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徹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說什麼。
“你別小看那0.1%的差異,正是這微小的區別,證明了先祖進化的差異。要不然,為何申姓一脈能在先秦時期大放異彩,被史書記載,被收錄進《詩三百》?”李小令說罷,身子微微後仰,玲瓏身材纖體畢現。
可惜申徹雙眼裹著紗布,看不到那香豔的一幕。
“哈,果然還是科學更有說服力。我也覺得我祖先挺厲害的。”申徹當然明白,李小令說的《詩三百》的例子,是指尹吉甫作誦的《詩經·崧高維嶽》,詩中記載了周王朝國舅申伯的功績。
“成年人的身體組織中,HERV區域的DNA會被甲基化,導致轉錄沉默。你可以理解為,大多數的人某些生理功能其實是被關閉了。比如,人類天生會游泳的本能,漸漸長大後,往往被關閉了。而你祖先遺留的那0.1%比較特殊,它可能是主動關閉,以避免某種危險。”李小令耐心解釋。
“可能?”申徹問。
“沒錯,是可能。這只是我的猜測,所以我剛才問你,近期有沒有接觸過輻射。那些主動沉默的HERV,受到外在影響,可能會自我啟用,並開始轉錄,甚至透過重新編碼和排序,生產全新的病毒蛋白。這也正是你體內突然多了1.4%的原因所在。”李小令道。
“我聽懂了。也就是說,受到輻射等外在影響後,我體內發生了基因突變。是這個意思吧?”申徹問。
李小令點頭道:“沒錯,正是如此。不過,沉默的HERV被重新啟用的影響因素很多,比如其他感染因子、外源性病毒、表觀遺傳藥物以及有絲分裂原等等。還有,衰老也是潛在的誘因之一。”
申徹苦笑:“你說的這些專業術語,我一個都不懂。我才30歲,衰老還不至於吧?再說,我也沒感覺我身體有什麼不正常啊。”
李小令搖頭:“肯定有變化,可能你暫時沒察覺。我相信科學。在基因序列中,1.5%已經是相當恐怖的比例,算是中子彈級別的。”
申徹沉思起來。3秒鐘後,他試探著道:“我以前很怕疼。但昨天的眼部手術,剛開始動刀,醫生就發現我的背脊麻醉失效,他說要補麻藥,但只能從眼周注射。我擔心對大腦有不利影響,就沒讓補麻藥,我跟醫生說我能扛住。”
李小令似乎是在思考,沒接話。
申徹又接著道:“其實,我當時也很忐忑。可沒想到,我真的扛下來了。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手術刀劃過我面板的聲音。特別清晰,就像一個人走在靜寂的雪地裡。主要是,我沒覺得疼。”
李小令興奮起來,雙手抓過申徹右手,道:“快速稀釋麻醉藥,主動關閉痛感,可能正是HERV開啟了其中一些身體功能的開關。你再想想,輻射是最常見的誘因,其他因素,常人不容易接觸到。”
申徹想了想,問:“上個月,一個師兄讓我進京談個事。我在通訊社機要局機房邊上坐了兩天,好像有電視訊號發射,算電磁輻射嗎?”
