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靈舟被氣泡裹著,整個拖到了海底裂口。

一路潛行下沉,所有人都見到了路上不曾見過的奇景。

起先只是斑斕珊瑚,銀魚漩渦,白沙中鑽出紅甲海蟹,再後來清透碧藍的海水逐漸變成漆黑一片,若不是獄守在前提著魚目燈,靈舟怕是已經被黑暗吞沒。

西海裂口,地如其名,一道天塹般的深淵橫於海底,寬不可知,望不到邊。

裡頭岩漿翻滾,金紅光芒灼灼,陡然炸開的火花似乎要噴到人臉上,漿面就像一張綢布,下面藏了厲鬼,鎖著淒厲嚎叫,布面頂出一張張鬼面。

被章魚捲走的幾個修士正站在裂口邊緣,看上去倒是安然無恙,只是臉被熱氣蒸得像紅柿子,看見靈舟上的人就跟看見親人一樣,就差撲上來抱著他們大腿哭了。

軟體動物真的很恐怖啊!大觸手真的很恐怖啊!

寧虞從靈舟上一躍而下,走到他們面前,腳步突然頓住,修士身後的裂口邊緣爬上來一個人。

男人從熔岩裡爬出,渾身鱗甲咔咔作響,他身材異常高大,有成年男子兩倍高,體格健碩,面如刀削斧鑿,鼻樑高挺,若忽略那雙全是眼白的詭異眼睛,倒是英俊非凡的樣貌。

“大人,你也聽見了,我今日大婚,”寧虞轉向連旭,企圖討價還價,“待我完婚之後,一定為你尋人。”

關於提燈鬼車的傳說有很多,若是碰上了獄守也押不回的邪惡,他會離開地裂,用岩漿燒紅的鐵鏈將罪者親自拿回,一鐵鏈抽斷黑蛟龍骨的故事至今還流傳在西海海岸。

李藏聽見「西海地裂」幾個字,驀地沉默了,半晌,哈哈兩聲,說道:“那估計你們暫時回不來了……那我們就先動筷子了,不然菜要涼了,回頭再給你挑個時間辦禮,正好下月三春大比,到時候人更齊一些。”

寧虞剛露了個頭就愣住,他聽師父說花妖來了西海,西海海岸綿延千里,他原本還打算先去找京半月,再出發去尋鮫人,沒想到對方竟然正好等在這裡,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

他因為目不能視行動受限,只得在族群所在的海底城裡同珊瑚礁和小魚說話,或者對著碧螺唱會兒歌。

寧虞覺得自己還是天真了,之前還妄想能順利回去成親,人倒黴起來真的是喝水都塞牙。

【小草青青:要說就說,脫褲子放屁呢你?還得預告一下?】

寧虞額角青筋一跳,青青忙不迭湊上來喊了兩句師父,三言兩語把當下的處境交代了,如今仙門百家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琅台山等著喝喜酒,隨便拉出一個大能都是跺跺腳蒼洲抖三抖的。

對於害得角色老婆沒討到這件事,好感度沒變成負值都算寧虞肚量大。

眾散修:??

你們不關心新郎官現在處境危險,只關心菜會不會涼,你們長吉門是怎麼回事啊?

李藏補充一句:“對了,小花妖半天等你不到,跑去找你了,子非跟著呢,估計天黑能到海邊。”

她放軟語氣:“師父,我回去自己找戒律長老領罰,再也不亂跑了,你快來接我吧嗚嗚……”

寧虞:你們能不當人面提拔x無情這幾個字嗎?

