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雨天

很多年之後裴枝還是記得這天。

記得天很藍, 風正暖,記得路邊梅花盛放,幽香撲鼻, 更記得當時沈聽擇逐漸泛紅的耳根。他不自在地別過臉, 從喉間低低地溢位一個哦字。

裴枝見狀笑著抱他更緊,湊到他耳邊問:“那你要不要跟我去約會?”

話落的那一秒,沈聽擇心跳更重。他覺得就算裴枝現在要他的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給。

能怎麼辦呢, 年少的心動像野火,一旦燒起來, 只會吹又生。

沒遇見裴枝前他什麼都無所謂,清楚自己到歲數了家裡會幫他找好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 結婚再生個孩子傳宗接代, 沒指著這輩子能活多久, 跟著許轍他們一塊兒混,喝酒泡吧飆車, 覺得浪蕩這一回也算值了。唯獨被他們捏著嘲笑的一點,就是假清高, 寧可看片自己解決都不去找女人。

這事他也懶得解釋, 只說沒興趣。拜薛湘茹和沈鴻振所賜,酒吧裡看對眼就跟人開房來一炮這種事他做不到, 他嫌髒。

但事到如今他只感到慶幸, 慶幸自己能夠乾淨體面地站在裴枝面前。

還好, 他還配得上她。

裴枝等了會,等到沈聽擇啞著聲問想去哪, 於是她又歪頭想了會, 反問他去不去看電影。

可是快要走到巷口的時候,裴枝的腳步倏地頓住。

二月初的嚴冬,那人就穿件皮夾克,嘴裡叼著一根菸,斷眉,額角的那道疤還是刺眼醒目。他和裴枝對上眼,然後慢條斯理地拍拍屁股站起身。

廖浩鵬幾步走過來,探頭看一眼兩人身後的方向,不答反問:“剛從老太太那兒出來啊?”

沈聽擇低頭親親她, “聽你的。”

凌遲落下,記憶翻江倒海地湧上來,每一句話都記得清楚,在這瞬間徹底串在了一起。

那時路上有重機駛過,一陣轟鳴,差點蓋過廖浩鵬的話。

裴枝本來懶得和他廢話,拉著沈聽擇要走,卻在聽到最後半句話,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巷口適時起了一陣風,吹得裴枝發冷,她渾身僵硬地轉身,“你說什麼?”

指甲掐進掌心,裴枝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沒理會他假惺惺的關心,一字一句地問:“廖浩鵬,你來找我奶奶做什麼?”

“差不多是這意思。”

“你奶奶生病前兩天,我看到有個男人找上門,又是紋身又是刀疤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裴枝腦子裡也轟的一聲。

菸蒂落地,被他踩滅,“裴姐,等你很久了。”

廖浩鵬往旁邊電線杆上一靠,擺出一副耐心又好心的姿態,也知道裴枝想聽哪句話,他笑了下,帶點惋惜地重複:“我說,上回來拜訪老太太的時候,還特熱情地招呼我呢,怎麼就突然腦出血了……嚴不嚴重啊?”

沈聽擇攬著她的腰一緊,裴枝回過神,平靜地看向廖浩鵬,“等我幹什麼?”

裴枝聞言心裡莫名咯噔一下,語氣算不上好,“關你什麼事?”

“嘖,怎麼不關我的事呢,”廖浩鵬大概是覺得有點冷了,兩手往兜裡一插,下巴抬起,朝紀翠嵐家揚了揚,“聽說老太太前陣子住院了,怎麼回事啊?我上回來拜訪的時候,人還好著呢。”

“是因為受到刺激才出的事嗎?”

還有那天在病房,她問紀翠嵐有沒有人來找過裴建柏,紀翠嵐說沒有。

下午一點的太陽昇至最高點,將兩人並肩的身影拉得很長。

“我來,當然是和老太太聊聊她的孫女啊,”頓了下,廖浩鵬似笑非笑地轉向裴枝,“聊聊以前的你。”

沈聽擇牽著她,能感受到她那一刻的僵硬,怎麼了三個字還沒問出口,他抬頭就看見了蹲在馬路牙邊的人。

原來不是紀翠嵐騙她,原來那個不三不四的人根本就是奔著她來的。

是她差點害了奶奶。

可廖浩鵬似乎覺得還不夠,還要燒上一把火。他把目光轉向沈聽擇,辨認兩秒,認出他是之前在blank的那個,嗤笑一聲:“呦,還沒分呢。”

