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段之願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海上。
沒有長明的燈塔指引她方向, 張昱樹是手裡唯一的浮木。
唯有緊緊抱住手中的浮木,才不會被潮漲潮落的浪花湮沒。
張昱樹開心的時候什麼都依著她, 但凡他情緒稍有些不對勁,就不管不顧。
任憑她怎麼推打,都不會放過她。
藉著月色能看見他鬢角和額頭都泛光,段之願顫唞著抬起手,指尖輕撫,帶下一層細汗。
能從他炙熱的眼睛裡瞧見點點星火,恍然間,漫無邊際的大海中燃起一盞明燈。
像是在海面上拂動的一顆鑽石, 專門為她亮起。
不知是什麼東西被他撞掉, 落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
又趁著她半個身子探下床時, 再次襲來。
“咱倆結婚吧。”
寸金難買寸光陰,他掌心炙熱,每拍她一次,就幸福一秒。
他的手無意識輕輕敲打她的背,所以才讓她躺了這麼久都無法入睡。
少時曾讀過張愛玲的作品, 在此刻恍然浮現在腦海裡。
燃城一家酒店的小程式,錢震讓他幫忙砍一刀。
段之願的手撫遍能夠得到的地方,這才恍然明白, 剛剛掉在地上的是她的手機。
早就聽說錢震之前追一姑娘,在一起後張昱樹提過兩次一起吃個飯,錢震藏著掖著不肯,說怕張昱樹給他媳婦嚇跑了。
錢震很快發來一張照片,紅底,結婚證。
放下電話,段之願已經睡著。
光線與空氣勾勒出的顏色都是淡淡的粉紅。
張昱樹身子慢慢往下挪,突然湊到她耳邊。
【人的理智,本來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慾的代言人,不過自己不覺得罷了。】
錢震說:【今天領的證,嘿嘿。】
“給我看看。”
等張昱樹看見時, 怒火不減反增。
張昱樹的手機在黑暗中散發出熒光,拿起來一看是錢震發來的訊息。
慌亂之中點了好幾次手機螢幕,段之願找到和他的對話方塊。
張昱樹輕笑,胸膛微微顫動。
酒店外依舊燈火長鳴,窗簾半遮,段之願躺在張昱樹懷裡,昏昏欲睡。
【哥,我都合法了!】
26鍵在此時顯得那樣累贅, 等她終於打出【老公】這個備註後, 才能感覺他溫柔了些。
目露兇光,沉聲問她:“拉黑我?”
指尖在手機螢幕上劃了幾下,打出來的字刪刪減減,最後張昱樹給他回了句:【恭喜啊兄弟!】
窗外是星辰與大海,身邊是她一生的摯愛。
後來偶然間想起,張昱樹還問過段之願,他有那麼嚇人嗎。
但段之願沒有阻攔,反倒是享受當下的寧靜和愜意。
可能他們都忘記了,當初段之願都不知道被他嚇哭多少次。
而這時, 段之願卻突然感覺空虛,甚至……有幾分不適應。
段之願下意識扭頭去看, 被他一把捏住下巴。
那時候段之願正坐在桌前,捧著一本英文書。
【兩口子過日子不得精打細算嗎,這還是我媳婦找的小程式呢。】
他回覆:【他媽的打.炮還要幫你砍價,讓人家姑娘知道了給你剁下來。】
她抬眼,陽光打在她的側臉上,笑得跟比陽光還要耀眼,輕輕搖頭:“不嚇人呀。”
聲音都被他撞碎,拼湊出上下不一的音調。
上面赫然是他和一位笑眼彎彎的姑娘。
“掉了……”她說完, 張昱樹放開她。
張昱樹就是她的‘利慾’。
——
這一晚,繾綣與旖旎交織。
段之願皺眉:“都把你拉回來了……”
淺淺的呼吸噴灑在他胸膛,有些癢。
按著她的鎖骨, 在她隨著海浪衝刷到制高點時, 恍然聽見他問:“不給你男人一個備註?”
