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私奔

那條街的後半夜依然混亂, 急救車和警車一前一後地到,鳴笛聲劃破長空。

警察封鎖了現場,拷了醉漢, 帶走了很多人問話。和他們匆匆擦肩的是醫務人員抬著擔架下車, 接過凱莉懷中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人,還在不停流的血一直蜿蜒到急救車上,門砰一聲響,伴著醫務人員大聲問傷者家屬在不在。

沈聽擇如夢初醒, 他啞著聲應:“here.”

然後是麻木地跟著上車,悶熱被隔絕在車門外, 只剩渾身冰涼,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車內醫務人員神情都凝重, 正以極迅速的動作開始進行搶救, 包紮、壓迫止血、心肺復甦……看到雙目猩紅, 看到眼眶發脹,心電監護儀上卻唱反調地發出刺耳的“嘀——”聲, 原本還算平穩波動的曲線正在一點點繃成直線。

氣氛陡然焦灼起來,醫務人員的交流聲也急促起來, 七嘴八舌的, 吵在沈聽擇耳邊。拳頭已經不能再握緊,指甲徹底掐進掌心, 可他那點血腥味在密閉的車廂里根本微不足道, 和他這個人一樣, 都像是多餘的存在,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醫務人員抽一劑藥水, 靜脈注射。

心電監護儀終於不叫了。

搶救還在持續, 急救車一路疾馳往醫院開,而地上的那灘血直到破曉才幹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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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

沈聽擇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手機響了很多次,但他像是沒聽見。長久的靜默,肘關節撐膝,脖頸低垂,棘突凸起,背弓著,那條鎖骨鏈被他緊緊抓在手裡,還沒幹的血無聲在掉。滴落瓷磚,洇開鮮紅一片,映著頭頂那盞燈,不知道亮了幾個小時,沒一點要滅的跡象。

直到走廊傳來腳步聲,許轍和凱莉做完筆錄從警局趕來,他才有了一點反應。抬頭,視線掃向許轍,開口的聲音啞得讓人心驚,“怎麼說?”

許轍緩一口氣,如實說道:“是西弗吉尼亞州人,偷渡來這裡的,還有……長期吸/毒史。”

他怕,下一秒醫生會告訴他,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裡面手術用的強光透出來,刺向外面三人的眼睛。

可當一切真正發生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有多狹隘。

一旁凱莉的眼睛早就哭腫,她沒坐,半蹲在牆角,身上還沾滿著血跡,妝全花了,模樣狼狽至極,雙手痛苦地抱著頭,嘴裡不停喃喃著自責的話。

沈聽擇偏頭看她一眼,聲音疲憊地打斷,“不關你的事。”

記得她因為巨大沖擊後仰的脖頸,記得她血色盡失的臉,脆弱得好像風一吹就會消失。

說實話,這種自我犧牲式的愛情在他的認知裡是可笑的,甚至愚昧。人這一生,得過且過,誰沒誰不能好好過,根本犯不著為誰搭上一條命。

好在醫生只是掃了眼在場的三人,問:“o is type a blood?”

沈聽擇聞言垂下眼,發出一聲很低的嗤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沈聽擇花零點一秒的時間反應,卻突然沒有了勇氣上前,問一句病人怎麼樣。無人在意的側面,他手背青筋暴起,整個人因害怕而微微發抖。

許轍不知道。

他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裴枝,他該怎麼辦。

凱莉對上沈聽擇通紅的雙眼,嚇得一通哭腔沒收住,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下來,但嗓子像被哽住,說不出話,只愣愣地點頭。等沈聽擇鬆了手,她身體軟得順著牆壁往下滑。

許轍看不下去地拉她一把,緊接著下一秒手術室的門被推開。

許轍看他這副樣子,又抬眼看了看那盞刺眼的紅燈,心裡跟著莫名很堵。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三個小時,可裴枝衝出去為沈聽擇擋槍的畫面還是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楚。

眼淚又開始流,凱莉搖著頭,像是陷入魔怔了,獨獨重複那句“都怪我”。

到底要什麼樣的結局才能配得上他們這一路的鮮血淋漓。

那年沈聽擇為救裴枝出車禍的傷痛還歷歷在目,而如今裴枝中槍,在手術室裡生死不明。同樣兩個人,換了時間,換了地點,卻依舊隔著一扇門,共生死。

就這樣兩秒,沈聽擇猛地站起身,一把將凱莉從地上拽起來,按在牆上,壓著怒氣吼:“裴枝不會有事,也沒人怪你,所以別他媽的在這跟哭喪一樣,聽清了沒?”

