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段之願跑得快,很快就消失在張昱樹的視線裡。
“這小姑娘長得挺清秀。”老賀評價她,手肘推了下張昱樹:“你可別禍禍人家。”
張昱樹慢條斯理撥開手上的地瓜,橙黃色烤出了油,白霧攀上他的臉。
睨了老賀一眼:“留著給你禍禍?”
“不行。”老賀笑說:“你們高中生,年紀太小了,沒長開的我可沒興趣。”
段之願的確就像沒長開一樣。
身高才到他肩膀,跟她媽要禮物還要書包。
不到五分鐘,一個地瓜進了老賀的肚,他抿了抿唇說:“對了,之前欺負路遙那個人我找到了,給他點教訓。”
張昱樹垂眸,很快斂去臉上的笑容:“確定是他乾的嗎?”
作為回報,林落芷也給了段之願一支六色圓珠筆,說:“每個顏色都很漂亮!”
“那下次李懷他們再找我,我也叫上你!”
“也沒什麼意思,主要是同學好久沒見了!”林落芷問:“你滑過雪嗎?”
“我姥姥店裡上的新品,請你吃。”
拿著筆的手一滯,段之願搖頭:“你不說,還沒發現。”
段之願滯了一下,點頭:“好。”
晚上躺在床上,段之願翻來覆去睡不著。
段之願手裡攥著公交卡,快步朝車站走,要趕上最後一趟公交車回家。
抿了抿唇,問她:“你,你放假這段時間,去哪裡玩了?”
這一晚是帶著糾結睡著的,第二天早上醒來還坐在床上緩了半天,才起床洗漱。
家裡只剩下姥姥一個人,過完年秦靜雅就又回到鹹城工作。
再抬起頭時,視線落在靠牆的倒數第二排。
耳邊不見那些髒話,也沒有嘻嘻哈哈的打鬧聲,門口更不會出現成群結隊等著他的人。
“一萬個確定,老子找到他的時候,丫正跟人吹牛逼呢,被咱們追了半條街的事愣是一丁點都沒提,我過去一嚇唬,那孫子承認了。”
突然一陣慘叫聲傳來。
座位空空如也。
“滑雪,好玩嗎?”
積雪順著燈罩一滴一滴墜落在地上,與潮溼的街道融為一體。
“除了跟李懷他們去幾次網咖,又滑了兩次雪,剩下就在家待著了,今年冬天太冷了,真不願意出門。”
放學時快七點了,空蕩的街道上只有橘黃色路燈在工作。
這是段之願發現的明顯現象。
開學第一天,大家的精神總是不集中,幾乎每一節課都能聽見老師敲桌子,抬高音量:“抬起頭,認真聽。”
段之願覺得奇怪,為什麼林落芷一提起張昱樹,就會順帶著罵他後爸幾句。
張昱樹依舊沒來學校,段之願的視線掃到他的座位緊緊半秒鐘就移開。
林落芷說:“我估計是他後爸搞的鬼,李懷都跟我說了,張昱樹她後爸不是什麼好東西。”
下課後,林落芷就打了個哈欠。
段之願彎著唇,從書包裡拿出一盒小蛋糕給她。
“不是吧,他早上都沒來你沒看見?”林落芷很快開啟話匣子:“該不會是退學了吧,是不是他媽不給他交學費了?!”
路過後巷時突然聽見叫罵聲。
莫名其妙失眠,應該是停了藥的後遺症。
他不來上學,好像班級氣氛都融洽不少。
皚皚白雪裡,他從地上站起身來,眼神比聲音還兇。
段之願又憶起上一次見他時的情景。
“不急。”張昱樹拍了拍他的肩:“人跑不了就行,等過完年再說。”
——
轉眼年關已過,大雪初化這一天,燃城十七中也開學了。
她下意識停滯步伐,偏頭看過去。
從前吃的藥裡有一個帶著安神作用,突然停了偶爾會覺得不適應。
班級裡安靜許多。
段之願搖頭。
拍了拍段之願的肩膀,問她:“今天你媽媽給你帶好吃的了嗎?”
她沒問,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段之願埋頭在紙上試顏色,林落芷突然降下音量,用手掩著嘴問段之願:“你發沒發現,張昱樹今天又沒來上學?”
而後是一個低沉的聲音:“知道錯了嗎?”
這兩個聲音明顯不是一個人。
而段之願也聽出,後面這個人是誰。
她靠在牆上壓抑著劇烈的心跳,在第二聲慘叫傳來時,偷偷朝巷口看了一眼。
張昱樹梳著寸頭,即使地上的雪還沒有完全化乾淨,他已經穿上發亮的皮夾克,肩膀處裝飾著尖銳的鉚釘。
雙手插在口袋裡,靜靜看著跪在他面前的男人。
是個男人,看上去年紀比他們大很多的成年人。
男人跪在地上,搓著雙手不斷乞求:“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
張昱樹不為所動,雙眼呈現出與他年紀不符的凜冽。
之所以能叫一個男人聞風喪膽,大概是因為他們這邊人夠多。
段之願認出一個,新年前夕,就是他陪著張昱樹蹲在網咖門口。
老賀點燃一顆煙,淡淡開口:“現在知道求我們了?之前人家姑娘怎麼求你的,你放過人家了?”
被打的男人支支吾吾說著:“我會和她道歉,我以後消失在你們面前,我消失……”
老賀迎頭就是一腳:“你他媽早就該消失了!”
