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到窗邊開啟窗戶,安靜地欣賞窗外灑滿月色的夜景。

晚風吹過,落葉飄零。

窗扇微晃,月色下窗邊已沒了人影,房間內空無一人。

不遠處的夜空中,一個背生羽翼的女人沐浴著月光,隨著光翼優雅地扇動,高挑的身姿越來越小。

……

“爺爺又在發呆了。”房屋客廳裡,坐在木製輪椅上的櫻輕輕說。

公孫夜爺爺原本見到公孫夜平安回家,放下心後終於拖著一身疲倦回了房間睡下,睡到這時卻又拄著柺杖從房間裡出來。

櫻以為爺爺是起夜上廁所,沒想到他只是在客廳找了個凳子地坐下,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安靜地盯著一處什麼也沒有的牆壁,呼吸很緩慢,眼睛也很久才眨一下,像一棵風吹不動的殘秋禿樹。

“爺爺又想念爸爸媽媽了。”公孫夜對爺爺的這種舉動已經習以為常。

爺爺最近經常性痴痴呆呆的,深夜不睡覺跑到客廳獨坐一宿,靜靜地面對著那堵牆。

那正是公孫夜老爸公孫赴和老媽古妮薇兒一去不復返的方向。

“我也想爸爸媽媽了。”櫻說得很小聲,低著頭眼瞼低垂著。

她的身體在顫抖,眼睛裡彷彿閃著那一天的血腥畫面,熟悉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在血泊中,爸爸媽媽也死在蘭斯洛特的那些惡魔的刀劍下。

他們騎在她身上,獰笑著想要扒開她的衣服,她以指甲奮力掙扎,劃爛惡魔的臉和眼睛,然後惡魔們吃痛叫罵,她的臉被他們用刀劍劃破。

惡魔們砍下死去的爸爸媽媽的頭,他們的腦袋滾落到她的身旁,她大聲的哭,他們大聲地笑。

他們接著按住她,他們的手讓她骯髒,於是她用尖銳的牙齒拼命反抗,惡魔們氣急敗壞,砍斷了她的一條腿。

櫻感覺那一刻她的一切都是骯髒的,身體是骯髒的,靈魂也是骯髒的,她渾身都是血,家裡也遍佈鮮血,她視線裡的一切彷彿都是血色的。

惡魔們最後遠去了,他們推開門走入光明,她蜷縮在鮮血淋漓的陰暗裡,像一朵凋零衰敗的花。

櫻臉色蒼白,嘴唇也是蒼白的,她呼吸急促,顫抖得越來越劇烈。

公孫夜輕輕抱住她,他稚嫩而溫柔的語氣總能緩解她的恐懼:“櫻,我們去看月亮吧,月亮上能看到我們思念的人。”

櫻埋在他懷裡點頭,很乖。

公孫夜蹲在輪椅前邊,櫻很自然地趴在他背上,抱住他。

公孫夜走上樓梯,將櫻帶上三樓,陽臺外邊有一道外設的梯子,通往房屋的最頂層。

櫻並原本就不重,少了一條腿就更輕了,但一般的同齡人揹著她爬梯子依舊會很費勁。

不過這些對公孫夜來說不值一提,他力氣素來都挺大,爬梯子把櫻背上樓頂和自已一個人爬樓梯沒太大區別。

公孫夜踩著牆瓦走上屋脊,小心翼翼地將櫻放下去,自已坐在櫻的旁邊,粉頭髮女孩兒有些恐高輕輕靠在他身上。

這一刻晚雲飄過,月光大盛,兩個同病相憐的身影坐在屋脊上,安靜地看天上的圓月。

公孫夜側過頭看了一眼認真賞月的小櫻花,忽然間笑得很開心,不過並未發出聲音。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被德萊恩叔叔帶回來的女孩兒的時,也會被她殘缺的身體和滿臉傷疤的面孔嚇到。