要麼上岸找人,要麼永遠留在地裂。

【高粱地裡脫褲衩:容我一問,為什麼任務不給玩家,給npc?hello?】

一連串的氣泡在紅河上浮浮沉沉,位置低的幾個人被燙得跳腳,有些人發現修為再高也沒用,捏氣泡的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怪物,還是鎮守無數陰邪的,於是他們乾脆盤腿坐下,開始嘮嗑。

“長吉門,寧虞,”連旭站定在寧虞面前,“三天,帶他來換你的朋友,我的報酬會讓你們滿意的。”

三位大兄弟身上透著一股子興奮勁兒,怎麼都消不下去,排排坐在形似電鰻的海怪身上時還在嘀嘀咕咕,感慨連旭是真的時髦,竟然搞網戀那一套,都沒有奔現就把眼睛送了出去。

提燈鬼車上一次出海還得追溯到百年前,那位讓蒼洲大瘟,遍地橫屍的邪神。

海底安穩百年,鮫族與鬼車已許久不聯絡,族長過了一年也未意識到自己的寶物不見了。

月光撫頂,海面粼粼,岸邊靜伏的船隻就像是沉睡的黑影。

靈舟也被留在了海底,四人是騎著海怪上岸的。

一般碰上這種情況,主要看可攻略角色對玩家的好感度了,但是用膝蓋想都知道,除了小草青青,剩下一票人都是零的好感度。

提燈鬼車,掌一千海底獄守,看管地裂監獄。

話畢,傳音符光芒消失,周圍一片寂靜無聲。

檸檬兄表示深深贊同,並介面道:“要麼就是個拔x無情的渣男,騙了東西就跑。”

青青是他師妹,被連旭扣下,剩下的散修裡,他盲點了三個修為最高的,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正好是高粱西瓜檸檬三位大兄弟。

碧螺是歷任鮫族族長所持,同提燈鬼車聯絡的寶物,鬼車鎮海,鮫族巡海,結果族長意外遺失的碧螺被一位名叫洛水的鮫人撿到。

提燈鬼車名叫連旭,雙瞳為燈,連旭卻將燈芯送給了一隻目盲的鮫族青年,結果後者從此消失不見了。

寧虞、青青:?

寧虞看著十幾雙閃亮得彷彿在咆哮「選我選我」的眼睛,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袖口中隱隱透出亮光,是長吉門的傳音符,寧虞將傳音符拿出來,手指一拂,門主李藏的聲音就傳了出來:“乖徒兒,跑哪兒去了,你不會逃婚了吧?”

【高粱地裡脫褲衩:我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檸檬樹下你和我:小姑娘家家不要這麼暴躁,雖然你師父不要你了,但是你樂觀點想想,他也不要你師兄了啊!】

網戀還是不靠譜啊,你永遠不知道坐在對面的是好魚還是壞魚……

連旭站在那兒就像一尊鎮山的石像,他手一抬,散修都被裹進了氣泡之中,懸停在地裂之上,身下噴濺的熔岩幾乎舔到他們的腳心。

“天行有令,守獄者,除懲惡外,不得離開地裂,”提燈鬼車聲如古鐘,“鮫族避世不出,唯有修士能為我尋人。”

所有散修都轉過頭看著長吉門兩個孤兒,青青嘴角抽搐,寧虞一臉麻木。

寧虞還以為會是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倒是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這位地獄使者這麼大費周章地把他們一堆人拉到海底,只是為了讓他們去找一個人。

【西瓜田裡捉閏土:發任務了發任務了,監獄頭子讓他選幾個人帶走!】

眾修士只覺得精神恍惚,他們要找的是一隻鮫人,這下好了,一個傳說之地,一個神秘族群,全給他們碰上了,齊活!

高粱兄摸了摸下巴:“一般這種劇情,有兩種走向,要麼鮫人是意外被漁船撈上岸了,是個無辜的小倒黴蛋,要麼……”

一襲紅衣牽白馬,立在岸邊,海水漲落時而淹沒他的腳踝,衣襬溼成深紅一片。

後面三個人跟掐住脖子的鴨子一樣,半晌才猛地嘎了一聲。

【檸檬樹下你和我:我草我草我草,這尼瑪竟然不是可攻略人物?這個臉是我都願意為愛做1的程度啊!!】

【西瓜田裡捉閏土:妖族可攻略的沒這號,你穿條褲子吧……】

【高粱地裡脫褲衩:或許,他有親姐親妹,表姐表妹,堂姐堂妹嗎?】

岸邊那美人看見四人上了岸也不動彈,倒是他身後的姚子非激動地衝寧虞揮手高喊:“寧師兄!”

