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空間狹窄, 張手就能碰到兩邊的木牆,寧虞被京半月抱著放在桌上,兩人衣袍摩挲發出簌簌聲響。
什麼也看不見, 只能埋首對方頸間,汲取令人心安的溫度和味道, 寧虞感到有一隻手順著後背輕拍著, 像安撫受驚的孩子,力道溫柔,一下又一下。
片刻後有一根手指探向他齒間, 想將他咬著的拇指解救出來,但是寧虞卻不肯鬆開,反而咬得愈發用力,嚐到一絲絲血味。
既然覺得痛, 又怎麼會是假的?
食過五味, 飲過烈酒,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流過血, 淌過淚,愛恨都嘗過, 怎麼可能是假的, 他和他們都應該是真實存在的……
另一道腳步聲響起,也停在木門前, 是另一個巡夜的鼓樓弟子走了進來。
“怎麼了, 藏書樓裡面有人嗎?”其中一名弟子提著燈環顧一圈, 疑惑道:“難道是管事師兄忘記取走鑰匙了?不應該啊……”
“四處檢查一下吧, 看看禁制有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畢竟如今樓內外客眾多, 今年還有妖族入場呢,就怕趁機混進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還是仔細些好。”
“哎,你快閉嘴吧,我總感覺心裡毛毛的,之前不還有其他巡夜弟子說藏書樓鬧鬼嗎,說是半夜聽見有人走動和交談的聲音,還以為是哪個師兄弟偷偷進來點燈看書,進來一看,什麼人都沒有……”
“牙齒這樣尖,難怪咬出血。”
另一個弟子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倒立的汗毛,壓低聲音罵道:“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毛病啊,嚇唬誰呢?這裡就我們兩個人!”
寧虞聽著外面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聲,思緒回到身上,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好,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位師兄是住在第八弟子樓……”
他怎麼可以這樣……
寧虞禁不住縮了縮手,卻覺得指節上一陣溫熱濡溼,他打了個顫,抬掌抵住對方額頭,低聲求道:“別……”
正思索著,下巴卻被人掐住,寧虞瞪圓了眼睛,齒關被撬開,那隻咬得沁血的拇指被人勾了出來,京半月捏著他的指節細細打量上面的齒痕。
兩人都是一愣,寧虞簡直羞憤欲死,他捏著京半月的手腕,將對方的手從口中抽出來,自己抹了抹嘴,又狠狠地用袖子去擦京半月溼潤的手指,恨不得搓下一層皮來。
這樣被盯著,就如同被銜住了脖頸,寧虞喉頭一緊,心中浮現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京半月在生氣。
寧虞緊抿著唇,臉漲得通紅,他努力壓抑自己拿劍扎對方的衝動……要不乾脆把這根手指剁了吧?
“上面沒問題了,走吧,我們去把鑰匙拿了還給管事師兄。”
京半月摸到最裡面齒根,寧虞嚇得打了個激靈,口中異物感難以忽略,他本能地用舌頭去頂,舌頭碰到腔壁,發出嘖嘖水聲,就像是他含了兩下對方手指似的。
黑暗中一雙妖瞳發著暗暗的紅光,在陣盤那個山洞中也是這樣,是食肉飲血的怪物才會有的一雙眼,讓人心悸驚恐,寒意從腳底爬起。
腳步聲頓住,門外弟子疑惑出聲:“嗯?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話……”
若是被發現偷偷溜進藏書樓,怕是有十張嘴也解釋不清,更何況京半月還在這裡,有心之人一旦大做文章,花妖連鼓樓的大門都別想走出去了,大約會被直接關起來。
巡夜弟子的腳步聲經過木門外時,京半月突然開口問道:“姚師弟說你身上有我的味道……是什麼味道?”
曾經有弟子在小室裡翻著火攻陣法的書冊,無意用手指在桌上勾畫,結果真將陣法繪了出來,險些燒了藏書樓,後來小室就設了禁制,不允許任何弟子在裡面練習陣法和結界等,也不可以在裡面做傀儡或是佔著位置呼呼睡大覺。
“你怎麼……”
話未能說完整,那人趁機將食指探進他口中,按著他牙齒緩緩走了一圈,幾乎是一顆一顆摸過去,寧虞整個人僵得一動不動,腦子一片空白。
為什麼,因為他把自己咬傷了嗎?這點細小的傷口,不出三日就能痊癒,有什麼好生氣……
小室只自帶了一個隔音的結界,但是隻有每日寅時開啟,到了戌時自動消失,此刻結界已經收回了。
血珠都被含去,妖瞳湊近到了眼前,寧虞甚至能聞見鼻端繚繞著若有若無的腥甜。
寧虞連忙抬手捂住對方的嘴,他真的快要氣瘋了,之前讓京半月在門口放風,有巡夜弟子靠近,這人也不出聲提醒,弄得兩個人狼狽躲藏,現在又突然出聲,是不是故意的?
京半月不依不饒壓下`身來,抵在寧虞掌間悶悶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寧虞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几下,像是被逼急了,擠出一句氣音:“你自己聞不到嗎!”
