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十五年前的陰曆七月十五日,中元夜半鬼門開。

漆黑一片的研究所內,一名身著白大褂的研究員鬼鬼祟祟躲進樓梯監控死角。他的手裡緊緊握著一支試管,手腕因緊張而控制不住地顫唞。

異能研究所監管嚴密,要不了多久下一班巡邏人員就會過來,留給柴建的時間不多了。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柴建吞了吞口水,掃了眼不遠處的監控,又低頭看看手中的試管,一咬牙,擰開了試劑。

淺淡的血腥味飄散。

事已至此,柴建無路可退。

鏡片後一雙渾濁的眼裡迸發出狂熱的光,柴建咬破自己的手指,就著試管中好不容易偷來的血液,在地面上畫下一筆。

做為異能研究所為數不多的人類研究員,柴建參與異能研究已有二十餘年,經手過的研究專案數不勝數,有成功,也有失敗。

這些大大小小的專案中,最令柴建惋惜的,是很久很久前,早到他還是實習生時參與過的一個專案——人類改造計劃。

“……成功了。”柴建喃喃道,他呆滯了一瞬,接著目光變得愈發瘋狂。

柴建僅剩最後一次機會。

分明都是人類的模樣,憑什麼只有一小部分人擁有更長的壽命、更強的能力,能被稱為異能者,而更多的普通人類,連了解世界真相的權利都沒有。

後來實驗過程不出意料脫離了控制,有人違規開啟人體實驗,造成嚴重事故。這時中心才反應過來,緊急叫停。

治安人員很快就會上來,柴建心跳越快,發熱的大腦讓他顧不上多想,脫口而出道:“我想要力量!……我想要擁有超越所有人的力量!我要成為真正的主宰者!我要建立新的秩序!”

這麼多年來柴建從未放棄過對人類改造的研究,比起改造,他更願意稱之為進化。

二十來年的不懈追求,逐漸化為一種偏.執。

柴建盯著眼前無比熟悉的蝙蝠翅膀,心跳都快要停止。

有人用了他的血。

指腹的傷口不再出血,柴建汗溼著手,狠狠心,從衣兜裡摸出一把手術刀,對著自己的手臂一劃而下。

“是我!”

薄而有力的翅膀緩緩開啟,露出其中靜閉著雙眼的少年。

宛如一具殭屍般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晏凌忽然睜開眼。

惡魔少年注視著面前弱小如螻蟻的人類,輕輕歪頭,嘴角掛上一抹笑容,問道:“是你,召喚了我嗎?”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就在柴建緊繃的精神快要崩潰時,淡淡的光浮現。

柴建從普通的實習員做到正級研究員,私下的手段越來越偏激。

沒多久,一切有關人類改造計劃的資料被銷燬,相關檔案封存,參與過該專案的研究員全部進行記憶修正。

一秒、兩秒……

不久前,他利用異能者做活體實驗的事情敗露,研究所已經查到他頭上了,一旦找到證據,他只有死路一條。

一連四句,柴建沒有發現,他原本只是想逃離研究所的訴求,已然變了樣。

紅□□光交替閃爍,伴隨著遠處嘈雜的人聲,柴建興奮道:“是我召喚了你,根據契約,被召喚的惡魔要實現召喚人的願望!”

血染紅了潔白的大褂,柴建緊盯著地上血腥詭秘的圖騰,口中唸唸有詞。

礙於研究員的身份,特管局的人不好直接動手,但柴建知道,那些人就在暗中盯著他,只要他有一點兒逃跑的意圖,對方就會藉此先把他扣下,直接扔去違規處理部。

柴建堅信異能是進化的結果,而人類,也一定可以進化。

空了的試管掉落,柴建抖個不停的雙手握住手術刀,對準光芒愈盛的法陣。他臉上的表情似恐懼似興奮,最終在幽幽藍光的照耀下顯得扭曲又醜陋。

那時研究所的管理還很鬆散,這樣有悖道德的危險專案都能透過稽核,而柴建的導師,甚至讓柴建一個實習生經手過相關資料。

倏地,柴建的心底一涼,他回過神,和一雙猩紅的豎瞳眼眸對上視線。

這樣冰冷的眼神,讓他想起了他偷來的血液樣本的主人,那個他最討厭的血族小孩。

少年的頭頂長有一對山羊角,身後垂落一條細長的尾巴。

空寂的樓道里迴響著柴建混亂的心跳聲。

而柴建這個無足輕重的實習生,卻陰差陽錯躲了過去。

二十年了,他在人類進化的研究上毫無進展,但只用一次,他就召喚出了傳說中的惡魔!