裴枝察覺到沈聽擇比她很隱忍的情緒,在他要動的前一秒迅速握住他的手。

“你……”沈聽擇皺著眉看她。

廖浩鵬就靠在一邊看著兩人,然後好整以暇地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沓照片,朝沈聽擇抬手,“來兄弟,給你看個好東西。”

沈聽擇不接,他也不急,兩人就這樣在路邊僵持著。

直到變故發生的那一秒。

廖浩鵬突然被人從後面猛地揍了一拳,他沒防備,直接踉蹌著往前摔,嘴裡怒罵了一句操,站穩後剛想還手,又被人拎著衣領正面捱了一拳。

手裡的照片也沒拿住,被風吹起,紛紛揚揚的,像下了一場漫天大雪,翻著卷散落滿地。

有幾張掉在了裴枝腳邊。

她下意識地低頭去看,然後心跳在那刻停滯,像是被廖浩鵬逼著回到那一年。照片裡她的頭髮還染著灰棕色,也沒現在長,只剛夠到鎖骨那兒,耳釘映出頭頂昏暗的光線,左手指間夾著根菸,右手端著杯酒,身後是一片燈紅酒綠,笙歌鼎沸。

那是她自甘墮落的一年。

可沒等她深想,耳邊又傳來一聲悶響,是塑膠袋砸地的聲音。扎口的結應聲鬆開,中藥液包裝袋滾出來,在觸地的那瞬沾滿了灰。

裴枝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抬起頭,就看見幾步之外,陸嘉言手背青筋暴起,正把廖浩鵬抵在牆上,玩世不恭的一張臉上此刻全是戾氣,“廖浩鵬,我是不是說過……再讓我看到你,我不會放過你!”

廖浩鵬被箍得呼吸都快要不順,臉也漲得通紅,卻笑著朝陸嘉言吼:“來啊,你有本事弄死我啊!”

眼看陸嘉言又要動手,裴枝閉了閉眼,有點哽地叫他:“哥。”

近在咫尺的那一拳頓住,廖浩鵬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感覺又被人一把拽過,他暴躁地要罵娘,抬頭卻對上沈聽擇那雙冰冷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覆了層霜。

他心裡沒來由地發怵,又覺得這雙眼睛太過熟悉。

風在呼嘯,下一秒沈聽擇俯身到他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不是叫你別再出現在她面前麼,當耳旁風?”

就這一句,廖浩鵬全想起來了。他不敢置信地盯著沈聽擇,“是……你?”

他到今天還記得那晚暗巷裡那雙陰鷙的眼睛,每一下都帶著不要命的狠勁,像要把他往死裡打。莫名其妙被人打到差點骨裂,他甚至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人臨走前開口警告他別再出現在裴枝面前。

又是裴枝。

廖浩鵬直接氣笑了,他朝沈聽擇挑眉,“兄弟,給人當狗之前先打聽打聽,知不知道裴枝以前玩的有多花啊,真當她純呢?”

可沈聽擇置若罔聞,在裴枝跑過來抱住他的前一秒,伸手狠狠地把廖浩鵬甩在地上,垂眸俯視:“滾。”

廖浩鵬手肘撐地才沒讓自己太狼狽,他的臉已經被打得青腫起來,胸腔裡那口氣卻怎麼也咽不下,他憤恨地掃了眼陸嘉言和沈聽擇,然後瞪向裴枝,往地上啐了一口,惡狠狠地吼:“你們都給我等著!”

裴枝對此照單全收,她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廖浩鵬,冷笑道:“廖浩鵬,三年前我能讓你額角留這道疤,現在也能。”

廖浩鵬怒不可遏:“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巷口驟然靜下來,廖浩鵬和裴枝對視著,每一眼都像要把對方褪一層皮。

最後是廖浩鵬撂下一句你好樣的,踩過滿地的照片,頭也不回地往巷口走去。

而那一瞬裴枝也像被抽乾了力氣,不受控制地往後退了一步,被沈聽擇眼疾手快地扶住,然後用力抱進懷裡,一遍一遍在她耳邊說沒事了。

不遠處的陸嘉言就這麼看著這一幕,過了會兒他垂下眼睫,一聲不吭地蹲下,把掉在地上的照片一張一張撿起來,再把中藥拍掉灰,重新放進袋子裡。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叫了裴枝一聲:“奶奶還在等我,先過去了。”

