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雨天

這年盛夏降臨得特別早, 六月初的天,氣象臺就釋出了高溫預警。

沈聽擇也終於在那天醒了過來,當時病房裡只有裴枝一個人。他動了動唇, 只覺得喉嚨很乾, 嗓音也啞得厲害,“裴枝。”

裴枝聞聲愣住,反應過來後紅了眼,“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去叫醫生。”

可沒等她跑出去, 手腕就被沈聽擇拉住。動作有點急,牽著傷口作痛。

他皺了下眉, 緩過那陣疼後抬頭問裴枝:“你怎麼樣?”

病房裡很安靜,陽光從窗戶透進來, 細塵浮動, 裴枝垂眼看向抓著她手腕的那隻手。針還紮在筋脈裡, 淡青一片,因為他的動作回血了。

她反抓住他的手放回床邊, 搖了搖頭,“我沒事。”

庫裡南的車型本身就偏大, 受到的撞擊相對較小。再加上當時裴枝在減速, 所以她的傷要比沈聽擇輕很多。

“嗯。”沈聽擇坐起身,靠在床頭朝裴枝笑了笑, “過來, 讓我抱抱。”

隔著幾步距離, 裴枝忍住胸口洶湧的情緒,很慢地走過去, 沈聽擇順勢摟著她的腰把她抱進懷裡。

這一句就夠了。

他沒動,沒有像從前那樣過來牽她,而是等著她一步步走到面前。

她搖頭,“沒事,他就是來看看我。”

他站在風口,沒穿病號服,身上那件黑色短袖被風吹得鼓起一角。大病一場後,稜角愈加分明,骨子裡的痞氣被磨掉不少,整個人顯得冷淡。

裴枝也彎下腰,緊緊環住沈聽擇的肩膀,眼淚在無聲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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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身體的癒合能力總是迅速的,裴枝看著沈聽擇一天好過一天的狀態,比誰都笑得開心。可關上洗手間的門,她盯著鏡子裡那雙通紅的眼睛,心臟像被密密麻麻的針扎爛了。

陸嘉言的聲音比以往都低,壓著怒意質問:“如果不是齊老師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永遠瞞著我?”

陸嘉言知道這一次鬆手,兩人最後一點的維繫可能就斷掉了。無力感鋪天蓋地,但他還是退後一步,沉聲說著連自己都覺得虛偽的祝福:“裴枝,沈聽擇他……是真心對你的,所以你別不幸福。”

裴枝知道他全都看見了。

他身上有一點風塵僕僕的汗味,但並不難聞。好像又瘦了點,寬闊的肩骨硌著她疼。裴枝皺眉,“你……”

陸嘉言走了,和來時一樣匆匆。

她伸手想推開他,陸嘉言卻輕易地捕捉到她的意圖,雙臂收得更緊。他知道這有多逾矩,但他引以為傲的自持早就被裴枝一次次粉碎了。

停頓一秒,她很淡地笑了下,“至於其他的,就這樣吧,哥。”

從此山高路遠,我們各走各的。

裴枝又坐了會,看一眼時間準備回病房。可剛一轉身,她的腳步就被徹底釘在了原地。

他病好了,那就該說再見了。

裴枝把手機拿出來,沒能開得了機,“沒電了。”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她感覺頭頂的光線被人遮住。

昏睡的這些天,他反覆被困在事發前的那個傍晚裡,一遍遍想起裴枝對他說的那句我愛你,一遍遍想起那天走過機場廊橋時自己的幡然醒悟。

“嗯。”沈聽擇伸手幫她撫順亂掉的頭髮,隨口問道:“陸嘉言來找你有事?”