申徹略有尷尬,但被一雙溫熱的小手握著,那感覺真的很特別,一時不忍抽出。
李小令道:“這種輻射一般對人體無害。不過,如果訊號特異,比如量子糾纏,且時間足夠長,那不排除喚醒——或者叫啟用沉睡HERV的可能。”
說罷,放開申徹的手,轉椅滑到一臺電腦前。申徹只聽到一陣敲擊鍵盤的聲音,隨後又是印表機啟動的聲音。
“這是一份授權書,希望你能允許我定期觀測你的基因變化。”李小令還在繼續敲擊鍵盤。
等印表機停止響動,李小令拿起列印好的檔案,起身走到申徹邊上,手卻頓時僵在半空——她忘了申徹現在看不了檔案。
略一思考,李小令將檔案放回原處,隨口解釋:“這裡是無紙化辦公。不過,為保護隱私,授權書不使用電子籤。等你直系親屬在場,我再去諮詢你的意見。”
申徹展顏一笑:“我直系親屬在四千裡外的百濮省,你等到猴年馬月。我可以答應你,不過,有一個難處。”
“什麼難處?”李小令問。
“你剛才說是定期觀測?”申徹問。
李小令解釋:“確實需要定期,有對比才會有發現。不會打擾你太久,我只是取你一些最新的身體組織。至於酬謝,我們有這方面的經費。不多,就車馬費和誤工費。”
“不是這個問題。如果我想要錢,你的開價肯定滿足不了我的胃口。”申徹道:“是我要出國。”
“出國?多久?什麼時候?”李小令顯然沒想到這個問題。
隨即,可能是覺得過於強人所難,又解釋道:“請原諒我的失態。你這樣的案例千古難逢,對我們搞科研的人來說,實在是無價之寶。我也無意道德綁架。”
申徹不以為意:“恰恰相反,你這樣的科研精神很值得敬佩,比那些不懂科研偏要插手專案管理的人強多了。”
李小令不語,這話說出了她們這些科研人員的心聲。搞科研的,經費上沒被刁難過,那都算不上入門。
“原計劃是本週四出發,可能會在國外呆上一年。可你看,我現在這個樣,本週肯定是走不了。”申徹回答她先前的問題。
“一年?”李小令大感失望,隨後又問:“你要去哪個國家?方便透露嗎?”
“蒲甘國。面朝安得蠻海,一手地理好牌打得稀爛的那個國家。”申徹不無惋惜。
“唔,那倒是不遠。我們在昆彌有個實驗室,飛達貢也就2個小時。對了,你是去前首都達貢嗎?”李小令問。
“是倒是達貢,不過,你什麼意思?”申徹反問。
李小令低頭,似是喃喃自語:“是達貢就行。我的觀測週期是半個月一次,半個月飛一次達貢,我還負擔得起。怎麼,不方便嗎?”
後面的問話則是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著申徹。
“額,還真有不便。我這次是重操舊業。再說,那個國家政局很不穩定。”申徹實話實說,同時,內心裡對科研人員鍥而不捨的精神大加讚賞。
李小令淡淡回了一句:“其他人去得,我就能去得。對了,你老實給我說,蘇叮咚那孩子是不是你的種?”
申徹大驚,問:“你……你認識她?”
“她是我表姐,你說我認不認識她?”李小令反問。
“哦,好像記得她是提過,說有個表妹在普林斯頓。原來是你啊!”申徹回憶起來。
蘇叮咚正是申徹前女友,姜一泓的合法妻子。蘇叮咚不喜歡自己本名,申徹就叫她蘇奕,意思是胸大屁股也大。蘇叮咚也不客氣,所有平臺,網名都叫蘇奕。
姜一泓原本是證券監管部門中層,在一次登山活動中與申徹相識。姜一泓想透過申徹與報社某位住省委大院的副總編結識,多次藉故接近申徹。
一次酒局上,喝高的一位同學透露了蘇奕這個名字的由來。分手後,申徹極少社交,與蘇奕和姜一泓更是斷了往來。
誰知風水輪流轉,直到姜一泓上門興師問罪,申徹才知道,蘇奕竟然與姜一泓成了一家人。也因此,姜一泓對申徹稱呼蘇叮咚為蘇奕很不高興。
“不是,我基因檢測是你做的,你還問我這種話?”申徹微怒。
李小令糾正:“你基因檢測是我們實驗室做的,但不是我做的。姜一泓付了三倍的加急費,我是被叫來幫忙分析的。”
申徹無語,他哪知道這些道道。
“可是,你看到了呀。”申徹一再被冤枉,壓了多天的火氣漸漸有些失控。
被當事人冤枉也就罷了,還被外人冤枉,這誰能忍?轉念一想,也不對,人家是表姐妹,不算外人。
“正是因為看到了,我才這樣問你。姜一泓的情況,我也認同這是一起偶發的嵌合案例。可是,從我的分析看,蘇叮咚的孩子與你有五代以內的血緣關係,姜一泓與你有四代以內的血緣關係。”李小令永遠一副不喜不悲,不怒不樂的樣子。
申徹懵了:“姜一泓跟我還有血緣關係?這特麼的什麼情況?姜一泓是閩中省閩海市人,而我是百濮省維摩州人。”
申徹一臉不可置信,一個是東南沿海省份,一個西南山區省份,相隔兩千多公里,竟然有四代以內的血緣關係?