裴枝連忙叫住他:“哥。”

陸嘉言腳步頓住,回過頭看著她。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裴枝眼眶有點發紅,她說:“謝謝你,哥。”

陸嘉言很淡地笑了下,“不客氣。”

說完,他轉身往紀翠嵐家走,留給裴枝一個背影。

那天下午電影院沒能去成。

電臺裡在說未來半小時預計會有一次降雨,窗外的太陽也被厚重的雲層遮住。

天轉陰了。

裴枝始終沉默著,任由沈聽擇把她帶回他家。

沈聽擇倒了一杯水,蹲在裴枝面前,剛想哄她喝一口,裴枝就先垂眼,看著他聲音有點啞,“不問麼?那些照片。”

任誰看了那些照片,都不會覺得她乾淨到哪兒去。

明明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可真的到來的時候,她怎麼會這麼難受啊,心口刺痛,像幼時握過的粗質木筷,有極細的木刺扎進肉裡,十指連心,痛覺從指尖傳到了心臟。

痛得想死。

又過了兩秒,她像是沒了勇氣等沈聽擇問出口,直接說道:“沈聽擇,那些照片不是p的,廖浩鵬有些話也沒錯,這世界上也只有你會傻乎乎地覺得我在釣你。”

外面好像下暴雨了。

裴枝記得她高一那年盛夏,南城就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暴雨,整座城市都快要顛倒,連帶著她安穩的生活開始翻天覆地。

裴建柏是在那一年染上賭/博的,常常酩酊大醉地回來,稍有不順意就會動手,家裡的東西砸了個遍,再到後來家暴,裴枝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家破裂。

法院把她判給了邱憶柳,可離婚第二個月邱憶柳就帶著她搬進了陸家。她變得像個局外人,邱憶柳沒空管她,裴建柏更不聞不問。

也是同一年,孫依依跳樓自殺。

十六歲的裴枝不知道自己病了沒有,她只知道自己開始吃不下飯,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

再後來誤打誤撞地結識廖浩鵬,她看出他不是什麼好人,可還是清醒地由著自己墮落放縱,跟他混跡酒吧,天天泡在酒精裡,似乎那樣就能好受點,起碼喝醉後她能睡著了。

而她做夢都沒想到的是,第一個意識到她不對勁的人是陸嘉言,把她從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拉出來的人也是陸嘉言。

她那個井水不犯河水的便宜哥哥。

她永遠忘不了那天,剛下過雨的空氣裡都泛著潮。一個對酒精過敏的人,卻搶過她手裡那杯度數很高的白蘭地,紅著眼看她,“不是要玩麼,好,我陪你。”

她阻攔不及,陸嘉言已經仰頭把那杯酒喝了下去,當晚就進了搶救室。

直到坐在搶救室外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後知後覺自己這段時間都幹了什麼。

只差一點,她可能就回不了頭了。

裴枝說著說著也紅了眼:“沈聽擇,我以前真的很糟糕……”

可話還沒說完,唇就被堵住。沈聽擇把她抱到自己身上,一手按著她的後腦勺,吻得很深很用力。裴枝抓著他背後衣服的手攥緊,直到嚐到一點鹹澀,眼角那滴淚終於掉了下來。

客廳裡靜得只剩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沈聽擇慢慢放開她,變成兩人額頭相抵,“裴枝,我不允許你這樣說自己。”

“可是……”

“沒有可是,我喜歡你,不管你過去將來什麼樣我都喜歡。也不管你信不信,你在我眼裡就是最好的,知道麼?”

裴枝愣了下,看著沈聽擇,紅著眼點頭。

那晚後來,裴枝哭累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沈聽擇彎腰把她抱到床上,幫她把被子蓋好,才輕輕帶上房門。

他走到陽臺,從口袋裡摸出煙盒,低頭點了一根,透過絲絲白霧看向暴雨將歇的天空。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他的手機震了下。

是一串沒有備註的陌生號碼:【聊聊?】

但沈聽擇清楚是誰,他一手夾著煙,一手回:【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