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丹井城（一）
◎入井之人，不得往生◎
江雪罕見的有些沉默, 她在說知無不言之前，絕對想不到黎冉之在這裡問出的是這樣一個問題。
“師姐怎樣想，便怎樣說吧。”
“師弟是如何判斷喜歡和不喜歡的？”江雪沒有回答黎冉之的問題, 卻問起了他另一個問題。
黎冉之找了一處地方，席地而坐，他明明是孩童的模樣，可是那雙眸子裡卻滿是認真。
“師姐, 我喜歡吃什麼？”黎冉之問道。
這個問題著實把江雪問住了, 她先是搖了搖頭, 而後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你辟穀, 不吃東西？”
黎冉之笑笑：“ 師姐口味清淡，吃甜喜微甜, 吃辣喜微辣。早飯喜麵食，午飯喜大米, 晚間皆可, 下午時喜歡酸酸的果子, 吃魚喜歡吃魚腹……”
聽著他一點點地娓娓道來, 江雪只覺得呼吸開始停滯。
“師姐, 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黎冉之換了一個問題。
他只是遵循本心的去做一件事。
沉默了很久，江雪才說道：“可是對於你的喜歡，我受之有愧。”
她往下靠了靠，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聲音也小了一些：“我有點困，先睡了。”
她說完這兩個字, 甚至連頭都不敢抬起, 更不敢去看黎冉之。
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才醒不久，整個人卻依然很困。
“師姐是將我領入天劍宗的人，也是在這條修行路上護過我很多次的人 。我這人雖然有時候很冷血，但我懂得知恩圖報，所以請師姐相信，我一定會踏上師姐所說的那條路，也一定能送師姐回家。”
黎冉之站了起來，此刻他的視線毫不避諱地看向江雪，那道目光中彷彿有對一切的釋然：“不要道歉，因為師姐沒有錯。”
江雪支支吾吾了半天，仍然沒有想到，最終答道：“修煉。”
江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師弟，小孩子的模樣就不適合說這些一本正經的話了，會顯得很好笑。”
江雪點點頭：“比一切都重要。”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他補充道：“我今天問這些，只是想問問師姐，既然不是喜歡，那為什麼要護著我？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師姐不要多想。”
她終究是要離開這裡的。
人變小了，連對情感的控制力都下降了。
“可是感情這個東西真的好沒道理，我明知道沒有結果，卻還是想去爭一爭！”
隨後她聽到了孩子低低的笑聲, 那聲音有些無奈, 似乎還有些悲涼：“師姐對我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何談喜歡？”
江雪的聲音更小了：“剛剛已經吃過一顆了。”
江雪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語氣明顯輕鬆不少：“相信現在的你可以解決？小屁孩不要說大話。”
“嗯。”
“真的。”黎冉之點點頭，他笑道：“畢竟師姐捅過我一刀，這一點我過不去呢。”
黎冉之抿了抿嘴唇，壓下心裡的悲涼：原來他的喜歡會成為她的負擔。
迷迷糊糊中，黎冉之又喂她吃下了一顆藥。
“行行行，信你。”江雪像是安慰他似的，回答得十分隨意。
見他反覆解釋，江雪才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多心了，畢竟誰會喜歡一個捅自己一刀還把自己踹下山崖的人呢？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江雪也沒有任何隱瞞的打算，她道：“我之前和師弟說過，希望師弟成神，就是我的目的。雖然我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但是我能確定，只要師弟能成神，我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辦法。所以在此之前，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會護著你。”
黎冉之卻突然抬頭望了望天空，他的聲音裡帶著些玩笑的意味：“我沒說我喜歡師姐呀？我只是很瞭解師姐的喜好，所以給師姐舉了個例子，從瞭解一個人到喜歡一個人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有微風吹過，吹亂了孩子高高的馬尾，江雪看見黎冉之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那是一個很淺很淺的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江雪覺得黎冉之是笑著的，可是他的眼睛看起來卻很悲傷。
他的樣子看起來像發誓一般嚴肅。
他不需要江雪的道歉，他喜歡一個人或者不喜歡一個人本就與被喜歡的人無關。因為他喜歡，所以他的付出從來不會去奢求結果。
“比這裡的一切都重要？”
“沒關係，吃了這藥傷口好得更快。”
“真的？”在這一刻，江雪有些不確定了。
“師姐吃顆藥再睡吧。”黎冉之道。
