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傍晚, 雲州。
姜閎靠在床頭,面色鐵青。
眼睛雖閉著,胸膛卻在劇烈地起伏,鬍子尖也在打著顫。
黃氏揣手坐在榻沿, 冷笑一聲:“長女雖不是我所出, 畢竟是老爺親生的, 這親生的女兒不見父親, 也是半分骨肉之情都不講!別說孝道兩個字, 就是熟人朋友, 也沒有這樣冷漠無情的。她現在就是仗勢欺人, 欺負我們罷了!”
一連三日, 姜閎拖著病體去姜宅堵姜青若, 寒風冷雪吃了一肚子, 卻連長女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那守在府外身高體壯的冷臉侍衛,非但不講任何情面, 還揮著長刀往外趕人。
連自己的宅子都進不去, 姜閎又惱又憤,一氣之下,風寒之症比之前還加重了些。
姜閎捂嘴猛咳了一陣, 待喘勻了, 有氣無力嘆道:“她心中有恨, 就是存心要氣死我.當初我與景氏和離,她才三歲, 就只肯跟著她娘。她打小就不跟我親近,現在又翅膀硬了, 就更不得了了”
想起當年的事,黃氏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現在她有權有勢,不狠狠報復他們,已經算手下留情了。
長女的那些金銀首飾還放在她手裡頭未動,但那是她留給自己傍身的體己,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絕不能拿出來換銀子花的。
至於青若,她自小翻牆爬樹,調皮任性,從來不是個懂事聽話的姑娘,平心而論,他養育她長大,有疼愛的成分,但卻不多。
艾嬤嬤可是叮囑過,世子妃自從中過劇毒,還未完全調理好,且要小心照顧著。
姜閎擰起眉頭,連連嘆氣:“那你說該怎麼辦?”
那是她長街上一間鋪子的契書。
“.”
等姜閎兩手空空地搬離了景宅,兩人過了一段清貧日子,黃氏才發現,離開景氏,姜閎簡直一無所有!
後來沒有法子,她只好攛掇姜閎再與那景氏和好。
姜青若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收起手中信箋。
她拜託他好好疼愛青若,撫養她長大成人。
在這個世上,對青若最好的,應當只有他這個父親了。
此時,不知想到了什麼,姜閎捋著鬍鬚,望向帳頂的目光有些幽暗。
想到這兒,姜閎苦笑道:“算了,說起來,我也有對不住她們娘倆的地方。以後咱們各過各的,不要再去煩擾她了。”
摸著世子妃的額頭不燙,秋蕊也放了心。
那些話,他並沒有在意,只是看得出來,景嬿與他,實在沒什麼夫妻的情分了。
當初, 因著姜閎想接她進府,景氏給了姜閎一封和離書。
“世子妃的臉怎麼這樣紅?可是有哪裡不適?”秋蕊趕緊放下冬棗,抬手去試她的額溫。
聽到這話,黃氏眉頭突地一挑,冷著臉道:“老爺怎麼能這樣輕易算了?且不說我們兩個以後的養老,那姜嫻以後嫁人的嫁妝,四郎五郎的前程,哪些不需要花銀子,咱們都不管了嗎?”
秋蕊端著冬棗掀簾子進來,一下子看見世子妃玉白的臉紅彤彤的,像是起了高熱。
他與景嬿再婚時,不知短短兩年間發生了什麼,她的身子已經大不如以往。
“世子妃,這是什麼?”有一間鋪子的契書擺在中間,秋蕊從未見過。
姜青若瞄了眼。
“我就不信,這雲州城她能夠一手遮天,難道沒個講道理的地方?”黃氏揣著手在屋子裡來回地踱步,“老爺容我想想,這事咱們絕對不能退讓.”
青若八歲時,景氏撒手人寰,他便接了黃氏進府。
秋蕊笑著抿了抿唇,把桌上世子妃看過的書冊收拾起來,打算放回書格上。
但景嬿去府衙立了名下財產歸屬的文契,還對他說,她沒有兄弟姊妹幫襯,只有一個姑母,嫁到南州的范家後,也早早離世。
那冬棗個頭又大又紅,清脆味甜,補充氣血,最適合調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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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了第一場冬雪,天氣愈發寒冷。
姜青若拿起一個小口吃著,滿意地點點頭:“這棗子好吃,從哪裡買來的?”
只是脾性好了不少,再也沒提過他與黃氏的事,似乎不再介意他在外沾染的桃花,也不再挑剔他的無能。
見秋蕊沒在房內,才悄然放下心來。
黃氏為他育有一女兩子,成了他的心頭肉。
姜青若彎了彎唇角,生氣地嗔怪:“行兵打仗的,還有閒心記掛這些有的沒的.”