睡夢中的段之願沒有回答,等他輕輕一個吻落在她額頭上時,她則下意識把頭往他懷裡縮。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了。
段之願發現一件很明顯的事情,只要和張昱樹在一起,生物鐘就會失靈。
她一定會隨著他的休息節奏醒來、入睡。
去洗手間洗漱再回來的幾步路都廢了不少的勁,昨夜他太過於蠻橫,也不知道節制,讓她雙腳發軟,總感覺像是踩在一團棉花上。
剛坐下,門鈴聲就響起。
張昱樹訂好了早餐。
推到段之願身邊時,她覺得自己練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
張昱樹坐在她身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用手在下面託著送到她嘴邊:“啊——”
段之願配合著張開嘴,嚼了兩下再由他喂一口飯。
“好吃嗎?大小姐。”
段之願點頭。
未幾,又道:“這還不是怪你。”
張昱樹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痞笑,又餵給她一勺飯,說:“所以我親自伺候我媳婦用餐。”
“那你還說我大小姐。”她擰著眉毛。
“大小姐什麼時候成不好的詞了?”張昱樹掐了她大腿一把:“我這不是恭維你,給你當舔狗呢嗎,還不開心了?”
段之願‘噗嗤’一聲笑出來,聳了聳肩膀,靠在張昱樹懷裡:“好累,不想嚼了。”
張昱樹這個舔狗做的很稱職,立馬品出話裡的潛臺詞。
微微彎腰,一手攬著她,一手幫她盛放在最遠處的嫩豆腐羹。
白瓷碗捧在手裡,一口一口為她喝。
一頓飯都是張昱樹喂到嘴裡的,等到段之願吃飽喝足,躺在落地窗前的搖椅上時,張昱樹才撿起她剩下的半個包子,兩口塞進嘴裡。
解決好飯後,又休息了一會兒。
段之願躺在床上玩他的手,偶爾碰一下他的喉結。
摸了兩次後張昱樹不再讓她碰了,段之願問他:“怎麼了?”
他喉結上下湧動,聲音比剛剛還要低沉:“再摸咱倆明天還出不去。”
“……”
段之願紅著臉轉過身。
——
這次來鹹城,他們還去了鹹香山。
這個當初段之願一個人爬上來,為張昱樹祈福的大山。
這一次,段之願沒有那天的雄心壯志,大概是因為她的人生已經達到最滿意的階段。
什麼也不奢求,惟願日子能長長久久停留在這一時刻。
鹹香山這幾年有了改變。
從前為了驗證人們是否心誠,纜車只接下來的遊客,從不會載著遊客爬上山頂。
如今上山也可以坐上纜車,只不過會有工作人員看管,坐纜車上來的遊客,只可觀景不可祈福。
他倆坐著纜車上山。
那顆百年老樹依舊屹立在原地,周遭紅綢更密,記載著有志者的祈願。
風一吹,隨之舞動搖擺。
段之願記得多年前自己繫繩子的位置,拉著張昱樹闖進人群,一個一個地找。
好久好久,段之願頭上都膩了一層汗,還是沒能看見屬於自己的紅綢。
一偏頭,看見張昱樹站在不遠處。
眉眼低垂,目色沉沉。
她走過去,眼前一亮:“你怎麼知道這就是我寫的。”
“你的字我當然認識。”
他攥著那根細細的紅綢,指腹在字上輕輕摩挲,心裡默唸了無數遍段之願當年一筆一劃寫在上面的小楷字。
【熾熱旭日東昇,日落不改滾燙。】
段之願挽著他的手臂,頭靠在他手臂上,慢慢給他講。
“‘昱’是日光的意思,象徵光明。所以,不管日出還是日落,太陽永遠都是滾燙又熾熱的。”
段之願看著他,璀璨的瞳仁裡是他剛毅的面龐。
“那時候,我覺得你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勁,永遠都那麼有朝氣。”
張昱樹一把攬住她的腰,往懷裡一帶。
“我現在也有用不完的勁。”說完,不懷好意頂了她一下。
段之願左右環顧,確定沒有人注意到她這邊,才拍了下他的胸膛,閃身離開。
第二天下午,他們才啟程回家。
告別了鹹城的一草一木,段之願想,短期內他們應該不會再來了。
姥姥和媽媽都已經回到燃城,從今以後也不會再離開。
她按下車窗,探出手撫摸呼嘯而過的風。
在心裡跟鹹城說再見。
張昱樹店裡有事,先把她送回了家,自己回了燒烤店。
姥姥和媽媽正在準備晚飯,見她回來了還向門口張望:“小樹怎麼沒上來。”
“他說晚點再過來。”
秦靜雅告訴她:“趁著你現在有時間,把你房間要用的東西全都裝起來,待會兒我大掃除。”
