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寧虞正向鼓樓弟子詢問去快哉樓的路, 忽聽有人喊自己。

“寧師兄,等等!”有個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聽聲音年紀不大。

寧虞轉頭就看見穿著道宗弟子服的少年正撐著膝蓋, 瞧著也就十五六歲,他正拍著胸口, 滿頭的大汗, 是之前出聲勸說自家師兄的那名道宗弟子。

他磕磕絆絆地開口,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又羞又尷尬, 從臉紅到了脖子。

寧虞笑著開口:“你別急,慢慢說,你方才說你叫章圓?”

“是,是是, ”章圓忙不迭地點頭, “我來是想跟師兄道歉,我宗師兄並非有意冒犯,只是……只是以前……”

他舌頭打結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急得兩隻手都在胸`前攢成拳,寧虞忍俊不禁, 屈指輕輕一彈他的眉心:“我知道的, 你不用擔心。”

只是道宗曾慘遭滅門,是妖物所為, 此仇難解, 此恨難消。

寧虞道:“你同門出言不遜, 我便欺負你們的李師兄, 也算是扯平了。”

京半月道:“我同你一起去。”

青蛙身上的顏料塗得粗糙,臉上兩個紅色小圈,大小還不一樣,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章圓手忙腳亂將青蛙攥在手裡,一把塞進袖子裡:“抱歉,寧師兄,這……這是我隨手摺來玩的。”

京半月頓了頓,無奈鬆手,面前的門被哐的一聲緊緊合上,寧虞關得太用力,那門關了以後還留有餘震。

章圓被眼前那張俊容晃了眼, 人有些訥訥,他正覺得頭暈目眩,懷中突然發出「呱」的一聲脆響,將章圓已經飄飄然的神魂轟回地上。

寧虞將門推開一條縫,閃進去後飛快地關門,那門被一隻手卡住,京半月望過來的目光有些不解,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麼要被關在門外。

“無礙,做得挺……有特色的。”寧虞安撫地拍拍他的腦袋,同他道別,而後繼續往快哉樓的方向走去。

京半月從袖中摸出守歲,寧虞劈手奪過,相當無情地道:“你自己回小樓,不要在這裡等我……再不把門鬆開,晚上你便一個人在房裡坐禪。”

“為什麼?”京半月低頭湊近兩分,額頭都要碰到門框上,他抿唇道:“你還在生氣。”

“你別跟著我。”

寧虞在心中罵他兩聲,裝,慣會裝!做什麼乖巧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被欺負的那個!

寧虞突然朝對方攤開手掌:“短劍還我!”

門外人低頭摸了摸腰間兩塊弟子牌,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寧虞沒有再回心轉意開門的意思,便只得聽話轉身,準備回折竹樓。

寧虞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就覺得面上一燥,氣不打一處來,明明剛認識那會兒還不是這樣的,請他去紅袖招找個花蜜都要磨破嘴皮子,還得時時對著一張冷臉,怎麼現在變成這樣了!

這才多久的工夫!

京半月低聲道:“寧虞,你別生氣。”

寧虞:這種濃郁到極致的養老氛圍是怎麼回事?

寧虞上一次見到這麼醜的蛙還是在進鼓樓之前,一名鼓樓弟子手中的傀儡青蛙,據說還是熬夜趕工的成果。

說是小樓不如說是小屋更合適,只一層,看上去相當樸實又不起眼,遠遠比不上弟子們的居所。

氣什麼?氣他舔自己手上的血,還是探手到口中翻攪。

寧虞手上又壓了壓,還是關不上門,無奈開口:“我去找霍驚瀾,你莫要跟來。”

一個紙折的青蛙從他衣襟裡跳了出來,蹦到肩頭,對著寧虞發出憤怒的呱鳴,三人都是一愣,京半月望著那個摺紙青蛙,眼中沉思。

鼓樓到處都是天梯,一會兒通向這個樓,一會兒通向那個樓,極容易迷路,寧虞路上逮了不少鼓樓弟子問路,七拐八拐才找到快哉樓。

快哉樓的門推開後,進入的卻是一片清幽山林,宗主和長老們的居所就掩映在樹林中,溪水淙淙,草木鬱鬱蔥蔥,某宗主正帶著自家的幾個長老慢悠悠練太極拳,溪邊還有一群帶著斗笠、支著魚竿的釣魚佬,各個都是分神期的高手。

“小魚兒,這邊來!”

寧虞轉頭,看見有石階小路通向山腰上一處八角亭,亭中正或坐或趴著四個人。

著絳紫衣衫,正烹茶的就是蜉蝣谷谷主徐憑花,她腿腳有些跛,走路較慢,時常拄著一根木拐,頂端綁著一個酒壺似的葫蘆。

端坐著品茶的是淨無相,斜倚在欄杆上的是宮棠,霍驚瀾最沒坐相,吊兒郎當將一腿盤著一腿放著,半邊身子還掛在護欄上,正衝寧虞拼命招手。

寧虞走到亭中時,突然意識到,若是銜月的族長在這裡,蒼洲可攻略的人物算是集齊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中,三個在魔域,兩個在妖城,還有一個是西海的蘭庭。