德萊恩叔叔並不喜歡帶小孩兒,打算讓村裡人收養這個小女孩兒。

可她斷了一條腿,加之滿臉傷疤的醜陋面目,全村人根本沒有一家願意接納她,最後只有公孫夜爺爺心軟將她帶了回去。

起初公孫夜並不習慣家裡多出這麼一個醜陋瘦小的女孩兒,經常性扯她頭髮或者半夜裝鬼捉弄她,想用這樣的方式逼她離開。

可這小女孩兒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公孫夜怎麼捉弄,她從來都不會生氣。

只是她特別怕黑怕鬼,每次公孫夜戴著面具突然跳出來在昏暗裡張牙舞爪,總能把櫻嚇得臉色蒼白地大哭,甚至有一次直接從輪椅上摔倒暈了過去。

第二天這小女孩兒頑強地醒了,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抱著床邊的爺爺大聲哭。

她哭著說爸爸媽媽都死了,村裡的人也都死光了,只剩她一個人了,她說她活著好累好累,可是自已又不敢死,她哭著說她每天都好怕,於是公孫夜爺爺就抱住她,手掌輕拍她的背安慰她。

感受到一些溫暖的小女孩兒也緊緊抱在白頭髮老爺爺的懷裡,她抽泣的樣子像是一隻被遺棄在冬天雪地上的小貓。

她那天傾訴了好多,哭的很傷心很傷心。

公孫夜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有一個人會比他還要慘,他爸爸媽媽不知所蹤了,多年杳無音訊很可能是死了,可仍舊還存在渺茫的見面希望。

而這個叫做櫻的小女孩兒親眼看見自已爸爸媽媽死在自已面前,他們的血濺在她的臉上和嘴裡,他們的頭顱滾落在她的身邊。

她爸爸媽媽死了,所有認識的人都死了,整個村子都被鮮血染紅,只有她一個人悽慘地活了下來。

她沒有爺爺也沒有叔叔,她始終只能一個人了,她的世界裡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所以她很希望世界上還有哪怕是一個關心疼愛她的人,她奢求的根本就不是一堆火甚至是一根火柴,她想要的不過是一點點火星。

但是某一天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給了她一座溫暖的屋,他抱著她安慰她,讓她也可以叫他爺爺,所以那天她拼命地叫,死命地叫“爺爺,爺爺”,直到夕陽下沉他們仍舊抱著,最後滿臉淚水的櫻疲倦地安睡在爺爺懷裡,睡得很安心,爺爺用手幫她梳理雜亂的頭髮。

自此之後公孫夜再也沒有捉弄過這個小女孩,因為他們同病相憐,都是世界上的可憐蟲。

在那以後的時間裡,公孫夜經常帶著櫻去村莊附近看風景,給她講各種有趣故事,給她摘野櫻花做髮飾,給她看劍之勇者與尼德霍格的漫畫,又或者在晚上帶她爬到屋頂看月亮。

公孫夜做的這些讓櫻越來越喜歡他,越來越崇拜他。

公孫夜也十分享受被人崇拜的感覺。

因為在這之前從未有同齡人崇拜過他。

絕大部分同齡人都特別討厭公孫夜,並非他的性格和長相討人厭,而是公孫夜死去的父親討人厭,人們對他父親的討厭也波及到了他。

公孫赴帶回了黃金書頁,本應該是永遠被當成大英雄的,可由於風葬取代了言峰的位置成了蘭斯洛特家族的家主,公孫赴這個大英雄便被大家口誅筆伐。

因為黃金書頁上記載的是淨化之術是「外轉移」,而此前大家所熟知的淨化之術是「內轉移」。

「外轉移」和「內轉移」的區別就是,一個是把自已體內的詛咒之毒轉移給其他人,另一個是把其他人體內的詛咒之毒轉移到自已體內。

淨化之術除了儀式和咒語之外,「介質」的作用也極其重要,也就是用來容納詛咒之毒的東西,這種「介質」通常是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這樣的「介質」最為純淨,體內的詛咒之毒非常少,因此可以最為順利地支撐淨化之術的完成,也能夠最大程度地削減一個人體內的詛咒之毒。

