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么並非不尊重死亡,只是曾在亂世之中,活人都只配卑賤的存活,沒有人會在意死人的體面。

宣太醫的小鋤頭不太得勁兒,蘭么一直挖到陽光開始西斜,才終於見到了墳包主人的真容。

這是一具儲存完好的白骨,蒼白而易碎著,已經不著任何結締了。

唯有殘留在頭骨上,長而濃密的森森白髮,似乎在訴說著他的與眾不同。

宣太醫出於職業習慣,對白骨進行了簡單的判斷,而結果卻是叫人震驚的。

男性,已去世百年之久,身體非常的健康,更是活到了百歲高齡。

果然是一位非凡之人!

蘭么打斷了宣太醫的嘖嘖稱奇,直指著白骨前額上綠幽幽的粉末問了話。

“這便是磷嗎?”

宣太醫點了點頭。

他是說什麼都不敢親自動手刮骨取磷的,於是自覺的交出了作案工具,指導著該如何操作。

蘭么很快就上手了。

綠色的磷,被一刀刀的從白骨上刮下,盛進了藥瓶裡。

但空氣中迴盪著的咔咔聲響,卻直叫人心中發顫。

宣太醫不敢直視,索性撇過臉去,不由的看向了白骨周圍的陪葬品。

畢竟,他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沒什麼特別的喜好,擺弄古玩算是其中一件。

白骨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敗不見,身側擺放了一些造型獨特,但不值錢的陶瓷,很顯寒酸。

唯有手指上的一隻璞玉戒指,興許還能稱得上是好物件。

不過,這隻手還握著一卷竹簡,珍惜的護於胸前,那才是真正稀罕的玩意兒。

要知道,大番國開國不久,便發明出了紙張,盛行至今,已經完全取締了繁重的竹簡。

如今再次看到,頓時就感覺是看到了一卷頗具年代感和歷史底蘊的古籍。

想及至此,宣太醫已經深深的陷入了盜墓無恥,與物慾私心之間。

不多時,蘭么將所需的磷粉取好了。

起身稍微舒展了一下,接著,再次拿起鋤頭,朝著方才翻出來的土,開始重新翻填,準備把墳包恢復原樣。

而這土也不偏不倚的,正好蓋在那一卷竹簡之上。

宣太醫見狀,心下猛然一慌,壓根來不及細想,本能的就伸手去將竹簡取了出來。

等反應過來時,心中一陣暗暗叫悔。

“郡主,你怎麼能如此戲弄我一個老人家。”

蘭么頓了頓,她自然有注意到宣太醫起的貪念,只是不知有什麼需要猶豫這麼久的,索性嚇唬了他一把。

“他都與泥巴混做一物了,又何須執著於一卷竹簡?”

宣太醫聽明白了郡主的話中,大有寬慰之意。

可再作一番細細思索,卻頓覺萬千思緒在腦中輾轉,因為,郡主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實則大有深意。

宣太醫雖未曾潛心禮佛,但多少也有一些耳濡目染。

此時,他記起了一則佛家的寓言小故事。

話說有兩位行腳僧人,在路邊看到了一具屍體。

第一位僧人,將屍體好生安葬,還做了佛法超度,而另一位僧人,卻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大多數人都會武斷的認為,前者是好僧,而後者則是壞僧。

但佛卻說,人死後,肉身無論是埋於地下,還是擺在路邊,皆會化作泥巴。

因此,埋是對,不埋也是對,不應執著於辯別清楚,埋還是不埋。

也就是說,與其看破世間真理,而不是執著於應該怎樣,又不該怎樣。

“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

宣太醫喃喃自語道。

對於這位墳包主人而言,強留下一卷竹簡,是一種執著。

而對於自己而言,非要考慮清楚,拿還是不拿,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執著。

所以,郡主才會用這種最直接的辦法,讓自己眼看著要與竹簡失之交臂,方可逼出自己內心的真實選擇。

想及此處,宣太醫站直了身子,朝著蘭么深深一拜。

“郡主佛緣深厚至此,老夫受教,在此拜謝。”

對此,蘭么心中只是打出了一個問號。

算起來,這已經是第三個人,對自己說“受教了”,可自己明明什麼都沒教呀?

蘭么本想趁此機會,問個清楚的。

但從視野中的監視視窗中,看到賀殤那邊,事態似乎有了新的發展。

*

一隻杯盞被重重擲下,響起一道鏗鏘之聲,讓原本還在口若懸河的一眾朝臣們,驀然止住了議論聲。

接著,又傳來一句怒吼。

“你們廢話未免也太多了!”

眾人循聲看去,發現竟是賀老夫人,頓時便紛紛掩了怒氣。

因為,關於北境之事,她才是最有發言權的那一位。

賀老夫人從容起身,面容嚴肅,眼神堅定。

她從朝臣中間穿過,走上前去,直視著皇帝的眼睛,宛若一位騰滿戰意的將軍。

“寒武國,懼誰?”

皇帝亦是凝神回答道,“賀家。”

此話一出,朝臣們再次紛紛議論了起來,最終匯聚成一個疑問。

“大番國上下,無人不感恩賀家的付出,也深知賀家在北境的威懾力,只不過,賀家如今,這個……不幸人丁稀少,即便是賀老夫人再披戎裝,恐怕也已不敵當年。”

“誰說我賀家絕後了?”

說這話的,是賀殤。

只見她身形瘦高而挺拔,身穿一襲玄黑勁裝,暗藏的銀線閃爍著清冷的白光,高束的馬尾如一把紅纓長槍。

她的眸中同樣露出一股刻入骨髓的堅毅和果敢,並不輸賀老夫人分毫,而且更添了青年的熱血與冒險精神。

同樣的,她從席間走到了皇帝面前,與賀老夫人並肩而站。

頃刻間,似有一種無可阻擋的力量騰空而出,讓人無法忽視,眼前的這兩位女將軍。

接著,賀殤抱拳請旨道,“臣女賀殤,願代表賀家,再入北境軍營!”

此話一出,席間眾人紛紛發出欽佩的驚呼。

賀老夫人雖心有擔憂,但更慶幸著賀殤的成長,以及足以光耀賀家門風的處事風格。

皇帝驚歎之餘,亦是深知,此事若付諸實踐,至少能轉移寒武國的注意,這樣一來,他便有更多時間,尋找有效的應對之策。

只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