寧虞笑了一下走過去,剛想抬手跟兩人介紹身後的散修,並解釋一下自己情況,雙手一燙,被人緊緊捏在掌心。

男人垂下眼,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寧虞的手背,長睫遮著他的目光,讓人摸不準他的心思,只是從他唇角微微下垂的弧度瞧出些冰冷的意味,連唇角延伸出去半寸處的那顆小痣都透著不高興。

那痣的位置生的巧,若是不去看他古井一般的眼睛,光瞧那唇那痣,總讓人有一種掛著笑的錯覺,但是一對上無波無瀾的黑眸,就會覺得從頭到腳涼了個透。

寧虞知道他不是生氣,也不是憂心,更沒有責怪之意。

花妖素來沒什麼情緒,寧虞遇見京半月那天,紅臂猿拳頭上的烈焰帶起的熱風將他的青絲都掀得翻飛,謫仙面容暴露在熊熊火光之下,卻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京半月現在不舒服,他掌心溫度高得要把人燙傷,是身上的火毒又發作了。

自從被紅臂猿的妖火傷過之後,他火毒發作的頻率格外高,以往據說三月一回,而寧虞認識他這一個月來,他已發作了三回。

寧虞能清火毒,但是條件是花妖得和他成親,等三年之後,自會解開婚契,屆時花妖身上的火毒也清完了。

花妖說,好。

海岸上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另外兩抹紅影已經騎著白馬跟陣風似的消失不見,只留下孤獨的海風吹著四個孤獨的男人,互相做過介紹,便帶著同樣悽愴的心連夜趕路去了。

寧虞只留下一句「明日蓉城見」,就帶著人去了離海岸最近的一個漁村。

京半月身量高,坐在寧虞身後,手搭在他腰上,灼人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

寧虞的眼角瞥見兩個人的衣角疊在一起,同色同式,難以分辨。

這場婚事鬧哄哄傳遍了蒼洲,有人不解,有人氣憤,有人笑著看戲,實際上在寧虞心裡,這也並不算是一場正式的結緣,只是他和花妖各取所需,甚至可以說是他居心叵測,擺弄籌碼。

此時此刻,那雙手和那衣角讓他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他們二人都是無父無母之人,沒有族陵家墳,結了緣便是天道見證,纏了紅線,是要生同裘死同穴的。

落腳處在一間村落裡待客的小屋,雖說陳設簡陋,卻打掃得乾淨。

寧虞拍拍白馬多寶的頭,叮囑它莫要跑出去胡亂啃別人家的牆皮草皮,然後便進了屋。

京半月也不嫌髒,盤腿坐在地上,手裡捻動持珠,他聽見推門的聲音,依舊閉著眼睛,一顆一顆捻著菩提子。

寧虞盤腿坐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膝蓋打斷道:“伸手。”

京半月的手腕被寧虞按著翻過來,青紫的脈絡蟄伏,白膚下鼓動著遊走的紅線,幾乎要頂破面板鑽出來。

感慨了一下這人是真的能忍,寧虞也不廢話,兩指並作刀,在他掌心開了口,湧出來的血滾燙無比,還咕嚕出氣泡,像極了西海地裂裡的熔岩。

寧虞低頭,唇壓上去。

他能治火毒,是因為他缺了右邊的肩頭火。

人左右兩肩和頭頂各有一把火,可固神魂,免邪祟侵擾,若是失了一枚,則容易夜路撞鬼,若是全失了,就走不了陽間路了,怕是要到陰曹地府去。

對於修士來說情況並沒有那樣糟糕,頂多就是神魂不穩。

寧虞剛丟失一把肩頭火的那會兒,晚上睡著睡著就會魂身分離,飄到琅台山的天上,迷迷糊糊地越飛越遠,第二天醒來就跟被人揍了一頓,精神相當萎靡。

花妖身體裡的火毒是陽火,恰能補他的肩頭火,不過那火毒積壓多年,像是從未被人疏導過,也難怪京半月修為越來越倒退,若是再熬上兩年,別說修為了,屍骨能不能留個完整都說不準。