他那會兒,察覺出她的好來,是想過與黃氏一刀兩斷,跟她真心實意過一輩子的。
姜青若難得一日清閒,懶得出門,閒閒靠在暖榻上看裴晉安著人送來的信。
看了一遍,臉頰莫名現出一層紅暈,又怕被人瞧見她的異常,咬唇偷偷往外瞄了一眼。
“.無事,興許屋裡太暖和了,”姜青若故作淡定地說。
都怪裴晉安,好端端的,寫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詩句,惹得她臉紅心跳。
說來也巧,那景氏本是個心氣高的女人,竟又同意了與姜閎再續前緣。
“是世子差人送來的,”秋蕊笑眯眯道,“快馬加鞭,剛送到府裡。”
後來送她進宮,逃亂時,又寫下了斷絕關係的親筆信,長女自然記恨在心。
這幾日,她著人打聽過了,父親染了風寒,現在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他們租來的宅子裡燒的是劣碳取暖,原來也是大小姐的姜嫻,現在每日要親自打水燒火做飯,成了全家的丫鬟。
四郎五郎受姜閎黃氏寵溺,雖才十歲左右,卻肥頭圓耳,性情油滑,還有好吃懶做的毛病。
姜青若一向不喜歡這兩個弟弟,只有姜嫻雖然貪吃,但性子老實,小時候捱了她不少欺負。
想想也可以知道,黃氏握著銀錢不肯多花一分,以後肯定會留給四郎五郎,就算是親生的女兒,也得往後排。
這一間鋪子,姜青若是打算留給姜嫻,以後給她做嫁妝用的。
不過,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待過些日子,父親繼母確實悔過自新,消停過日子,不再來給她添煩後,她再給姜嫻添妝。
“先收起來吧。”
話音剛落,屋外響起一個溫潤清朗的聲音。
“阿姐。”
是蕭鈺來了。
入冬天冷,前幾日她差人給蕭鈺新做了保暖的狐白裘,蕭鈺過來,是為了道謝。
少年的身量甚是挺拔,白裘趁得他眉眼十分清雋。
脖頸處掛著一隻他貼身戴的玉環,邁步進房時,蕭鈺拉了拉衣領,將不小心露在外面的玉環塞到衣襟裡去。
進到裡屋,姜青若笑著請他坐下。
兩人剛說了一會兒冬至吃什麼樣的暖鍋,包什麼餡的餃餌,艾嬤嬤突然掀開簾子,擰著眉頭走了進來。
她神色凝重,似乎有什麼事情要說,但看蕭鈺在場,請過安後,一時猶豫起來。
“嬤嬤,有什麼事?”姜青若示意她不必避諱,直說便可。
艾嬤嬤皺著眉頭,沉聲道:“府衙差人來,說有人狀告世子妃,要世子妃明日前去應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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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府衙之前,姜青若已經問清差役。
那狀告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父親與繼母。
而處理這樁家務官司的,是府衙新上任的範副史。
按照告狀流程,被告可以不必親自前去,委託訟師應訴也是一樣的。
又或者,若是顧及臉面身份,不想將家醜公佈於眾,可以私下與原告和解。
差役把話說完,又告知了翌日辰時三刻,範副史會親自升堂問審。
姜青若提前到了府衙。
父親繼母既然想與她打官司,那她就奉陪到底,不必委託訟師,她要親自出面和他們對質。
隨她一起到府衙的,還有蕭鈺。
雖然身為太子,但他長居深宮,還從未經過這種事,只覺得對於表嫂來說,應當是件大麻煩,所以自告奮勇陪姜青若到府衙來應訴,為她添些氣勢。
這裡無人知曉蕭鈺的太子身份,雲州巡防又極為謹慎,還有耿千戶暗中相護,傅千洛的人沒有機會接近這裡。
再說,傅千洛聲稱太子薨逝,他自己根本還不知道太子活著的真相。
確認蕭鈺是安全的,姜青若才同意帶著他一起前來。
還未到升堂的時辰,黃氏與姜閎早就等在了公堂之外。
四郎、五郎和姜嫻隨他們一起前來,一家人整整齊齊站在堂內,正在等著。
看到姜青若抄著手,目不斜視氣定神閒地踱步走近,黃氏有些驚愕,隨即又嫌惡地撇了撇嘴。
本以為長女顧及身份,不願家醜外揚,會給他們一大筆銀子了事,沒想到她倒不怕事大,竟親自來應訴了。
姜青若漫不經心地睨了黃氏一眼,涼颼颼的眼神直逼得黃氏不自在地扭過臉去,才緩緩收回視線。
繼母和父親已經把她告上公堂,那她也不必再講什麼情分了。
姜青若冷冷勾起唇角。
頓了頓,視線掠過瞪大眼睛瞅她的四郎五郎,下意識落在姜閎身上。
相比兩年前,父親此刻已盡顯老態。
逃往昱州前,他鬚髮皆黑,神采奕奕,此刻臉頰凹陷,連頭髮也灰白了不少。
那身夾襖不甚厚實,他的嘴唇凍得發青。
姜青若不可思議地挑了挑眉頭。
黃氏握著銀錢,竟連一件厚實的襖子都不捨得給他置辦?