段之願整理東西時,順帶著把陳舊的雜物都拿出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丟掉的。
自從他說服秦靜雅同意兩個人戀愛後,沒過多久,張昱樹就把他常用的東西全都送到了這裡。
本來房間就不大,硬是為他添了個衣櫃。
張昱樹的衣櫃永遠是亂的,段之願總會定期幫他收拾。
找出幾件他很久不穿的舊衣服放到一旁,段之願又從衣櫃最下方拿出他的行李箱。
皮箱沉重,她廢了很大的力氣才扯出來。
掀開一看,裡面大多是些他不常穿的衣服。
段之願問他是扔了還是留著,張昱樹說隨便。
為了節約空間,她還是選擇把他不常穿,或者一看就是他不喜歡的衣服扔掉。
收拾出來好多,箱子慢慢見了底。
夾層裡突然露出一個檔案袋,段之願好奇,一圈一圈拆開。
封口掀開,裡面放著的是竟那本黑色日記。
鎖已經被破壞的不成樣子,能想象到張昱樹當時的狀態。
這本日記曾是段之願平淡人生的對立面。
裡面記載著她內心的魔鬼,以及魔鬼的心聲。
曾經多少個深夜,她攥著筆,每一道筆跡都像是一把尖刀,劃過的不是紙而是她的怨恨。
段之願怔愣了好一會兒,指尖輕輕碰在黑色外皮上。
內心鼓譟,猶豫良久終究還是將日記放回去。
她深吸一口氣抿了抿唇,轉過身才疊了幾件衣服,動作又頓住。
早已為張昱樹已經將這本日記毀掉,不曾想居然還能完好無損出現在她面前。
似是潘多拉的盒子,只等著她來開啟。
最終,她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心。
再次將它從袋子裡拿出來。
段之願安慰自己。
時間早已將她的傷痕撫平,所以被時間留下來的物品,理應得到善待或是處置。
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下開啟這個本子,卻驚奇的發現屬於她的字跡全都不見了。
上層有被撕過的痕跡,厚厚一沓紙不知去向。
往後的每一頁都是空白無字的。
翻到後面時,赫然看見背面有字跡。
段之願將筆記本翻轉過來,從最後一頁開始,是張昱樹的字。
【1.25】
【2.8】
【3.21】
【4.2】
【4.14】
【5.2】
諸如此類的日期,一共四頁紙,從一月記錄到十二月。
他們分手那年是夏天的尾聲,張昱樹從第二年開始記錄。
一句話也沒有,只是簡單的日期。
但段之願一眼就看出來,那是他來過鹹城的日子。
不是沒有感知,有好幾次,段之願走著走著總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
她回頭,除了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以外,沒看見他的身影。
這其中有一個日期,四頁紙上都有。
【1.25】
是她的生日。
每一年固定的這一天,他都會過來。
那些年她是怎麼過生日的呢。
無非就是好友的祝福,媽媽和姥姥的生日禮物。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一切就如同往日一樣。
太陽東昇西落,月亮枝頭高掛。
有心事的人總是格外抗拒這些聽上去應該開心的日子。
總覺得寂寥又孤獨。
如今才得知,原來在內心空曠時,拼死硬撐的並不只有她一個人。
除了她的親人陪在身邊以外,還有人願意為了她跨越千里,哪怕不能與她對視。
——
張昱樹今晚過來待了一會兒,和姥姥說兩句話就把段之願接走了。
錢震過幾天辦婚宴,今天帶著老婆請他們吃飯。
上學那時候,錢震整天沒個正形。
張昱樹好歹還會看老師的臉色,嬉皮笑臉也有個度,錢震屬於不捱打發現不了老師已經怒火沖天的那種學生。
本來都覺得他情商不高。
但另他們沒想到的是,竟然是他率先結婚。
他老婆叫孫琪,站在錢震身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
進門時,錢震還快走幾步,先開門讓老婆進。
如此,段之願就更明白,張昱樹和他玩得好,是有原因的。
她在他們兩個身上,都看到了‘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氣質。
錢震大方,尤其是對朋友。
選的地方都是燃城最豪華的酒店。
開了個包廂後先給孫琪點了幾道她愛吃的菜,然後把選單往張昱樹面前一擺:“哥,你點。”
張昱樹很自然地將選單推到段之願身邊,而後問錢震:“婚禮幾桌啊?”
