老師吧。”
易邵明打趣道:“大小姐以後的志願是給人看相?”
“我喜歡易學,你願意教我嗎?”辛霓無比誠懇地說。
易邵明沒有當真:“好多人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第二天他們又找別人學魔術去了。”
辛霓有些著急,為了證明自己,她說:“我能背《周易》裡的所有卦象,還能背邵康節的《梅花易數》。”
易邵明有些訝異:“這可了不得。”
辛霓笑得很清淺,青蕙第一次從辛霓眼睛裡看到了一點陌生的深意。她忽然意識到,正如自己對辛霓有所保留一樣,也許辛霓的心裡也有一個她未曾能涉足的地方。
易邵明對辛霓有了興趣,主動同她聊起了邵康節。
青蕙不喜歡易邵明,更對這些陳腐的東西沒有興趣。她向來不信命,因為她的命不好,她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掙開辛霓的手,以打電話為由,往大門外走。
出了大廳,她腳步頓了一下,回眸看住裡頭的衣香鬢影。
醉意熏熏的辛慶雄遙遙看見門外少女的身影,比起一年前初見,她圓潤了很多,像只成熟的蜜桃。因為這點圓潤,繃在她身上的禮服顯得有些緊窄。辛慶雄的目光緩緩滑過她被勒得十分禁慾的身體曲線,產生了……同她說十六歲生日快樂的慾望。
等青蕙的身影從門外消失,他低聲跟陪他跳舞的美貌女子說了“失陪”,眸光幽深地跟了出去。
在角落品酒的趙彥章看見這一幕,也放下酒杯追了上去。
甲板上,青蕙尋了處護欄趴上去,她懶懶將高跟鞋踢去一旁,出神地望著腳下的海面。透過船尾紅色的燈光,可以看見黢黑海面上噴出的層層白浪。
他的電話為什麼還沒有來?他是不是忘了她的生日?
她一點點解開頭上的盤發,賭氣似的將那些昂貴的插針一根根丟進海里,丟一根,笑一回。
一把插針丟完,她終於沒了耐心,從手包裡拿出手機,那樣巧,鈴聲響了起來。
這一次,她沒有急著接,目光脈脈地盯著螢幕上的那三個字。
鈴音響到了頭,斷了,又重頭響一次。
她終究不敢懲罰他太久,一面按住被海風撩得紛亂的長髮,一面接了電話。
他跟她說了生日快樂。
起先她一直在羨慕嫉妒辛霓,但這一瞬她忽然不羨慕也不嫉妒了,她發自內心地滿足。
這時,一絲酒味從背後傳來。
她的大腦被快樂麻痺,連回頭看一眼的工夫都沒有。
“我想你。”她柔聲說。
那酒味越來越近、越來越濃,彷彿還混著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
青蕙騰出點意識,遲鈍地追溯曾在哪裡聞過這氣味,猛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心驚肉跳地回頭,朝來人看去。
一雙手猝不及防地捂在了她的嘴上。
辛霓終於說服易邵明收她做弟子,她第一時間想要把這個訊息同青蕙分享。她提著禮服跑回派對現場,遍尋青蕙不得,一邊撥著她的電話一邊往房間走。
電話佔線,房間裡也沒人。
她對青蕙的行蹤做了分析,掛了電話,穿過掛滿彩色氣球的甲板走廊,走到了光線暗淡的後甲板上。那裡仍然沒人。但她沒有回頭,而是憑直覺走到了一面護欄處。
她還未低頭,就看見了柚木板上有一處閃著零星的光。她蹲下`身撿起來一看,是一枚螢火蟲狀的水晶插針,剛從巴黎運來的大牌高定,只有她和青蕙有。
她打了個激靈,匆匆起身,一邊繼續撥青蕙的電話,一邊繞過甲板小跑步尋找。
青蕙的電話仍在佔線中,她的心跳冷不防加快,小跑步變成了疾步奔跑。
她感覺青蕙遇到了危險,儘管她沒法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跑到客艙的樓梯口處,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她想得很清楚,來賓都集中住在頭等艙和一等艙,那兩層太過燈火通明,太過人滿為患,不大可能容得下意外的發生。而三等艙以下道阻且長,又過於黑暗逼仄,也不符合意外發生的條件。
她沿著陡而窄的樓梯下到二等艙,不期竟在艙口撞見了趙彥章。
趙彥章頹廢地靠在艙壁上,猛烈地吸著煙,廊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白得嚇人。辛霓差點叫出來,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良久才將手移去胸口,她自我安撫地拍了拍胸口:“趙彥章,你怎麼在這裡?”