京半月垂眼,模樣看上去有些可憐:“聞不到。”
這下倒是寧虞一愣,他能聽出來,對方不是在撒謊,是真的聞不到,怎麼回事,沒有嗅覺嗎?寧虞突然想到之前在紅馬州的時候也是,他吃梨餅根本不覺得膩,彷彿食之無味……
怎麼會這樣,哪怕是妖族也應該有味覺和嗅覺,只是同常人不太一樣,有些妖族吃到甜的會噁心嘔吐,也有些偏愛重油重鹽的,還有一些吃不了人間食物,只吃生肉或是飲露食草,不可能聞不到也嘗不出味道。
寧虞心裡止不住地顫了一下,泛起來酸痠麻麻的心疼,他剛要開口,突然意識到外面的弟子半天沒出聲了,沒有聽見腳步聲,不可能是走了,那就是還在原地。
木門掀開一條縫,有燈光透進來,寧虞瞳孔驟縮,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不能讓他們看見京半月。
京半月看他手中掐出兩道沒有殺意的劍氣,轉念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寧虞當然不會傷人,只打算先將人擊昏,然後用非常之法抹去記憶。
記憶關聯神魂,稍有不慎可能致人失憶或是痴呆,嚴重的甚至會殞命,與之相關的術法為正道所嚴禁。
偷學禁術,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京半月嘆氣,將那人緊繃的身體摟進懷裡。
木門開啟,撞在牆上發出哐哧一聲,裡面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瞧見了嗎,安心了嗎?你一個修仙的還怕鬼,丟不丟人啊!”
“站著說話腰不疼啊?怕鬼的又不是你!快走快走,受不了了,再呆下去我晚上又要做噩夢……”
“你瞅你那窩囊樣……”
交談聲一點一點遠去,藏書樓大門關閉,銅珠咔噠滾動,鑰匙被弟子拿走。
敞開的木門裡人影一晃,交疊的身形復又出現。
寧虞眼睛有些紅,不知道是給外面人嚇的還是給京半月氣的,他雙手揪住對方衣領,一字一頓:“你為什麼不早說會匿身之術?”
京半月道:“我是妖。”
妖術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妖族擅長隱匿身形蹤跡,大多都通曉變幻之術。
禁制只對修者有用,對妖卻沒限制,寧虞方才沒想到這一點,之前陣盤能壓制妖族修為,大約是唐擴臨時加上的規則,但沒人料到京半月會跑到藏書樓來。
寧虞鬆開手,將人一把推開,他出了小室,疾步到大門邊去摸之前點蠟燭的獅子傀儡,從它脖子上摘下雕成小鈴鐺的銅球,是備用的鑰匙。
兩人出了藏書樓,寧虞冷著臉大步離開,倒是京半月站在原地半天不動。
等寧虞身形消失之後,之前兩個巡夜的鼓樓弟子提著燈籠復又出現在京半月身後。
奉三居攏著袖子,燈籠懸浮在他身前,他慢悠悠道:“這便忍不住了?看來是最近佛經唸的不夠多,先生懈怠了……”
眠紅老老實實拎著燈籠杆子,她可不敢直說,只得在一邊暗暗點頭。
京半月淡淡睨他一眼:“東西找到了?”
奉三居搖頭:“沒有,鼓樓中樓閣位置並非固定,有時會變換移位,若是真有心藏什麼東西,常人根本尋不得。”
“查一查人傀。”
“是。”
京半月突然轉向眠紅:“你不是想要蜀中仙姑的妖丹嗎?回去之後,自來找我拿。”
蜀中仙姑是以前妖城裡的大妖,花蟲一身,身披蟲甲,吞吐花絲,身後庇佑著無數兇殘的妖物,最喜吞吃同類,尤其喜歡年歲小的妖物,被京半月殺了之後,眠紅暗地裡向他求了好幾次妖丹,京半月不肯給,是因為她消化不了。
眠紅現在修為也差一些火候,但京半月竟然肯給她,言外之意就是會幫她消化這顆妖丹。
奉三居和眠紅起初也只是幫二人看個門罷了,但是眠紅靈光乍現,拉著奉三居裝成鼓樓弟子推開了藏書樓的門。
她方才大氣都不敢出,就是因為寧虞被氣走了,她還以為自己搞砸了事,沒想到先生非但沒有生氣,還給賞了。
兩人目送京半月走後,奉三居斜睨她一眼,嗤笑:“樂成這樣?”
眠紅摸了摸鬢邊的頭髮,挑眉:“人要揚長啊揚長,我總有些地方是你學不來的……”
奉三居身前的燈籠飄走,他跟在燈籠後面:“主意那樣多,卻連個小道士都騙不到。”
眠紅:“……”
道士那能一樣嗎?道士那種沒有人慾的存在簡直氣得她嘔血!
折竹樓,五層。
姚子非聽見敲門聲,一臉茫然地掀開被子走過去,那敲門聲又急又兇,聽得他心裡發怵,前些日子還和弟子們聚眾討論民間故事,他們尤其喜歡講一些鬼怪,每一個過程都是血糊糊的。
同一個屋子的劍修都被吵醒了,一個個臉色蒼白地裹緊自己的被子,探出腦袋:“折竹樓都是男修,陽氣那麼重,不至於鬧鬼吧……”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如果真的有鬼,就大喊救命!樓上都是師兄師姐!捅它一個大窟窿!”
“你他媽的還能有點出息嗎?”
姚子非嚥了咽口水,做了半天心理建設,小心翼翼把門拉開條縫,然後愣在原地。
“師兄?”
寧虞將門縫撐大,一矮身飛快從姚子非胳膊下擠了進去:“拼床。”
姚子非:?
屋子裡的劍修撥出一口氣,拍了拍胸口,還好是寧師兄,有人熱情地捶了捶床鋪:“寧師兄,這邊躺!來來來!”
眾人一言難盡地看向那人,師兄這一看就是兩口子吵架,你熱情個什麼勁兒啊?
姚子非滿頭霧水地合上門,不對啊,寧虞不是前兩天才找他摸去兩本雙修功法嗎,怎麼就開始分房睡了……
姚師弟面色凝重,難道是功法有問題?
不應該啊,雖然他沒有試過,但是那些都是外面經驗豐富的修士給他的,眾口一詞,是精品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