徐憑花的年歲真計較起來能頂四五個寧虞,連李藏都得喊她一聲姐姐,只是修士駐顏,她看著也不過雙十年華。

谷主給寧虞斟了一杯茶,又用手推了推桌上僅剩的一碟茶點,柔聲笑道:“小寧兒來得巧了,再遲幾分怕是一口也沒了,驚瀾吃一早上,也不嫌頂了胃。”

寧虞乖巧叫了一聲:“花姑姑。”

按輩分該叫谷主或是師叔,只是寧虞小時候住在蜉蝣谷時就叫徐憑花一聲姑姑,他每次改口,徐憑花就幽幽嘆氣,說「果真是長大了,同我都生分了」,寧虞便一直喊姑姑。

霍驚瀾拍了拍身邊的紅木小凳:“來來來,擱這兒坐。”

寧虞坐下,忍不住多望了兩眼宮棠撐著腦袋萎靡不振的樣子。

快哉樓尋常弟子進不來,淨無相和徐憑花都能落個清淨,寧虞又有道侶在身邊,擋掉十之八九的桃花,剩下霍驚瀾和宮棠兩人就成了活靶子。

霍驚瀾遊神節還去街頭晃悠一晚上,亂了不少芳心,聽鴟金宗弟子議論,霍師兄這幾日總躲快哉樓裡,他還情有可原,宮師姐是什麼緣故,她不是一向縱橫百花叢中,遊刃有餘麼?

霍驚瀾嗤笑:“調戲了兩句佛修弟子,玄覺這會兒正四處找她,說要帶她回一丈山呢。”

寧虞虎軀一震:“帶她回山?”

寧虞也算是認識玄覺,是個七情六慾都斷絕的冷麵佛修,怎麼就要帶宮棠回山了?

受了李藏那些話本的影響,寧虞腦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俗套話本,本是清淨身卻為紅花擾,絕色佛修為愛再入紅塵,修行正果終是抵不過與她相攜共老,他逃她追他們都插翅難飛……

徐憑花像回憶起什麼好玩的事兒,掩著唇笑了兩聲:“說是要給她剃度,省得她四處招搖。”

寧虞:“……”

玄覺,真狠。

宮棠支起身,揉了揉自己的鼻樑骨:“不就是跟他家師侄們多說了兩句話嗎?這個瘋和尚!”

霍驚瀾道:“一天天跟個花蝴蝶似的轉悠,這回總算是把她師尊惹毛了,現在不跟她說話了。”

“哎,那是因為昨個兒半夜又跑出去喝酒了……”宮棠想到自家師尊的冷臉,又萎靡地倒了回去,嘆著氣用袖子遮住臉擋太陽。

李藏不在場,作為寧虞的小師叔,淨無相還是得象徵性關心一下門中弟子,於是隨口問了一句:“比試對上誰了?”

“道宗,李道先。”

霍驚瀾唰的一下把頭轉過來,緊緊盯著寧虞,眉頭皺成川字:“降妖杖上刻著鎮妖伏魔符文的那個李道先?”

寧虞略一頷首,就連淨無相執盞的手也是一頓。

霍驚瀾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一把扯住寧虞的胳膊就往外走,爽快一笑:“谷主,淨師叔,宮師姐,我下午有一場比試,讓小魚兒陪我喂招熱身去。”

淨無相擱下茶盞,起身跟上:“一起。”

徐憑花笑著同三人擺手,宮棠有氣無力地抬起手隨意揮了揮。

從快哉樓回折竹樓的路有些遠,這會兒大多去看個人擂,路上來往人不多,基本都是早上的比試結束了回去休息的,京半月步子不快,周圍偶爾響起的兩句議論無比清晰落進他耳中。

他想起沈抱枝說的那些話,眼中一暗。

“我不是讓你別出來嗎!”

是章圓的聲音。

少年蹲在某一處牆角,口中嘀嘀咕咕,他對面也蹲著一個模糊的身影,是一道鬼魂。

“放的什麼狗屁!你可以沾花惹草,勾三搭四,我連呱一聲都不行了,什麼意思?我偏要出來,我還要出去晃悠一圈……”

那鬼魂呼啦一下飄了起來,柳枝盤發,青衣芒鞋,眉心一點硃砂,本該是溫柔多情相,偏生他眼中透著桀驁難馴,此刻正怒氣衝衝瞪著蹲在地上的章圓。

“我是在跟師兄道歉啊,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別生氣了……”

“你當我瞎呢?我看你魂都差點飄出來!”

章圓耐心哄了半天,才將鬼魂哄回摺紙青蛙之中,他將青蛙小心塞回衣襟裡,四下打量一眼,沒看見人,匆匆跑開。

京半月方才消失的身形又出現在原地,望著章圓越來越小的背影。

那鬼魂屬於蜉蝣谷谷主徐憑花的親弟,徐秉生的蹤跡一向成迷,總有人傳言佛醫聖手到了某處,實際上都是謠傳,他真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

為何會跟道宗的弟子在一起?

是神魂出竅,還是……已經亡故,若是已經亡故,蜉蝣谷不可能一無所覺。

寧虞回屋已是後半夜,他開關門都不敢發出響動,輕手輕腳進了裡間,連脫外衫的動作都小心,生怕弄出動靜把人吵醒了。

等他掀開床帳,卻發現裡面的人根本沒在睡覺,定定望著他,氣壓莫名有些低。

寧虞白天還在威脅對方,這會兒突然有些心虛:“我……霍驚瀾他想不開,喜歡上一個佛修,我開解他到半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