但這並不是她真正關心的,她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你看到青蕙沒有?”
趙彥章悶悶地咳了一聲,像是有煙嗆進了他肺裡,他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沒有。”
“青蕙不見了,你幫我去找她。”辛霓一邊說,一邊往幽邃的船艙走廊裡張望。
因為沒有人住的緣故,廊燈光調得很暗,白慘慘地亮著,走廊裡黑一段明一段,有種望不到頭的森然。
辛霓有些害怕,幸喜趙彥章在這裡,她邊撥青蕙手機邊對他下令:“你去挨個找找看,要快一些。”
青蕙的電話仍在通話中,辛霓焦躁地掛掉電話,轉而去撥爸爸的電話。
電話撥通的一瞬,辛霓忽然將手機從耳邊拿下來,仰面看向趙彥章狐疑道:“你有沒有聽見什麼?”
趙彥章目光閃爍:“什麼?”
辛霓指著前方,不確定道:“鈴聲……就一聲……”
她再一次把手機移去耳邊,電話仍在連線中,卻始終沒人接聽。
“趙彥章,你剛才有沒有聽見那邊有鈴聲響?”辛霓指著前方某一處蹙眉問道。
“沒有……”趙彥章的臉越發的白,白得發青,“我什麼都沒聽見。”
“不可能。”
辛霓不信自己幻聽,她陡然生出一種孤勇,一頭扎進黑暗裡,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青蕙,你在裡面嗎?青蕙,是不是你?尹青蕙!”
趙彥章衝上去抓住她,狠狠將她按去牆上,他捂住她的嘴,重重喘熄:“冷靜一點,你的朋友不可能在這裡。我要是你,會去泳池那邊看看。”
辛霓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色厲內荏。
“泳池不是關著嗎?”
“今天開通宵。如果泳池那邊沒有,去高爾夫那邊看看,今天所有地方都開通宵。”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辛霓鬆了口氣,終於有閒心關心他,“你為什麼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這裡?”
趙彥章啞著嗓子,咬牙切齒說:“我、吸、毒、啊!你見過誰在大庭廣眾下吸這個?”
辛霓鄙棄地看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有這種下流愛好了?我勸你早點戒了,免得像我哥哥那樣掉進海里,害我爸爸傷心。”
趙彥章用勁拽著她往外走:“我陪你找她。”
辛霓默默跟著他往外走,出了艙門,辛霓飛快地往游泳池那邊跑,待她跑到那邊,卻見幾個工作人員迎上來說:“抱歉,泳池例行消毒,歡迎別的時間過來。”
辛霓厲色看向趙彥章:“你騙我?”
十六年來,趙彥章第一次看見糯米糰子樣的大小姐發怒,而她發怒的樣子,比他想象中有震懾力。
“誰想到他們要消毒?去高爾夫吧。”
就在這時,正在前行的遊輪突然停了下來,喇叭裡響起警報聲和廣播聲。廣播裡一遍遍告誡有意外發生,請乘客停留原位,不要慌亂。
數名穿黃色救生服的海員飛快地往甲板上奔走,辛霓陡然心驚,隨手抓住一人高聲詢問:“發生什麼事情了?”