可陸嘉言知道這比一句承認還要傷人。

裴枝聞言一怔,眉眼瞬間低垂,自嘲得笑了笑,“知道了,你也要幸福。”

還好,他救下了她。

那是一種失而復得。

男人的體溫比太陽更熱,裴枝別過臉,突然覺得好累。她沒有精力和陸嘉言糾纏,乾脆不再動,任由他抱著,低聲回答:“沒想過瞞著你。”

是他太晚察覺到裴枝的反常,也是他低估了裴枝的孤執。

也好。

沒有辦法進行下個動作。

奶奶的事,車禍的事。

他們早就變成了陌路人。

他知道裴枝一旦報復完廖浩鵬,自己絕不會苟活。

還好,她還能幹乾淨淨地活著。

因為她看見了不遠處的沈聽擇。

顧不上疼, 他抱得很用力。

沒想瞞,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知情權。她沒有立場去告訴他這些事,他也沒有立場去關心。

裴枝抬頭,就看見陸嘉言站在一米之外。她愣住,下意識地站起身,然後整個人就被陸嘉言一把拉進懷裡抱住。

夏至那天,住院部樓下的桔梗花開了。沒有豔麗的紅,而是一片很淡的藍紫色。

沈聽擇看著她,“我給你發了很多訊息。”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此刻擁有的究竟是什麼。

沈聽擇做完檢查,薛湘茹在陪。裴枝就沒過去,一個人坐在花圃邊的長椅上。那會兒陽光正好,光暈刺眼得泛起白光,有那麼一瞬,像是天堂。

裴枝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她也不想主動去提,只是問:“你怎麼下來了?”

懷裡的人很安靜,一動不動,過了會兒她說:“謝謝你為奶奶做的那些事,還有以前你幫我,都算我欠你的。”

沈聽擇低低地哦了聲,沒再多問,終於拉起她的手要往樓上走,“我給你點了奶茶,去冰的。”

夏季燥熱的風在兩人的衣襬間流連,裴枝反手拽住他。

沈聽擇不明所以地回頭,對上裴枝平靜的神情,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怎麼了?”

裴枝眨了下微微乾澀的眼睛,叫他的名字,“沈聽擇。”

“嗯。”

“我們到此為止吧。”

沈聽擇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也理解錯了,“什麼意思?”

“要分手的意思。”

陽光暴烈,曬在兩人身上,氣氛卻跌至冰點。

沈聽擇盯著裴枝的臉,搖頭說道:“裴枝,你別跟我開玩笑。”

他不懂,明明早上一切都還好好的。兩秒後他垂下的手緊握,喉結艱澀地滾動,“為什麼?是因為……他嗎?”

裴枝知道他說的是誰,想也沒想地否認:“不是。”

說完,她拉開一點兩人的距離,不偏不躲地迎上沈聽擇的目光,“沈聽擇,你知道我以前在酒吧學到的是什麼嗎?就是哪怕有人拿刀在我面前捅了人,只要血不濺到我身上,我照樣可以眼都不眨。這樣的我很陌生是不是,但我告訴你,這就是我本來的樣子。有句謝謝也一直忘了跟你說,謝謝你讓我不用坐牢。可是沈聽擇,你有想過麼,如果你那天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還是要揹著你這條人命過下半輩子!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犯不著你豁了命來為我做這些,我不會覺得感動,只會覺得麻煩,知道麼?”

像是練習過無數遍的話,裴枝說得冷靜,近乎殘忍。可泛紅的眼圈,發哽的聲音,誰也不比誰好過。每秒鐘心在抽疼,她唯一能攥緊的只有衣角,來穩住自己的情緒,害怕自己下一秒會反悔。

“沈聽擇,真當自己是救世主啊?省點力氣吧。”

醫院像是最合適的審判地,這兒每天都有人被救,也有人在告別。

沈聽擇紅著眼和裴枝對視,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出一絲欺騙,可她的眼神太清透,透到沒有什麼能更純粹了。

默了一瞬,他像想起最後一根稻草似的問:“是不是我媽和你說了什麼?”

裴枝否認得乾脆,“不是。”

“裴枝,你說的我不接受。”沈聽擇上前把她扯進懷裡,用了力,不再溫柔的。裴枝踉蹌一下,下巴磕到了他肩膀,腰上的手臂纏得更緊,耳邊是他帶著點顫唞的聲音:“能不能不分手?求你。”

兩人視線交錯開來,裴枝看到遠處有攜手散步的老夫妻,有洋溢著笑臉的一家三口,那些畫面就像走馬燈,在她眼前閃過,最後歸於和沈聽擇在一起的這大半年。

他喜歡哪個牌子的水果糖。

他菸灰是怎麼撣的。

接吻時他習慣左手還是右手摟她的腰。

忘不掉的。

可那又能怎麼辦,他們都還太年輕,賭不起幼稚的感情博弈。

裴枝緩緩閉上眼,“沈聽擇,我累了,放過我好不好?”