研究所特殊管理區。

惡魔的出現暴露在了攝像頭下,研究所內驟然響起警報聲。

惡魔微笑著看他,不置可否。

柴建打了個寒顫。

惡魔早在百年前銷聲匿跡,柴建也是翻閱研究所古籍時偶然看到了惡魔的召喚法陣,本只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居然成功了!他終於也成功一回了!

先出現的,是一對閉合著的巨大蝠翼。

這些年他用盡手段都沒能研究出讓人類進化的方法,時至今日,他卻只能將希望寄託在他所憎惡的“異能者”身上。

人類改造,顧名思義,是將普通人向著異能者的方向改造。

熾熱的鮮血混合著偷來的血液樣本,一個完整的法陣出現在柴建手下。

血族對血向來敏[gǎn],何況晏凌返祖。

晏凌明確感知到,有人用他的血召喚了什麼東西出來。

他是返祖血脈,能被他的血召喚出來的東西,必然不會是善茬。

研究所的警報聲很快傳到晏凌房間。

晏凌盯著蒼白的天花板靜默片刻,闔上了眼。

下一秒,床上的人不見了蹤影。

事實並不像柴建想的那樣,沒有人衝上樓逮捕他這個放出惡魔的罪魁禍首。惡魔少年早就撐起一層屏障,隔絕了那些試圖打擾他進餐的人。

晏凌出現在樓梯口時,少年正坐在樓梯扶手上吃他長眠初醒後的第一餐。

潔白的臉頰上沾滿了鮮血,少年心情愉悅地晃動著小腿,一雙手捧著一顆尚在跳動的心臟送到嘴邊,朱唇輕啟,一對尖利的犬牙撕咬下熱騰騰的血肉。

“你來了。”少年露出孩童般純粹的笑容。

晏凌掃過地上躺著的被挖心的人,不出意料,是昨天藉著送飯,“不小心”劃破了他手腕的研究員。

男人瞪大雙眼,彷彿不明白惡魔為什麼會殺了他。

“明明是你的血召來了我,這個男人卻想獨佔實現願望的權利。”少年歪頭笑道,“真是恬不知恥,不是嗎?”

話音剛落,吃了一半的心臟咕嚕嚕滾下樓梯,悄無聲息地,少年趴在了晏凌身後。

“你好香啊……”少年的聲音輕而甜膩,像一條冷冰冰的蛇,纏繞在晏凌身上,吐著蛇信子,誘.惑他咬下伊甸園的蘋果,“你想要什麼?無論是什麼願望,我都能幫你實現。”

頸側撩過的冰涼呼吸讓晏凌皺起眉,沒等少年反應,晏凌反手掐住人的脖子,將自說自話的少年一把撂翻在地。

“聒噪。”血色氤氳雙眸,晏凌如同看死物般注視著少年。五指收緊,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地伸向少年身後的翅膀。

或許是用他的血召喚來的惡魔,晏凌第一眼就發現少年身後的蝠翼和他的一模一樣。

東施效顰。

血族親王的尊貴被挑釁,晏凌當即要撕下這對礙眼的翅膀。

頸骨發出錯位的聲響,少年的眼中卻興味漸濃。兩雙猩紅的眼眸相對,少年彎了彎眼,晏凌手下一空,身後傳來破風聲。側身躲開的瞬間,少年用蝙蝠翅膀將地面砸出一片龜裂。

“羅伊·凱特,血族的親王。”少年惡劣地笑著,緩緩道出晏凌的身世,“出生差點害死自己的母親,被父親記恨,被所有人忌憚……啊,還當是多厲害的角色,原來是個沒人要的小可憐啊。”