看到長女,姜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黃氏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姜閎臉色微變,立刻氣哼哼地閉嘴別過臉去。
姜青若抿了抿唇,微微垂下長睫,沒說什麼。
剛往前走了一步,臉旁忽然閃過一陣拳風。
四郎五郎趁她不注意,竟然握緊拳頭,想要上前打人。
姜青若愣在原地。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蕭鈺一把擒住兩人的手腕,屈肘彎起,以肘為刃,猛地向他們胸腹攻去。
四郎五郎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捂著胸口,哎呦哎呦吃痛大喊起來。
“姜青若,你欺負我娘,欺負我爹,還讓人打我們,我們跟你沒完”
黃氏哎呦一聲高喊,立刻嚎啕著去扶四郎五郎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
“這是堂堂府衙,你竟然這般仗勢欺人,連自己的弟弟都下得去手,你的心是不是肉長的”
姜青若懶得理會他們這種噁心人的雕蟲小技。
關心地看向蕭鈺,輕聲問:“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蕭鈺左右活動了下胳膊肘,看著地上打滾的四郎五郎,默然片刻,誠懇地搖搖頭:“阿姐,沒有。”
姜青若忍不住勾起唇角,輕笑出聲。
方才四郎五郎想要偷襲,若是得了手,她被重重打了臉,那丟的就是臉面,若是沒有得手,正好可以趁機訛她一回。
此時此況,太子明白自己應當假裝受了傷,才能嚇他們一嚇,以惡制惡。
但他不屑用這樣的法子。
大約是擔心方才自己出手太重,會給姜青若帶來什麼麻煩,蕭鈺有些不安地看著她。
姜青若笑了笑,“阿弟不必擔心.”
誰料,聽到這話,姜閎一個箭步走來,抬指顫顫地指著她,“什麼阿弟阿姐?你哪裡憑空跑出來個弟弟?你眼裡還有沒有你這兩個親弟弟?”
姜青若抿了抿唇,看著姜閎,慢慢道:“四郎五郎想打我的時候,眼裡可有我這個長姐?”
“那還不是你這個長姐六親不認,有錯在先?”姜閎鬍子尖抖了抖,一時氣血上湧,撫著胸口咳嗽起來,“你糊塗!別以為你現在嫁進王府,有將軍罩著,你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你沒個孃家兄弟撐腰,若是以後吃了虧,誰會幫你?這世上和你最親的,以後肯真心幫你的,還不是你的親弟弟?”
姜青若簡直被氣笑了。
“若不是父親提醒,我竟不知道,這兩個弟弟,以後會是我終身的依靠!”
“你現在醒悟,為時不晚,父親不計較你的過錯,鬧到公堂上對峙,誰都沒有臉面”姜閎頓了頓,緩和了臉色,壓低聲音道,“說到底,再怎麼鬧騰,我們還是一家人,血脈親情,打斷骨頭連著筋。今日我們和好,四郎五郎以後還會把你當親姐敬愛疼愛的!”
“那依父親看,我們怎樣才算和好呢?”姜青若撥弄著手裡的袖爐,漫不經心道。
眼看長女態度似乎有所鬆動,有了商量的餘地,姜閎道:“我跟你母親商量過了,那鋪子是你名下的,我身子骨不好,四郎五郎也小,我們現在做不了買賣,就不要那鋪子了。你現在已經成親,那宅子就留給四郎五郎,記到他們名下,也算是你長姐的一份心意。”
打得一手好算盤。
這宅子是景家祖產,雲州城數一數二的上好宅院,價值不菲,到他們手裡,肯定轉手就會倒賣。
姜青若冷笑一聲,還沒開口,那邊黃氏抹了抹眼淚,高聲道:“青若,你也聽聽你父親的話。你打了你弟弟的事,我們不跟你計較。咱們和好,這官司自然就會撤訴,家醜不好外揚,你也得考慮考慮自己的臉面,若是傳出去,少不得被人指指點點”
黃氏還沒說完,姜嫻有些聽不下去,小聲說:“娘,家醜不好外揚,那官司不是你和父親提起來的嗎?宅子是長姐的,為什麼要給四郎五郎.”
黃氏狠狠剜了一眼姜嫻,“你懂什麼,閉嘴!”
姜嫻動了動唇想要辯解,迎上長姐冷颼颼的眼刀,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無聲站到了角落處。
說了這麼多,長女巋然不動,儼然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黃氏暗暗掐了一把四郎五郎,兩人裝模作樣慘痛哀嚎起來,“我們骨頭都被打斷了,要出人命了”
耐心快要告磬,姜青若揣著手往前走,輕飄飄撂下句話。
“你們意欲出手傷人在先,現在又故意誇大事實,若是公堂之上驗過傷,確信你們撒謊訛人,每人至少要打二十板子的。”
二十板子打下去,屁股還能要嗎?
四郎五郎一聽這話,嚇得閉緊了嘴,麻利得從地上爬了起來,躲到府衙外頭去了。
到了升堂的時辰,皂吏出來傳話,讓苦主與被告去往公堂,其餘人等在外等候。
方才見識了這一家撒潑耍賴的本事,那四郎五郎也需得提防,蕭鈺道:“阿姐,我在外面等你。”
姜青若點了點頭,“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