“大概算了一下,我們兩家能有五十多桌吧。”
“這麼多呀?”段之願發出驚訝的聲音。
“是啊,我媽連天天和她一起跳廣場舞的鄰居都告訴了。”
偌大的包廂裡雖然只有他們四個,這頓飯依然吃得很活躍。
錢震嘴裡咬著根菸,和張昱樹講他追孫琪的過程。
兩人是大學認識的,那時候錢震還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質,在學校裡稱王稱霸,最後因為打飯時插了孫琪的隊,被她揪著耳朵在食堂痛罵了一頓。
錢震說:“要是換成在高中那會兒,我肯定給她點顏色看看,她現在是趕上好時候了!”
孫琪狠狠掐了一把他腰間的肉:“你再說一遍?”
“我錯了我不說了。”錢震往張昱樹身邊躲,埋怨她:“媳婦你給我留點面子不行嗎!”
“你剛剛不是說這房間裡都是你的親人嗎,在親人面前留什麼面子。”
這頓飯是傍晚開始吃的,直到後半夜才散。
張昱樹和錢震都喝得東倒西歪,服務生幫忙去外面打車很久都沒有回來。
段之願想要出去看看,剛要起身被張昱樹一把扣住手腕。
低頭一看,他還沒有清醒,面頰泛紅眼神半睜。
向來挺直的脊背現在也頹下,整個人靠在沙發裡,唯有一雙手下意識攥住她的手腕。
力氣很大,段之願扭了兩下還是沒有掙脫。
只能湊到他耳邊,輕聲問他:“你好點了沒?”
張昱樹顯然聽不懂,頭往她肩膀上靠。
全身都是放鬆的,除了握著她的那雙手。
幸好服務生打到車過來通知他們,段之願這才哄著張昱樹站起來跟她走。
從酒店出來,微風習習。
吹得人精神了不少。
坐上了車,張昱樹問她:“我們去哪?”
“回家?”段之願提議。
他搖頭,孩子似的把頭埋在她頸窩,嗅了嗅手開始不老實。
“不回家。”
她媽媽姥姥都在,張昱樹不太喜歡過去,原因也就那一點。
不方便。
不方便摸,不方便弄。
平時他說話聲音又不小,偶爾逗得她面紅耳赤還要被捂著嘴警告小點聲。
張昱樹還是喜歡吃飯時摸她大腿,更喜歡在窗臺邊聽她的靡靡之音。
然而這一切,在家裡全都不行。
車最終還是開到了賓館,吳真坐在吧檯裡,段之願喊了句阿姨之後,帶著張昱樹上了樓。
先給了喝了一杯蜂蜜水,再將窗戶開啟通風。
等段之願拿著涼毛巾給他擦完臉,張昱樹已經不困了。
一雙丹鳳眼半眯著看她走走停停,來來回回好幾次,最後又往喝空了的杯子裡填滿水這才坐下來。
豈料到她剛一坐下,張昱樹站了起來。
段之願問他:“你怎麼了?”
“我給你看個寶貝。”張昱樹一邊說一邊扯自己的皮帶。
段之願的視線落在門口:“阿姨,阿姨剛剛走,你小點聲……”
“不是。”張昱樹抓著她的手往口袋裡探:“願願你幫我掏出來。”
兩個人一個扯一個掙,最終還是段之願抬高音量:“張昱樹。”
他這才怔住,一瞬不瞬盯著她看。
段之願扶著他坐下來,縷了下耳邊的碎髮,緩緩開口:“既然你不睡覺,那我們聊聊吧。”
張昱樹眨了下眼:“好。”
喝醉了的他看似兇悍,實則不知道比平時好說話多少倍。
坐在那裡,段之願不說話他就等著,也不催。
未幾,段之願抿了抿唇,面頰緋紅。
還是鼓起勇氣開口。
“我們,要不我們結婚吧。”
這話說完,好像連空氣都凝結。
房間的鐘擺與窗外的風聲一齊停滯。
段之願忽然覺得腦子發脹,房間裡的氣壓不足以支撐她呼吸的頻率。
鮮少的主動讓她覺得很緊張。
再次開口:“我——”
話還沒說完,突然看見張昱樹緩緩抬起手。
從剛才到現在,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裡沒拿出來。
在她眼前的是一枚鑽戒,燈光下散發出耀眼的光。
此前張昱樹跟她求婚時,送過一枚鑽戒給她,如今又來了一枚。
“掏出來了。”張昱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