在黎冉之否認喜歡她之後，江雪感覺心裡壓著的石頭似乎被挪開了，和黎冉之相處起來也自然許多。
“總之，師姐信我。”
在藥物的作用下，江雪一整晚都睡得很沉。
明明是稚嫩的童音，江雪卻聽到了深深的無力。
“回家很重要嗎？”
黎冉之見她笑了出來，不知道為何，原本心裡的苦澀居然減少了一分，不過他眸中的神色卻依然十分認真：“但是請師姐一定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師姐要相信我可以解決，不要自己逞強。”
他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直面江雪的眼睛，用最溫柔卻又最堅定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黎冉之低著頭, 目光看向腳下, 卻不敢看向江雪，他似乎要藏不住自己眼睛裡的悲傷了。
他的視線和江雪對上時，江雪看見他的眼裡有亮晶晶的東西。
那天晚上，她的周圍滿是血腥和殺戮，斷臂殘肢，鮮血淋漓，而她安然地睡著。
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江雪發現她躺著的地方和昨天又不一樣了。
“師弟，我們又換地方了？”
“嗯。”黎冉之只是輕輕地點頭，在這件事情上，他顯然不願意多做解釋。
“你把我搬過來的？”江雪繼續問道。
黎冉之還是點點頭，但是不說其他的。
江雪很費解，這怎麼搬得動的，但是她只要問黎冉之，黎冉之的回答都很統一：師姐很輕，我搬得動。
這樣持續了幾天了，江雪覺得實在是太不對勁了。她的傷口恢復得很快，但是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睡得不省人事。
這天她自己沒吃藥，黎冉之過來喂藥時，她把藥偷偷藏在舌頭下面，沒有吃下去。而後像往常一樣，說自己困了，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好好地躺著。
她想看看，黎冉之究竟想要做什麼？
那天她記得她是醒著的，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仍舊是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樹林的邊緣，再往前就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了。
她醒的時候，黎冉之正好坐在她的旁邊，他靠在身後的樹幹上，面容上流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
江雪直接問了黎冉之：“師弟，我為什麼又睡著了？”
黎冉之的回答明顯有些糊弄：“師姐受傷了，這些天睡得多是正常的。”
“我不信。”江雪也很直接。
“既然不信，師姐為什麼還要問呢？”黎冉之這句說得十分坦然。
他站了起來，溫聲道：“師姐睡著的時候，我做了一些事情。可是我有私心，我不想把我做的這些事情告訴師姐，所以，也請師姐……”
他沒有說出後面的話，停頓在了那裡。
“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嗎？”江雪突然問道。
黎冉之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隨後答道：“不至於。”
“違反公序良俗嗎？”江雪繼續問道，怕他不理解，江雪甚至解釋道：“就是道德上有沒有問題？”
“也沒有吧？”
江雪一番恍然大悟的樣子：“那隨便你了，你不想讓我知道，我便不問了。”
她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因為躺了太多天而僵硬的身體，順手摸了一下黎冉之的頭：“我以為你瞞著我在幹一些不能說的大事，真的傷天害理的那種！”
見黎冉之不答話，江雪道：“別多想了，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們看看怎麼才能讓你儘快渡下一次的天劫吧。”
江雪這段時間也想了很多，白月到現在都沒有大的動靜，也就說明從半神到神之間的距離不是那麼容易跨越的。
而白月成神之前的這段時間，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從樹林出來之後，入眼的居然是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城鎮，進城之後，更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江雪四處打量周圍的情況，好像沒有看到什麼修煉之人的痕跡，就像是無數普通城鎮那般。
她記得在他們進來的時候，城門的入口處寫著三個大字：丹井城。
想必“丹井城”就是這座城市的名字了吧，從起名的角度來講，這個名字有一些說不出的怪異。
兩人一路往前走，這裡與人間的大多數城鎮都並無不同。四周沒有劇烈的靈力波動，也就說明這座城裡要麼沒有強大的修煉之人，要麼這人的修為遠遠高出他們。
二人隨意找了一個客棧歇腳，坐在一樓的大堂處聽著周圍熱烈的討論，人們討論的大多是幾天後的上元節：鬧花燈，猜燈謎，舞龍燈……
“兩位客官也是來這裡參加上元節的嗎？”店小二一邊倒上茶水，一邊熱情地詢問。
江雪順著他的話接下去：“是啊，上元佳節，四處看看。”
