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有繩花?”寧虞直起身, 朝他攤開掌心,氣定神閒道:“那便拿來吧。”

京半月卻道:“我沒有繩花。”

寧虞早知道他沒有,原本不準備參加遊神節的人又怎麼會提前準備好與人交換的繩花, 他收回手,好笑道:“才半天工夫, 從哪兒學來說這些空口白話?”

京半月垂眼看著寧虞腰間, 繩花編織手法不一,有的簡單有的繁瑣,他說道:“不是空口白話, 我會編給你。”

寧虞看他頗為較真的樣子,突然覺得之前縈繞心頭的一絲煩躁煙消雲散。

他抬步走動間,彩繩搖晃,輕擊衣襬, 京半月緊緊綴在他肩後, 人一多,走動之間不免摩攃碰撞,兩人臂膀時不時貼到一塊兒。

一轉首就能看見對方有些緊繃的面容, 像是不習慣人這樣多的地方。

寧虞尋了個話題問他:“你知道換花是什麼意思麼?”

京半月點點頭:“知道,方才聽他們說起。”

寧虞湊過去打量兩眼,拿起一個最凶神惡煞的面具,是一張鬼面,雙目如銅鈴,臉上滿是縱橫刀疤,獠牙全漆成了豔紅,他將面具在京半月臉上比劃了一下,滿意道:“這個好,看上去怪兇的。”

京半月本就生得高,一席黑衣又配鬼面,這下倒不用愁邊上人總是盯著他看了,任誰見了這樣一張凶煞又醜陋的面具都是匆匆移開眼。

接著講到土地神扮作小妖,混進山洞,火燒妖魔,救出孩子,姚子非本就是修士,甚至不用借燒酒引火,抬手就掐出一條龍似的靈火,惹得下面人驚叫連連。

“三尺外地上躺著的就是這次預備要下鍋的,一群黃毛娃娃,嚇得哭嚎不止,這是開的人肉宴啊!”

寧虞將面具買下,環顧一圈卻沒發現青青他們,只得向店家問起,店家看顧自家鋪子兩隻眼都嫌不夠,哪兒顧得上幾位仙君的去處。

臺上的妖怪都是幾個跑龍套的,原本演戲都是比劃兩下動作,假意拉扯一番,這回根本沒人看妖怪,他們乾脆也蹲在臺邊沿,跟別人一起看那位土地神凌空翻跟頭,然後鼓掌連連叫好。

寧虞原本在人群中匆匆搜尋三人身影,不經意瞥見臺上那位土地神,不由得一愣,那不正是姚子非嗎?

京半月沉默, 同他解釋換花的人是這樣說的:“換了繩花,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一對兒有情人自然是要在今日攜手共遊, 含蓄點的花前月下, 你二人若是膽子大,情到濃時,乾柴烈火也未嘗不可。”

寧虞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回答,正疑他是不是誆自己,剛轉過身,就聽見對方答話,難以啟齒似的,連聲音都放輕了。

“百花不開,心花開,不見眾神,來見君。”

廣場上點神臺已經開演了,裡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洩不通,有些人為了能瞧清檯上的場景甚至讓同伴把自己抱起來,兩人輪流著看,還有人爬上了樹,臺上這出正是土地神火燒百妖窟。

店家見他們走近,將大腿拍得響亮,口中哎喲一聲:“仙君怎的不早說還有伴兒啊,不然我好歹能給你留倆,如今挑挑揀揀,就剩這些個難入眼的了……”

寧虞點頭謝過,將面具遞給京半月,後者端詳了一下這醜得能止小兒夜啼的鬼面,倒也沒有任何不情願,很是平淡地戴上了臉。

賣面具的鋪子就是寧虞之前去過的,店家一眼兒就認出寧虞的身形,更何況對方臉上月神面具是從他這兒買的,還差一點沒給銀子就跑路了。

李藏是個甩手掌櫃,凡是山中要務都是第三峰管,姚子非成日裡東奔西跑,做事有條不紊,樁樁件件都妥當周全,為人處世也老成得很,總讓人忘記,他也是個少年郎。

寧虞忍不住問道:“什麼意思?”

若是換了花, 就代表兩方心意相同, 則不可以再向其他人投花,也相當於彼此約定, 今日會相伴遊玩。

遊神節裡的眾神也不是全都俊美無雙,也有一些長相奇特的,諸如明河河神不生鼻子,跟魚一樣只有兩個小小的孔洞,還有農神頭生牛角,酒神紅面青眼,但是因為太醜而賣不出去的面具倒是沒幾個,這副鬼面便是年年被嫌棄的角色,行情慘淡。

“山洞裡一陣的群妖亂舞,那些個山裡頭的虎妖啊豬妖啊全來了,圍著中間架的一口油鍋,油鍋裡熱氣滾滾,油鍋外口水橫流一地。”

“裡頭的點神臺可開場了,如今人人都往那兒趕呢!想來幾位仙君也是往熱鬧處去了吧……”

說旁白的老者並非普通人,而是特意請來的修士,哪怕廣場人聲鼎沸,也蓋不住他聲如洪鐘。

前面人影晃動,時不時遮住視線,邊上人還總是往前頭擠,一片叫好聲裡混著踩踏間的幾句呵斥怒罵,寧虞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靠近點神臺許多,視線無阻,也無人再推搡過來。

他一低頭就看見一雙手臂虛虛籠在腰間,就像在他身邊圈出一個圍欄。

有人埋頭往裡鑽時一腦門磕京半月背上,男人捂著腦袋就要直起腰罵人,抬頭就看見側過來半張怒目的鬼面,揹著光,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他當即把喉嚨裡的髒話嚥了回去,往另一個地方擠。寧虞輕輕抬手,搭在京半月手腕上,看見他食指動了一下。

臺上土地神的戲碼已經演完了,姚子非出盡了風頭,這會兒正拿著釣神杆四下搜尋著下一個目標,杆子是竹製的,探出去能有兩人長,末尾掛著一根細繩,拴著一個硃紅的小小布包,裡頭塞著棉花。

布包打中了誰,誰就得上來演下一場,內容便是自己戴的面具上那位神像最出名的一個故事。

釣神杆從人群頭頂晃過,靦腆者忙矮身,怕自己被打著,膽大的人甚至跳起來用手去抓那布包,口中嚷嚷:“土地神,賞個機會唄!”