話落的那一秒,她能感覺沈聽擇的驕傲像被人一寸寸碾碎,壓在她身上的力道驟然少了幾分,但他還是沒放手,自虐般地質問:“裴枝,你敢不敢說一句不喜歡我?”

多可笑啊,原來在他拼了命為他們的將來,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和他有以後。

沒人比她更狠心。

“抱歉,我發現我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喜歡你,”裴枝從沈聽擇懷裡掙開,往後退一步,憋回眼淚笑道:“所以你如果真的想聽……”

她直視著沈聽擇的眼睛,像從前無數次說情話那樣,一字一句道:“沈聽擇,我不喜歡你了。”

繾綣又決絕。

死刑宣判結束。

太陽被雲層遮住,天都陰了。

裴枝說了走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沈聽擇,再見。”

或許再也不見。

-

後來的一段時間,裴枝聽說廖浩鵬這些年在道上混的髒事都被人舉報,被以數罪並告上了法庭。她知道這些都是沈家做的,半實半虛,摻著權力推波助瀾,足夠廖浩鵬下半輩子在監獄裡度過了。

判決下來的那一天,沈聽擇被沈家帶走,不知去向,音訊全無。

裴枝在沈聽擇公寓樓下坐了一整晚,可她清楚23樓的那盞燈不會亮了。

在喝到數不清第幾罐啤酒的時候,裴枝看見周渡出現在她面前。四個月多不見,他剪了短寸,差點沒認出來。

兩人無聲對視幾秒後,裴枝告訴他,“沈聽擇走了。”

“我知道,”周渡看著她,“我是來找你的。”

裴枝愣了下,並不覺得自己和他有什麼好談的。

可下一秒周渡直接開門見山地問:“是你和沈聽擇提的分手?”

裴枝捏著啤酒罐的手慢慢收緊,“嗯。”

周渡聞言居高臨下地看她,再也沒有了從前那副客套的樣子,毫不遮掩地嗤笑一聲,“裴枝,你的喜歡真廉價。”

裴枝沒吭聲。

“沈聽擇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怎麼好意思和他提分手的啊?”周渡壓著怒氣的聲音響在頭頂,滿是質問:“我看你根本就不喜歡他……”

“我愛他。”裴枝抬眼,嗓音很啞,也很急地打斷周渡,頓了一秒後她又垂下眼,強忍著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刺痛,固執地重複一遍:“我愛他。”

眼眶酸脹到極點,裴枝抽了下鼻子,肩頸都因為隱忍的哭腔而顫唞,慢吞吞地說道:“除了他,我不知道這輩子還能愛上誰。可是周渡,你知不知道這半年,甚至更早以前,沈聽擇是怎麼過的嗎?就上個月,他去港城陪我,我發現他天天兩三點睡,大半夜在那裡啃我一個字都看不懂的金融財報。我知道他有的是本事,也想要快點站穩腳跟,可事實是他明明才大一啊,剛結束累死累活的高三,好不容易能鬆口氣了,別人都在玩,就他一個人在拼……”

“他根本就可以不用這麼辛苦的。我知道他不出國,依舊可以混得很好,可是我不甘心,他就應該去看世界的,他應該是自由的,而不是為了我這樣一個得過且過的人,被困住,更別提他還被我害得受了一身傷。我們這個年紀最抓不住的就是愛情,他現在喜歡我,可是以後呢?這些都可能成為我們的矛盾。”

說到最後,裴枝像變成了自言自語,“我怕我們會走父母的後路,怕我們的結局根本配不上他的付出,現在放手,好過最後狼狽收場,相看兩厭。”

他們都努力過了,但也只能這樣了。

周渡沉默地聽完,兩人一站一坐,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也不置可否,只是啞聲又問:“那你知不知道沈聽擇有多喜……有多愛你?”