“那二位可算是來對地方了，我們這丹井城別的不說，這上元節的燈會可是方圓幾十裡辦得最好的地方。您瞧瞧，這些人可都是來這裡看燈會的。”
江雪笑笑：“那我可有眼福了。”
黎冉之看了看周圍的人，問道：“店家，這裡為什麼要叫丹井城？”
聽到他的問題，店小二先是愣了一下，黎冉之給他的感覺並不像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可是無論是聲音還是樣貌，確確實實就是一個孩子。
但是跑堂多年，他也知道不該打聽的事情就不多問，於是回答道：“不瞞您說，丹井城的命名是來源於城中心的一口古井，那井裡沒有水，深不見底，偶爾還有陰風陣陣。但是傳言，那口井裡埋著無數妖怪的屍體，屍體腐爛之後就只剩下內丹了。成千上萬的妖怪內丹聚集其中，這口井就被稱為丹井。而我們這座城市據說是為了守護丹井而建立的，所以呀，就叫丹井城。”
店小二說了很多，但是黎冉之的重點卻留在了內丹上，妖怪的內丹就相當於修煉之人的靈核。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麼這口井之下，就將是成千上萬的靈核。
江雪想的卻是這個丹井城是不是值得停留，她問道：“店家，既然如此的話，那這城裡會不會有怪事發生？”
如果是一座非常平靜的城市，那麼他們可以留在這裡等待黎冉之渡劫。
店小二又用毛巾將灑出來的茶水擦了擦，一把將毛巾甩到了背上，“我活了二十多年，是從來沒有見過任何怪事的，街坊鄰里都說，這丹井城啊，太平得很！甚至來這裡住店的客人都說，在我們這裡，睡得都比其他地方踏實。您二位啊，就放心地觀賞燈會吧！”
另一位在旁邊喝酒的壯漢也插嘴道：“是啊，我經常睡不好，但每次走鏢來到這裡，那都是一覺睡到天亮！”說完還哈哈大笑了兩聲。
江雪聽完心裡卻莫名升起一陣不安，都說沒問題，她反而有一些擔憂。
黎冉之問道：“店家，我們一會兒想去看看傳說中的丹井，可否幫忙指路？”
“當然沒問題，您啊，出門之後往東走一里，再往南走半里路，最後順著丹井街直走就行了，不過這井也沒什麼特別的。”
對於黎冉之的問話，他還是有些疑慮，畢竟黎冉之說話的語氣實在沒辦法和他的年齡聯絡起來。
店小二走了，江雪和黎冉之對視了一眼，江雪低聲問道：“師弟想去看看那口井嗎？”
黎冉之點了點頭。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雖然這裡也沒有什麼修煉之人，但是沒有靈力的黎冉之去到哪裡，江雪都沒法安心。
黎冉之沒有拒絕，他只是去看看情況，至於真的動手，他也不會選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不會在江雪的眼前動手。
二人喝完茶之後，按照店小二的指引到了丹井街，在整條街的正中心是一口古井，整個井呈八角狀，周圍用幾根木頭隨意地攔了一下，防止有人摔落。
井的旁邊是一座很古老的石碑，被人擦拭得很乾淨，但是上面刻著的字已經有些許模糊了：丹井。
看上去是平平無奇的一口井。
黎冉之想側身往井下看，卻被江雪一把攔住了：“我來吧。”
黎冉之沒有反駁，由著江雪將他護到身後。
江雪伸著頭往下看，黎冉之緊緊地拽住她的衣角，生怕她掉了下去。
江雪笑笑：“沒事，我怎麼也是還虛巔峰的實力了。”
她的視線在井底一遍遍地掃過：只是一個空空的井，裡面什麼都看不到，好像深不見底一樣。
江雪凝出了一團靈力，她將這團靈力扔了下去，用來照亮這口黑暗的井。
靈力的光越來越淡，可是周圍還是隻有黑暗，空空的黑暗，彷彿沒有底一般。
“師姐，怎麼樣？”
江雪道：“看上去就是一口空井，但是深不見底，至少有數百丈的深度。”
黎冉之見到江雪往後退了幾步，離開了井口，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是心裡卻有些拿不準。店小二所說的是不是真的，這口深達數百丈的井肯定不是人力挖出來的。
他思索了片刻，打算今天晚上獨自下井去看看情況。
“師姐，也可能是我們多心了，還是回去吧。”
江雪有些疑慮，但是也決定先回去。既然店小二說這裡從來沒有什麼怪事，那就靜觀其變吧。
這天晚上，江雪一直沒有睡，白天的那口井還是給了她一種詭異的感覺。
至於他隔壁的黎冉之，已經一個人偷偷溜了出去。
此時已是深夜，本就偏僻的丹井街上空無人煙，只有井邊出現了一個小孩子的身影。
是黎冉之。
他來到井口，將視線投入井底。此時白天一片漆黑，深不見底的井底卻出現了一輪圓月，好像是天上的月亮倒映在了井水裡。
黎冉之抬頭向上看，今晚是上弦月，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半。
他的瞳孔驀地一縮，迅速往後退了一步。
這根本不是同一個月亮：井底月圓，天上月缺。
細小的火苗在他掌心燃起，他再次試圖靠近旁邊的這口井。
背後卻傳來了一道低沉的聲音：“孩子，別往前走了。”
突然出現的聲音在黑暗的夜裡有些嚇人，但是給人的感覺卻是善意地提醒。
黎冉之猛然回頭，潮生劍隨時準備召出：這個人剛剛過來的時候，他居然連一絲的靈力波動都未察覺到。
來人將自己的身形用一片陰影籠罩，黎冉之完全看不真切。
那人見他不答話，又補充道：“我無惡意，只是提醒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黎冉之注視著他所在的方向，右手背於身後，靈力在掌心凝聚：“為何？”
“因為，入井之人，不得往生。”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