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更記得那一瞬他心裡的震撼,幾乎翻天覆地。

沈聽擇無聲後退一步,凱莉也抽噎著搖頭,許轍適時往前,“i am.”

醫生點頭,“follome.”

匆匆兩句,許轍跟著醫生離開,手術室的門再次重重關上。

審判遲遲沒落下。

而這夜就快要過去,外面天已經有點亮了,太陽初升。

又是一個豔陽天。

沈聽擇揉一把臉,啞聲對凱莉說:“你先回去吧,沒必要在這熬。”

凱莉置若罔聞,沒動,亮著的螢幕上是剛和裴枝加過的微信,還停在那句——

我透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她站起身,回一句我去洗把臉。

說完沒給沈聽擇繼續趕她走的機會,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凱莉走後的幾分鐘裡,沈聽擇還是保持著那種很頹的坐姿,握在掌心的手機又進來很多資訊,最新那條的是de beers發來的。

他垂眸沉沉看著,然後劃掉,點進通訊錄,撥了個電話出去。

那頭嘟聲長達半分鐘才接。

太久沒聯絡,連問候都變得生硬,“沒打擾你睡覺吧?媽。”

相比之下薛湘茹顯得平靜,還是那副不怒自威的聲嗓:“剛跟王廳長他們吃完飯。”

沈聽擇愣了下,他忘了國內現在是中午。

“找我有事?”

“嗯。”沈聽擇握緊手機,深吸一口氣開口:“你和爸有醫院那邊的人脈麼……最好是有治療槍傷經驗的。”

不出意料的沉默,沈聽擇聽到薛湘茹和旁人說了聲抱歉,然後窸窸窣窣一陣,那頭靜得可怕,緊接著是薛湘茹拔高的音量,“你受傷了?”

沈聽擇很快否認:“不是我。”

“那你?”

“是裴枝。”

又是長久的靜默,薛湘茹聲音沉下來,“你再說一遍。”

沈聽擇照做。

慍怒夾著不滿紛至沓來,薛湘茹質問:“你們不是分手了?怎麼……”

“媽,我從來沒同意過分手。”沈聽擇頭向後靠著冰涼的牆面,雙眼通紅,也失了焦距,像又回到那年:“我知道那段時間你見過她,具體說什麼做什麼我不清楚,但肯定給她施壓了對吧?”

他太清楚薛湘茹在官場上慣用的那些伎倆了——

不動聲色、以退為進。

“你知道麼,那時候她奶奶剛去世。”薛湘茹不吭聲,沈聽擇就自顧自繼續說:“我怕她會鑽牛角尖,我也……確實沒能力承諾她什麼,所以這三年是我給她,也是給我自己的時間。分開確實是當時我們最好的選擇,但期限有且只會有三年。”

薛湘茹不置可否地問:“那你們現在……”

“是,複合了。等我回國,我就跟她求婚。”

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薛湘茹忍不住皺眉,“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要是裴枝沒出事,你是不是打算搞個先斬後奏啊?等領了結婚證再往我們面前一甩啊?”

誰都有脾氣,誰都不肯低頭。

可過了會兒沈聽擇突然很輕地笑出聲,“媽,裴枝現在還躺在手術檯上,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中槍?”

薛湘茹還是沉得住氣。

沈聽擇的情緒卻止不住地崩,握著手機的指節都發白,朝那頭低吼:“是為了救我!是她不要命地衝上來,不然今晚死的就是我,是你的兒子!”

最後五個字沈聽擇幾乎是嘶吼出聲。

如果可以,他寧願現在躺在裡面的人是他。

這回薛湘茹終於不再沉默,她讓沈聽擇把今晚的事全部交代一遍。

兩分鐘後,沈聽擇說完,仰頭看著天花板,聲音艱澀得要命:“媽,這邊的人我信不過。只要這次裴枝能好起來,我……什麼都聽你的。”

和尾音同時落下的,還有滴在手背的溫熱。沈聽擇緩緩閉上眼,說了結束通話前最後三個字:“求你了。”

電話結束通話,沈聽擇再一次低下了頭。

而幾步之外,凱莉滿眼驚怔地看著他。

只因她看見曾經那麼驕傲又不可一世的男人,無聲在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