“有乘客墜海。”那人掙開辛霓,一邊跑一邊匆匆回了一句。
辛霓如墜冰窖,整個人被釘死在原地,她有種強烈的預感,墜海的人是青蕙。
她目光遲緩地望向趙彥章,然而他的臉色並不比她的好看。
他們趕到事發地點時,青蕙已經被撈了上來。她溼淋淋地躺在地上,像一尾人魚。醫務人員圍成人牆,其中一人將青蕙身上的禮服剪破撕碎,再將她翻轉過來控水。等到她發聲嘔吐,便有人上前開啟她的氣道,插入了氧氣管。
辛霓越過人牆來到青蕙身邊,用浴巾將她裹好。約莫幾分鐘,青蕙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瞳仁起先是一片空茫,片刻後,散亂的神采一點點匯聚,匯聚成一個小小的光亮,那光亮在她充血的眼球裡飛速擴大,突然變成兩團熊熊燃起的血色火焰。
她死死抓著辛霓的手腕,直到醫護人員將她掰開,抬上擔架。
辛霓抹去眼淚,吸了吸鼻子起身,六神無主地回過頭去,她一眼看見她爸爸遙遙地站在人群最後頭。她的情緒終於失控,快步走到他面前,鑽進他懷裡哭泣。但這一次,他既沒有像平時那樣用力抱住她,也沒有摸她的頭髮安撫她,他的身體比她的還冷、還僵。
哭了一會兒,辛霓鬆開他,徑直朝前走去。
她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二等艙的走廊,憑模糊的記憶走到某扇門外,她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她往旁邊走了幾步,站在另一扇掛著“船員室”名牌的門外。她伸手一推,那門驟然就開了。
撲面而來的空氣裡有股強烈的酒味,她聽見男人粗重的鼾聲。
她藉手機的光亮環視四周,這間船員室不大,只放著一張榻榻米和一張桌子。榻榻米上被褥凌亂,一個肥碩的男人滾臥在地上的角落裡。
辛霓在原地觀察了一會兒,確定他酗酒過度,已睡得昏天黑地,這才開啟房間裡的燈。她一眼看見桌腳邊的手機,那是青蕙的。
像有火星掉進她眼中,她的眼睛猛然間重重合上。
她忽然明白可能發生了什麼。
她心如刀絞般緩緩蹲下`身去,顫手撿起手機,手機機身燙得厲害。她驚訝地發現手機竟然還保持著通話,並且通話時長顯示為一個半小時。
這意味著剛才發生的事情,電話那端的人都聽見了。
她的目光移到來電人姓名上,那裡寫著三個字:あなた。
那是日文中的“你”,但這個“你”往往只用在夫妻、情人間。當一對情人互相以“あなた”稱謂對方時,它的意思又可以理解為“親愛的”。
但它遠比“親愛的”來得含蓄雋永。
她彷彿能體會到青蕙輸入這三個字時的心情,帶著少女最深沉的愛與嬌羞,以及不可告人的甜蜜隱痛。
她的心忽然痛得難以自抑。太殘忍了,命運對這對戀人做了什麼?
她無聲地流淚,然後將電話放在耳邊:“你在嗎?”
那端一絲聲音也沒有,她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片荒蕪的曠野。
大約過了很久,那邊結束通話了電話。
青蕙迅速地瘦了下去,瘦得有了眼窩,瘦得脫了相。
她原本就冷,浸了那夜的海水,她的冷更加徹骨。她的少女的靈魂彷彿遺失在那片深海里,神情如幽魂般鬼魅悽惻。
她們誰也沒有再提那晚的事情。
那個醉漢第二天便進了監獄。面對青蕙的指認,他起初死也不肯承認自己的罪行,但辛家有的是辦法讓他伏罪,不久他就老實了。他被判了三十年監禁,大約是要在監獄裡了此殘生了。
經過那一夜,所有人都對青蕙有所懼怕,辛霓怕她,怕得對她言聽計從;趙彥章怕她,怕得進大屋都瞻前顧後;連辛慶雄也怕她,怕得不再管束辛霓和她的胡作非為。
青蕙自此在大屋所向披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