紅袖之下,佛珠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後卡住不動,手指卻仍掐在兩顆珠子之間,拇指指節泛白,險要把絡繩掐斷。

京半月掀開眼皮,望著寧虞的發頂,喉結滾了一下,復又閉上眼。

寧虞只覺得喉管裡熱騰騰的,滿口滿鼻的蓮香,他記得花妖是十六京修煉而成,十六京的香味極淡,不湊近了聞都聞不到,而血裡的蓮香幾乎蓋過了腥甜。

嗯?脖子癢了一下,寧虞舔了舔嘴唇抬起頭,看見男人仍閉著眼,不由得疑惑,錯覺嗎,他總感覺脖子被撓了一下……

京半月手指長,伸掌時指尖抵到他咽喉,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

每回清過火毒,寧虞都要消化兩個時辰,他坐在床榻上運轉周身靈力,將陽火煉化化為己用,然後去滋養自己肩頭火,京半月就在房間角落裡打坐一晚上。

連旭能感覺到他的燈芯在蓉城。

蓉城,蒼洲大陸西面最繁榮的城市,一城面積可比一州,西面近海,因此城中多是散修和外商異教。

往北又與銅山山脈遙遙對望,銅山鴟金宗盛產各路兵家利器,寶器玉石的交易多匯聚於此。

南面過了泉州就是蜉蝣谷,傳言若是到蜉蝣谷尋藥不得,在蓉城的黑市裡指不定就能千金求得,更遑論它還是京城到西海的必經之路。

多少人在此處掏空家底,客死異鄉,黃金之下累累白骨,卻依然有人前仆後繼,去醉生夢死的溫柔鄉。

檸檬樹手中扇柄敲在掌心,說道:“打聽過了,百花會這次拍賣空前絕後,據說有稀世靈族,百年難尋,能作爐鼎,也可以拆筋卸骨入藥,總歸渾身是寶,很大可能是那隻鮫人洛水。”

靈族這個說法就微妙了,現世的走獸飛禽或花草樹木若是修煉得道,都算是妖,唯有帶著傳世血脈、非人非獸的一族,可稱為靈族。

蒼洲的靈族大多湮滅在傳說裡,唯一還沾點邊的就是銅山以北的苦寒之地,銜月一族還剩下稀薄的天狼血脈,再來就是鮫族。

散修三兄弟的訊息路子確實到位,偌大的蓉城,成百上千的黑市,才半天的工夫,他們就將目光鎖定到了百花會,果然玩家的潛力就是無窮的。

西瓜田沉穩補充道:“不過大多數人是衝著壓軸那件拍品來的,外頭傳的有些誇張,說是那件寶物上無懼天雷,保護修士渡劫毫髮無傷,相當於直接送人躺著到下一個境界。”

“還有說能鎮山守派千年不散的,還有說上古妖神留下來的妖丹……”

寧虞摸了摸下巴,既然這樣……那肯定是買不起,他們能把鮫人找到就不錯了。

他從袖子裡摸出魚目,是上一個守獄的提燈鬼車留下的眼睛,能感受到連旭的燈芯,若是越靠近燈芯,則魚目睜眼越大。

百花會的會場和入會方式從不會公開,若沒有飛花帖,想要入拍賣場,只得爭一爭散客的名額,全天下共享一句提示,會場和入會方式都在其中,錢權拿不到入場券,但憑實力與緣分。

今年的提示只有兩字——花酒。

寧虞幾人在夜晚入了紅袖招,蓉城最紅的青樓。

揮開眼前招搖的金箔彩縷,踏進門檻,手裡魚目睜開最後一寸,死死盯著寧虞的臉。

就是這兒了。

寧虞望著眼前金輝紅樓,如雲美人,有些心虛。

他把京半月留在客棧,自己跑到青樓來,是不是不守男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