最讓他鬱悶的是,昨晚姜柳惜說了,姜一泓是他親四叔。如此說來,姜柳惜跟他之間,極有可能存在五代以內的血緣關係。更關鍵的是,他和姜柳惜已經有過肌膚之親。
“李小令,李博士,這個問題你可得幫我搞搞清楚。”申徹急了:“我跟蘇奕的孩子真沒關係,時間對不上。可是,姜一泓的侄女是我現在的女朋友。而且……而且我們已經有過那層關係。”
李小令一聽,也懵了:“你們……還真是夠亂的。”
“這……這誰能想到呢?我也是昨晚才知道,柳惜……就是我女朋友姜柳惜,她昨晚才說,姜一泓是她四叔。她是閩中人,我是百濮人,我們是在春江省錢唐市認識的。這可是三個省啊!”申徹有些繃不住了。
“你也不用擔心,五代以內的旁系……”李小令想要安慰。
“那不行。絕對不行!心理這關過不去。這可是倫理。”申徹急切打斷她的話,說得斬釘截鐵。
“好吧。”李小令見狀,只好無奈道:“不過,還有一個可能。”
“什麼可能?”申徹忙問。
“做我們這一行的,見慣了各種可能,有些甚至比狗血劇情還狗血。”李小令沒有直接回答。
但申徹聽懂了,一拍大腿,道:“對。多半是哪裡搞錯了,說不定姜一泓不是柳惜的親叔叔。”
“額……”李小令無語。你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寧可詛咒女友的爺爺奶奶其中一方另有私情。不過,話又說過來,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我女朋友七點左右會到我的病房,你讓人準備好所有檔案,到時候我們一起給你簽了。我走了。”申徹說完,起身要走。
“等下,我扣好衣服,扶你回去。”李小令邊說邊穿上白大褂。
“喲喲喲……沒打擾你們的好事吧?衣服都穿好了嗎?我要進來囉。”門口傳來一陣戲謔的嘖嘖聲。
申徹呆住。這聲音他太熟悉了,說話之人不是剛從龍牙門回國的蘇奕,又能是誰?
這棟樓是保密樓,尋常人是沒法進入的。可蘇奕的父親是這棟樓其中一個實驗室的捐助人,加上李小令已經在門禁系統裡錄入了蘇奕的訪客資訊,蘇奕刷身份證並配合人臉識別,就能進入指定樓層。
“門開著,你裝什麼裝。”李小令沒好氣地輕斥一聲。
申徹有些緊張,他不想這時候與前任碰面。這些年,他從報社辭職出來,跟隨朋友搞網際網路創業,跌跌撞撞,起起伏伏。
年逾三十,仍一事無成,有時候還得靠信用卡度日。他實在不想讓熟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尤其是心裡多多少少還裝著對方的“老熟人”。
事實上,蘇奕心裡何嘗又好受。她下飛機就直奔實驗室而來,並不知曉申徹在這裡,更不知道申徹因他丈夫而雙眼受傷。
可門是虛掩著的,她剛到門口,就聽到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說到了“我女朋友”幾個字。
聽到那四個字時,她心如刀割。心底一個聲音說:“有人陪你,我祝福你,為你高興。”
另一個聲音則只是苦澀地短嘆,可她分明感覺那個短嘆的背影正在齲齲獨行,漸漸遠去。
那個背影,像五六年前的她,又像將來老去的她。
明明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為何還放不下他?
一陣恍惚後,蘇奕抱緊兒子,輕咬牙關,臉上擠出笑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出口打趣表妹。
進門後,蘇奕只瞟了一眼表妹,便看向申徹。卻見他頭上裹著紗布,略有侷促,瘦削的半張臉跟多年前一樣,泛著微黑。
“你……他這是怎麼啦?”蘇奕想好的見面語沒用上,想和以前一樣關心他,又覺得不合時宜,便轉而詢問李小令。
“聽說是你老公的車禍造成的。傷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李小令其實是問了主治醫師的,但她故意說不知道。
“以後還能看得見嗎?”蘇奕是真有些慌亂,聲音微微顫抖。
“看得見看不見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又不用你照顧他一生。人家有在校女大學生照顧,你操什麼心?”李小令依舊一副淡淡的口吻。
蘇奕頓時僵住。姜柳惜的事,李小令是聽姜一泓抱怨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