不過「介質」也有特例,就比如公孫夜和公孫赴,公孫夜一出生就滿身詛咒之毒,濃郁得可怕,甚至他出生之後,古妮薇兒體內的詛咒之毒都減少了極其多。

而公孫赴活了那麼多年,體內的詛咒之毒卻依舊很少。

為了讓自已的兒子活下去,作為父親的公孫赴瞞著妻子,用自已的身體為「介質」,透過淨化之術的「內轉移」,將兒子體內的絕大部分詛咒之毒,全然轉移到了自已身上。

這也是當年公孫赴故意氣走古妮薇兒的原因。

他知道自已能夠堅持那麼多年已經到極限了。

而那個雨夜龍僕的入侵,也讓公孫赴終於能夠不用再擔心自已被詛咒之毒變成龍僕,而一直壓抑體內積聚已久的力量。

可他大概沒有想到的是,他此前獨闖廢墟深處將黃金書頁帶回來,並悄悄將其獻給蘭斯洛特的言峰家主後,訊息居然會不脛而走,一時間被所有人知道。

這也導致本應該繼承言峰家主之位的古妮薇兒再次離開家族,為了尋找公孫赴一個人闖入廢墟不知所蹤。

言峰家主也或許是因為失去最愛的女兒鬱鬱而終。

最終在言峰家主長子病逝後,表面善良實則內心陰暗狠辣的風葬成功繼位。

風葬繼位之後,直接公佈了「外轉移」淨化之術,並廢除了禁止濫用淨化之術的相關法律,從此之後大肆讓領土範圍內的人生育,然後在那些嬰兒出生後派人收繳,將嬰兒當成商品一樣的東西,若是有人稍有不同意,就有可能面臨屠村的下場。

這讓人們苦不堪言。

可迫於風葬的壓力他們根本不敢對風葬不滿,只能將一切不滿與憤怒發洩在公孫赴身上,因為帶回黃金書頁的人是公孫赴。

如果公孫赴沒有帶回黃金書頁,他們的孩子就不會被風葬的人像物品一樣強制徵收。

所以公孫赴在他們的口中由大英雄變成了大惡魔,公孫夜也由此被別人稱為小惡魔。

所有人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沒有人願意和他做朋友,更別說崇拜喜歡他。

如果不是因為德萊恩,他和爺爺估計早就被村裡人砍死或者燒死了。

如今公孫夜成了村裡同齡人裡最厲害的Archer,可是除了爺爺和那些叔叔,仍舊沒有人喜歡他。

雖說由於德萊恩,這些人並不會明面上表達他們的討厭,但是公孫夜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們的鄙夷和疏離。

小櫻花是第一個知道他是小惡魔還不會討厭他疏離他的人,他之前那樣捉弄她恐嚇她,可櫻對他卻依舊滿眼喜歡和崇拜。

他們無聊的時候會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兩個人拿著木劍相互劈砍,為了逗櫻開心,公孫夜可以直接跳起來從窗戶後仰飛出去,櫻捂著嘴,天真得以為自已真變得那麼厲害了,擔心得扶著輪椅單腿站起來。

有一次這兩個小傢伙在屋頂看月亮的時候,公孫夜為了讓櫻開心一些,照著漫畫中的動作,一手叉腰一手豎起中指,對著蘭斯洛特的方向,大聲說“去你媽的!”,然後扶著讓櫻站起來讓她也這樣做,以此釋放壓力。

櫻站起來後沒有叉腰也沒有豎中指,然而卻並非保持矜持,她雙手放在嘴邊擴音,於是在公孫夜驚訝的目光下,一個小女孩兒被他扶著,站在屋頂正對著蘭斯洛特家族的方向,大聲喊“風葬小畜生,我去你媽的!”,一連喊了二十多聲都不覺得累,要不是聲音啞了她能罵到天亮。

然後公孫夜也跟著她罵風葬,公孫夜說的髒話可比櫻難聽多了,他像傳授知識一樣教櫻咒罵的詞句,而那個瘦瘦的小女孩學得很認真。

那天晚上整個村子的人都被驚醒了。

每個人都能看到某處屋頂有兩個小小的身影,他們如同被映在巨大的圓月裡,正對著蘭斯洛特家族的方向大罵風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