聲浪迭起,令人耳麻,根本聽不見對面人說的話,看到張合的口,灌進耳朵裡的卻是嗡嗡混雜一片。

寧虞聲音不響,京半月卻聽清了。

“原先不是不來嗎,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京半月微微俯身,用手指將面具下端勾起,讓自己的聲音露得分明些,他在寧虞耳邊解釋道:“有話同你說。”

“嗯?”寧虞側耳去聽:“你要說什麼?”

“婚契……”

兩個字才冒了個頭,京半月突然抬手截住飛過來的布包,寧虞猛地抬頭望去,只看見姚子非火燒屁股、溜之大吉的背影。

身後一片起鬨聲,眾人見他們不動,以為是膽怯了,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眾人齊齊喊了起來:“去啊!”

講旁白的修士倒是率先開了口:“話說千年前,神界尚繁榮,民間信仰繁雜,數不勝數,有求風調雨順的,也有求多子多福的,神受人供奉,信眾萬千,倒是那位保夜晚安寧的月神,卻漸漸被人遺忘……”

“這神吶,若是沒有信眾,就會不復存在咯……”

月神的面具好看,年年都有人戴,但是月神的故事好幾年未曾出現在臺上了,因為與之相關的惡鬼面,卻無人肯戴,大家爭相搶戴神面尚來不及,誰會去戴一張醜面。

在場不是沒有其他人帶著月神的面具,但是缺了另一位,便登不來臺。

眾人口中催促,卻沒有人敢去拉一把寧虞,被惡鬼籠著,無人敢朝他伸手。

“當時山野村落裡來了一個獵戶,長得那叫一個奇醜無比,狗看了都要狂吠不止,這獵戶因為形如惡鬼而遭到村民的厭惡,被棍棒驅趕進了山裡,就住在山間老廟中。”

寧虞反應過來,自己隨手給對方拿的這張面具竟和自己是一個故事裡的,他禁不住扭頭看了一眼京半月。

方才京半月同寧虞講話掀開面具一角,露出輪廓分明的下頜,還有形狀漂亮的薄唇,寧虞抬手將面具擺正,將他面容遮嚴實。

面具是醜,但他們不知道,人是極漂亮的。

眾人紛紛側開身,為二人讓出一條小道。

寧虞一腳踩上了鋪著紅布的高臺,轉身朝京半月伸出手,後者連聲音都緊繃起來:“寧虞?”

“回去我教你編繩花。”

片刻後,兩隻手搭在一起。

“好。”

月神的故事好幾年沒說過了,有些人是忘了,有些外來的客人根本沒聽說過,倒是紛紛專注地看了起來,也不像之前那樣吵鬧。

“有一日,那獵戶在山間打一隻狐狸,狐狸尤其狡猾,將他引到山路崎嶇的地兒,獵戶一時不慎滾落山崖,摔斷了腿。”

臺上出現崎嶇岩石和張牙舞爪的幾棵老樹,不是提前做好的道具,是有修士故意變出來的,京半月頓了一下,靠坐在樹邊。

“他躺到夜裡,血幾乎流乾,這時忽然傳來鹿鳴。”

白色鹿影忽地從人群之中一躍而出,朝臺上跳去,周圍人一陣驚呼。

“是月神心生不忍,化作林鹿,將他揹回了老廟,那老廟其實就是幾十年前的月神廟,裡頭供奉的神像就是身騎白鹿。”

神廟重新煥發往日神采,信徒卻只有一位,還是壽命短暫的凡人。

民間信仰不足,神明便會隕落,老廟中的神像面貌日益模糊,獵戶就此離開深山,專去人多的地方,貪官汙吏,殺之,劫財謀命之徒,殺之,拐賣婦女兒童或是辱人清白者,殺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手中刀斧被血泡成暗紅,揹負人命千餘,獵戶死後不入輪迴,化作惡鬼遊蕩人間,民間傳言「誰做了虧心事,半夜會聽見惡鬼刀斧敲門之聲」。

月神不隕,因有鬼邪供奉。

臺上一株桂樹,月神撐頭眠於樹下,他身後遠遠站著一道黑影,兩手之中不斷滴落鮮血。

躲在擁擠人群裡的青青摸了摸下巴,回憶道:“這故事我好像從哪個話本里看過啊,結局不是這樣吧?”

沈抱枝望著臺上二人,點頭答道:“是,後面應還有一段,惡鬼殺孽過重,民間惶惶不安,天道降其罪,將他打入無間幽冥,月神不久後也隕落了,只是不久後就有新的神明誕生,接管了月神的位置。”

青青想起來了,長嘆一聲:“我記得我當時看完,心梗得一晚上睡不著。”

姚子非疑惑道:“嗯?我前幾日同鼓樓弟子談天,他們口說所述的版本與你們這個不一樣啊。”

“你聽的什麼版本?”

“他們樓裡也有許多神話傳記,記的是惡鬼被打入無間幽冥後,人間連續三日入夜後無光無亮,第四日便恢復正常,是新的月神登位,至於原來的那位,並未隕落。”

“那去了哪兒?”

“去了無間幽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