晏凌神色漸冷。

一對寬大的蝠翼自他身後舒展,雙翼微斂的剎那,晏凌閃身至少年面前,一翅膀將少年扇出向樓梯間的牆壁。少年穿牆而過,直直摔入大廳。

晏凌飛落,居高臨下望著躺在碎石堆上的少年,冰涼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螻蟻。

他不願與之廢話,一指劃破自己的手腕,流淌的血線凝聚成一柄長劍,血色劍刃直指惡魔。

少年狼狽地支起身,面上卻毫無懼色,反而添了幾分譏諷,他輕聲道:“……抓住你的願望了。”

“沒想到血族最尊貴的親王殿下,心中所求竟如此可笑。”少年在晏凌淡漠的注視下嘴唇張合,無聲道,“……好想他們不怕我。”

幾不可聞的低喃聲如同在耳邊炸響,少年嘴邊的笑越裂越大:“羅伊,我可憐的孩子,從出生起就被忌憚利用的工具,沒有人希望你活著,甚至你自己都不想活……何必再做反抗,活著也只是痛苦,不如讓我給你解脫。”

晏凌的視線不知不覺開始渙散,冰冷手掌攀上手腕,血劍被緩緩壓下,少年起身貼近:“……返古血脈讓你站在了至高點,無論是人類還是你的族人,他們都怕你,血液裡的傲慢讓你也不屑於搭理那些螻蟻……”

“可羅伊,你還在期盼不是嗎?”

“期盼有人能發現你,不是作為血族的親王,不是尊貴的返古血脈,而是你,那個連你自己都已經放棄的靈魂。”

“你甘心被軟禁在研究所裡配合那些愚蠢的人類,最終成長為他們治理血族的傀儡族長嗎?”

“你甘心就這樣渾渾噩噩活著,最後無喜無悲,像你的先祖一樣被埋入地底嗎?”

“……你甚至還不如你的先祖,他們的沉睡是自己的選擇,而你呢?你覺得在被榨乾最後的價值後,異控中心還會允許你繼續存在嗎?他們會找到新的人選,接替被你費心費力管理好的血族,而失去作用的你,只會被趕回血族的墓地,就此長眠。”

淬著毒的話語引人迷失,毫無溫度的手悄悄貼上晏凌的心口。

“羅伊,和我走吧。我會實現你的願望,帶你去一個無人畏懼你的地方。在那裡,你不再是需要被囚.禁的怪物,你可以做真正的自己,還會有人真心實意地愛你,那樣的世界不好嗎?……”

惡魔的嘴角漸漸上揚,獵物已經落入網中,只要眼前這個年幼的血族有一絲一毫答應他話語的意向,契約便會成立。

地獄之門關閉百年,好不容易藉機逃出,少年絕不會放過返古血脈這樣的大補之物。

就當惡魔少年舔舐著嘴唇急不可耐時,一道勁風劃過,晏凌淡淡看著貼在自己身前的少年,眼中毫無被迷惑的跡象。

“哐當”兩聲,惡魔少年頭頂的兩隻羊角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晏凌對不可置信的少年輕笑道:“……還當是多厲害的角色,原來也不過如此。”

“怎麼可能?你怎麼會這麼快清醒?!”

少年還想再說些什麼,晏凌卻已然沒了聽的興致,不等少年多話,他一劍穿透少年的胸膛。

冷漠看著少年血紅的豎瞳漸漸失去光澤,晏凌抬手驅散惡魔佈下的屏障。

研究所和暗中監視柴建的人姍姍來遲,面對倒地的屍體和一片狼籍的大廳,眾人率先將畏懼的目光投向指尖滴著血的晏凌。

漠然看向那些十幾年如一日對著他寫滿了忌憚的面孔,晏凌抹掉頰側濺到的血,他正要開口,心臟忽然一縮,像被手捏住一般,劇烈的疼痛瀰漫在胸口。

晏凌神情微冷,收回的血劍再一次凝聚,遠處搞不清狀況的人舉起槍對準晏凌,大喊道:“別動!”