裴枝點頭,“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周渡突然低吼出聲。

裴枝聞言又愣了愣,抬起頭看向他。

“開學前我請你吃飯那天,你不是問我在哪見過你嗎,”周渡緩過那陣情緒,低頭點了一根菸,才繼續說道:“在周子行的草稿本上不假,但我們早就真正見過面了。”

裴枝有意識到周渡要說什麼,那晚她就想起來了,可她沒想到周渡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在顛覆她的認知。

每一個字都像把凌遲刀。

“高中的時候,我和沈聽擇在西淮那邊的球場經常見到你,當然你可能沒印象……”周渡自嘲地笑了笑,“但如果今天我不說,你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像他這樣一個招招手就有女孩等著追的人,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暗戀你了。”

他用的是暗戀這個詞,註定代表了那一方的卑微。甚至時至今日,他還是不能理解沈聽擇的想法。

是,不可否認裴枝很漂亮,她是一朵明豔帶刺的玫瑰,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兩人的生活幾乎是平行線,交叉點搖搖欲墜。

他問過沈聽擇為什麼是裴枝,也記得那時沈聽擇沉默了很久,才無奈地嘆笑,說了一句我也

沒有理由的心動最致命。

少年沒有成熟的自制力壓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份心動越扎越深,直至變成執念。

裴枝已經麻木的心臟在聽到暗戀兩個字時徹底地動山搖,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周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可審判遠還沒結束。

周渡靠在長椅旁的路燈杆上,透過升騰的煙霧像在回憶,“他知道你那時候狀態不太好,所以就沒想過去打擾你,可是如果你每天放學的時候,但凡回一次頭,都有可能看到傻不拉幾等在附中旁邊的沈聽擇……”

忽視掉裴枝的震驚,周渡掐了煙,彎腰拿過一罐啤酒,自顧自開了喝,然後繼續燒一把火:“你們應該上過床了吧,那你有注意到過他腹部那兒有道疤嗎?有過一次問他是哪來的嗎?”

裴枝的腦子轉得很慢,幾乎是遵從本能地在回答:“我問過,他說是打架輸了的。”

周渡情緒又激動起來,“是,是打架!那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架?”

裴枝搖頭。

“就為了給你收拾那些爛攤子!跟他媽的傻逼一樣去打群架,對面七八個人,他呢,就一個人硬抗,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差點沒命!”

這件事,沈家不知道,學校不知道。

只有周渡知道,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楚,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為了讓他幫忙瞞下這件事,第一次低聲下氣地用了“求”這個字,求他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裴枝徹底怔住,“我的……爛攤子?”

周渡簡直要氣笑了,話也沒說的多好聽,帶著點咄咄逼人的味道:“你在酒吧裝清高的時候,就沒想過別人手段有多下三濫?那些酒吧的小混混哪個是好東西?”

“我不是沒想過,我只是……”

她從前一直以為是陸嘉言去擺平的。

樹上蟬鳴不歇,吵得裴枝腦子嗡嗡作響,一遍一遍回放的是那次在酒店套房她問過沈聽擇的話。

“打架就輸過這一回,被你看見了。”

“怎麼輸的?”

“對面人多。”

“人多你還上?”

“那時候沒想那麼多。”

直到這一刻,裴枝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上午八點半的太陽已經很烈了,她卻只覺得渾身冰涼,一點點墜入冰窖的感覺。

好痛啊。

悲愴像海水般湧來,將她吞沒,心臟也被撕扯著,痛得沒有知覺了。

“所以裴枝,你最沒有資格說沈聽擇,也最沒有資格和他提分手!”

最後一句打抱不平落下,周渡將手裡的啤酒罐捏扁,重重地扔進兩步之外的垃圾桶,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裴枝一個人徹底愣在原地,腰越彎越低,最後整個人蜷縮著,額頭抵到膝蓋上,任由淚水奪眶而出,浸溼單薄的褲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