段之願嚇得一把捂住嘴,瞳仁裡顯出她此時的驚恐。
連氣都不敢喘生怕被人發現。
緩了一會兒,她才後知後覺從書包裡摸出手機。
胡亂解鎖解了半天,還因為錯誤次數過多鎖定了30秒。
等待的幾十秒鐘變得漫長,似是電影裡的慢鏡頭迴圈播放。
段之願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極寒之地的冰窖裡,再多等一秒鐘就要窒息。
按下報警電話後,她顫唞著舉著手機貼在耳邊。
下一刻,突然發覺自己被陰影籠罩。
等待音在耳中突然就變成火車鳴笛聲,貫徹大腦讓裡面的神經與脈絡迸裂。
她垂眸,路燈映出的影子細長。
肩膀處的鉚釘也隨之被無限拉長,就像是個變異物種將她緊緊包圍。
段之願根本不敢抬頭。
倏地,手上一輕。
聽見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與此同時,慵懶的聲音也在此刻響起。
“這裡是十七中後巷——”段之願渾身一抖,抬眸對上他的視線。
少年眼中有無數情緒,最明顯的就是,戲謔。
對著電話懶散開口:“有個小結巴,馬上就要被打哭了。”
說完,他拿下電話。
帶著粉紅色貼紙的電話在他手裡靈活地轉了個圈。
張昱樹勾著唇,同時彎下腰,雙方扶在膝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小結巴,報警啊?”
心臟在劇烈鼓動,似是下一刻就要一躍而出。
段之願陡然記起,上一次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還是收默寫那次。
吃了她的包子,語氣桀驁又添兇悍,像是下一秒就要拎著她的領子揮拳頭。
“沒,沒……”
“沒什麼啊?”張昱樹晃了晃手機:“110不是你打的啊?”
“那是我記錯了?”他歪著腦袋,眼神一刻也沒離開過她的臉:“是我拿你手機報的警?”
這比她看過的任何一個恐怖片都要可怕。
原因無非是,未知的恐懼,主角是她自己。
兩行眼淚突然就從眼眶中劃過,段之願哭著搖頭,樣子不比巷子裡那男人好多少。
“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你,你——”
張昱樹等不及她把話說完,收起笑臉,冷冷問她:“活膩了是不是?”
此時,巷子裡又出來幾個人,各個都長得嚇人,路燈下的影子像是怪物。
他們呵斥著問:“報警?知不知道我們沒——”
張昱樹抬起手,制止了他們的話:“你們先走。”
幾個人瞧了他一眼,而後點點頭:“小心點。”
“這麼喜歡伸張正義啊。”張昱樹點點頭,眉眼清冷:“那就等警察叔叔過來救你,看是他們來得快,還是我教訓你更快。”
說完,他晃了晃腦袋,關節響聲傳出來。
段之願看見公交車在自己眼前經過,停留在距離她不到一百米的站點上,幾秒後後無情開走。
她低著腦袋不敢說話,只祈禱警察能趕緊趕到。
可誰也不知道,早在張昱樹搶過手機的一瞬間,就已經按下了結束通話電話。這通段之願以為伸張正義的電話還沒開始,就被張昱樹扼殺。
剛剛他說的話,全都是在嚇她。
張昱樹一把拎住她衣領上的帽子,直接將人拎起來。
她被嚇得腿都軟了,猝不及防換了個姿勢根本站不住,直直撲進張昱樹懷裡。
少年下一秒就敞開雙臂,半抬著手,無辜極了:“幹什麼?投懷送抱還是碰瓷啊?”
說完,提著她的肩膀,將人按在牆上,低聲呵斥她:“再哭打你啊。”
他靠得很近,直勾勾地盯著她,視線掃過她的面頰。
有風吹散她的頭髮,額前幾綹髮絲凌亂撲在臉上。
被她的淚水洗刷過後更是牢牢貼在眼角下。
張昱樹抬手,指尖滑過,帶下發絲的同時也帶下幾滴滾燙的淚。
眼淚剛沾到他的指尖,霎時被這寒夜同化,手指捻過變得冰涼。
“你別,別打我……”段之願通紅著雙眼看他。
聲音軟又輕,似是一陣夏日裡最和煦的風拂過。
張昱樹盯了她半晌,又忽然反應過來,現在是冬天。
她整個人被按在這裡,被迫挺直脊背。
剛剛被他拉起來,外套拉鍊也因此繃開,裡面穿了件淡黃色對襟毛衣,雪白的脖頸露在外面,路邊燈晃過,她比月亮還要乾淨。
加之哭得一抽一抽的,又平白增添了無措的嬌氣樣。
張昱樹的心忽然就軟了一下。
好像從未如此近距離觀察過她。
還聞到一陣香味,說不準是什麼香,總之就是,還挺好聞的。
段之願很害怕。
好像一隻腳陷入沼澤,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只有自救才能不被沼澤淹沒。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穩住他,不叫他傷害自己。
勉強壓下心中的驚悚,段之願輕抬眼,睫毛被淚水簇在一起,啞著嗓子開口:“你,你別生氣……”
說完,纖瘦又白皙的手指壯著膽子去拽他的衣袖,扯了扯:“我不會,不會告訴老師的,我——”
“老子會信你?”張昱樹沒給她說完話的機會,拎著她的帽子拐進小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