倒在地上的少年一動不動,胸口被血色浸透。由內而外,晏凌的心臟也裂開縫隙。

心脈破碎,面板皸裂,血跡染上雪白襯衫,晏凌一劍劈向少年的頭顱,而比他的劍更快的,是不遠處的特製□□。

胸`前的傷口徹底成型,和少年身上的一模一樣。晏凌跪倒在地,與之相對,呼吸全無的少年,輕輕動了動手指。

“……凱特親王被惡魔的契約反噬,轉嫁了一部分傷口,疼痛下並未聽到工作人員的警告。他意識到惡魔沒有真正死亡,想要補刀,卻沒來得及。”

會議室只剩下仇嶸和鍾離書二人,他們坐回了特地給狼族和血族族長安排的位置。

聽著鍾離書的敘述,仇嶸只是盯著桌前“羅伊·凱特”的名牌,一言不發。

鍾離書繼續道:“凱特親王陷入昏迷,柴建和惡魔的屍體被特管局帶回,當時特管局局長宋德剛兼任總長之位不久,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容不得他犯一點錯。這件事正好就撞上了,巧的是,當年銷燬柴建導師他們那個專案資料的負責人也是宋德。柴建的僥倖逃脫,和宋德脫不了關係。正因如此,宋德不願把這件事鬧大。”

“一天時間,宋德抹掉柴建私下實驗的資料,偽造他是因其他研究才對異能者出手的假象。將自己摘乾淨後,他又怕惡魔的出現影響不好,對外宣稱那是宋德實驗的產物,只是一個發了瘋的異能者,已經被發現不對的凱特親王當場殺死。”

“就在宋德以為一切都處理妥當時,當晚,惡魔消失了。宋德不敢大張旗鼓地去找,凱特親王也還在昏迷中,他便只派了幾個信得過的人追捕。”

“惡魔沒追到,可第二天,宋德收到了狼族傳來的噩耗。”

狼族首領及其夫人和長子,因意外離世。

仇嶸閉了閉眼,已然想到後面發生的事。

“……孟家棟給中心的報告是車禍,但其實,宋德是知道真相的。對嗎?”仇嶸乾澀道。

“是。”鍾離書給出答案,“宋德看得出這場車禍不簡單,在他的追問下,孟家棟說出了真相。你的哥哥顧崢,是違規處理部最有能力的新生代,所以宋德在賭,身負重傷的惡魔已經被顧崢封印。他將錯就錯,徹底幫孟家棟掩蓋真相,前提是,孟家棟要讓狼族上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那晚看到的事。”

“以防萬一,他還故意引導孟家棟誤認為那晚的事是血族所為,而他也是迫於凱特親王的壓力,才幫血族掃尾。”

“左右孟家棟得了好處,他很痛快地答應了宋德的要求。”

怪不得仇嶸申訴再多次,中心也堅持認為當年顧氏夫婦的死亡只是一場意外。

背後想要抹除痕跡的人,是異控中心的總長。他們怎麼可能再去調查當年的真相。

“宋德說,一開始你找上異控中心,他很想直接除掉你,但那時你已經坐上了族長之位,不方便動手,再後來,你見中心的路走不通,將目光轉向血族,宋德才鬆了口氣。”

仇嶸靠向座椅靠背,緊繃的肩背一瞬鬆垮下來,他又望著“羅伊·凱特”的名字,自嘲道:“所以我想透過中心聯絡血族親王,訊息卻根本就沒有傳到他手上……還有後來所謂的血族發來的邀請函,也是宋德安排的吧。”

宋德就這樣藏在異控中心的背後,看仇嶸像跳樑小醜一樣蹦噠。他只需稍微做手腳,便能輕鬆激起兩族間的矛盾。必要時,還可以借仇嶸之手,給晏凌添點麻煩。

“a市出現失血案之初,中心懷疑的物件的確是血族。藉著狼族舉報、凱特親王真正對你發出邀請函的機會,宋德想故技重施,在你們之間傳達錯誤的資訊,讓兩族徹底對立。”

“不過血族的信剛送到你手上,中心就發現死者身上的傷口和血族對不上。既然這件事與血族無關,宋德又改主意,想讓凱特親王幫他繼續查案,便沒再挑起你們的矛盾。”

宋德是沒挑,仇嶸倒是又罵滾蛋又偷血的,把老婆得罪了個乾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