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生的那天正好是半夜,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我屋與前堂相近,半夜的敲門聲格外響亮。我隱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停在我房間門口,接著便聽到李媽帶著哭腔的聲音在窗前響起:“少奶奶,少奶奶…”她敲動的窗戶,我聽到急忙掀被下床,把房門開啟,李媽見我急忙過來跪下,我岀去把門關上,扶起她小聲問道:
“李媽出什麼事了?”
“豆花出事了,昨天下午她就肚子痛,我請了接生婆子,一直到今天白天也沒生,今夜痛暈了幾次,接生婆子跟我說娃是橫位,她也沒辦法!叫我往醫院送。”
她憋著小聲的哭著,但還是驚醒了後屋王媽,王媽出來問道:“咋來啦?小聲點。”她走了過來,李媽仍哭著道:“少奶奶,這橫位就是孩子頂住了出口出不來了!”我這才明白過來。這時王媽一聽著急說:“橫位很麻煩的趕緊往鎮上送。” 我讓李媽等我,我回去穿好衣服出來交待王媽說:
“你看好八寶,早上如娘問起,就把這事明說了!”
王媽應答進房看顧八寶。而我匆匆繞到後院的牲口房,李媽也跟了進來;敲響了喂牲口馬叔的房門,馬叔開門見是我,又看到眼睛紅腫的李媽,驚訝問道:
“少奶奶,這是咋了?”
“馬叔,趕緊套馬,豆花難產了!”
他趕緊把披著的衣服穿好,從屋拿出馬燈,掛在牲口棚,給馬上套,一切弄好後。我三人趕著馬車往李媽家裡去了。進門見豆花光著身子在鋪著稻草的地面上爬著,我問李媽:“這大寒天,怎麼能讓產婦在地爬著呢?”李媽哭著說:“她痛的受不了,地上涼,她覺得舒服點。”
“快用被子包著抱上馬車。”
李媽在門口叫大牛,大牛進來拿起床上的被子包住豆花,雙手抱起放進馬車敞篷裡。我跟李媽上了車。馬車被吆喝走了起來。
馬燈照亮了前面一小塊地方,泥路上的積雪令馬車車輪打滑。豆花一下清醒,一下迷糊。馬叔用鞭抽打著馬屁股,因路滑馬也不敢走太快。兩刻鐘後車來到了鎮上,此時的街道空曠,聽打更,現已是二更。冬夜風吹得特別冷,風從簾縫灌進,人凍得直髮抖。
現在沒下雪,天上還掛著冷月,從車上望去,街面一片黑暗。馬叔因平常家裡有人頭痛身熱常到鎮上請大夫,因此鎮上的路他比較熟悉。他繞了一條街後,停在了一間掛著“王醫館”牌匾的診所。診所的燈關了,馬叔過去敲門,在門口等五分鐘後,屋裡的燈亮了,接著裡面傳來男聲問道:“什麼事呀?”門被開啟了一條縫,馬叔走到門邊說:
“王大夫,產婦難產。”
他卻推脫說:“產婦的事,我這弄不了!趕緊往長沙送吧!不能耽擱。”
門接著關上,馬叔走回來對我搖搖頭。我現在真後悔,當時應找老爺借車才對,現在路途遙遠,又滑,趕著馬車不但危險,產婦又危急,不過轉念一想留下是死,或許去長沙還有一線生機。我對馬叔說:
“去長沙。”
“去長沙要七八小時?”
“走吧!這間新式醫館都弄不了!估計沒人會收。”
馬叔只好上車趕馬,去往長沙的路是條大道,路邊全是山嶺,有些地方沒田,是一片荒地,有墳塋,路上沒人慎得慌。
馬車一路小跑到長沙時,天已矇矇亮,碩大的街道一個人也沒有,風吹起路面的紙片飛到半空盤旋著,又掉落下去。醫院在哪?我們不知道,正在馬叔和我都迷茫時,李媽突然嚎哭起來,我回頭看豆花已暈死過去,下面的血已糊滿座位,一摸鼻子還有氣。我便更焦急了,人跳下車,在街面十字路口徘徊,終於天無絕人之路,右邊馬路有一位老者拉著糞車過來,我急忙跑去問道:
“老先生這附近有醫院嗎?我這有一名產婦難產了!”
老者看著我,見我著急,他指著剛才過來的路說:
“往這直走,左邊有間同濟醫院。”
“唉,謝謝了!”
我急忙跑回馬車邊對馬叔說:“就剛才那輛車來的方向走,仔細看左手邊,那有間同濟醫院。”
我爬上車,坐在馬叔旁邊,李媽掀簾問:“找著啦?”
“找著了!”
“太好了!謝天謝地,謝謝少奶奶!”
馬車轉向右邊,糞車與我們挺遠的,但仍能聽到老者搖的鈴鐺聲清脆響亮;沿馬路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時,我已看見了“同濟醫院”的樓牌,馬叔吆喝馬車進院。車停下,李媽和我把豆花挪出敞篷,馬叔抱起直衝進醫院。醫院的白熾燈很亮,白色牆壁,白色長椅,白色的走廊,燈光有點刺眼,我敞開嗓子叫道:
“醫生,醫生…”
這時我們對面房間白簾後面,鑽出了一位護士問道:
“什麼事?”
當她看到馬叔抱著的豆花時,她頓時明白過來,她掀開身後簾子說:
“新花,難產婦人,推車床來。”
跟著這位叫新花的護士從房裡推出一張床,馬叔急忙把豆花放在床上,護士把床推進走廊盡頭手術室,接待我們的護士不讓我們進。新花護士匆匆從另一條過道走了。不一會,一位男醫生進了手術室的門口。這扇隔離生死的大門把我們隔開了,在門前等待是最煎熬的。
冬夜,走廊邊冷風從窗戶灌進,人凍的發僵,精神倒是格外清爽;緊張了一夜的神經隨豆花進入手術室稍稍放輕鬆些許。街面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樓上可聽到下面小販賣早點的吆喝聲。我看著李媽憔悴的面容,才意識到她一天沒吃東西了。我掏錢準備讓馬叔去買早點時,才發現棉衣內襟裡沒有錢袋,我竟在匆忙間忘記拿了。眼看馬上就交住院費了,我開始著急,馬叔見我神情慌亂,他走來問我:
“怎麼啦少奶奶?”
“忘帶錢了!”
“你問下李媽,估計她帶了。”
我見他棉衣上斑斑血跡,眼圈發黑,他也辛苦了趕了一夜的馬車,我對他說:
“馬叔,辛苦你了!”
“沒事,不累,這是行善積德的事。”
我見李媽仍不在狀態中,她神情恍惚盯手術室門口,眼睛已腫成了小燈泡,睜開就只有一條縫了。我走過蹲下拉著她手問:
“李媽,你帶錢了嗎?”
她看了我一眼沒回答,我也只好坐回長椅上,馬叔走來說:
“少奶奶,你先別急著問,李媽這還沒緩過神來!我這還有幾角錢,我下去買早飯回來。”
“去吧!”
7點二刻,醫院人多了起來,上班,交班的護士,醫生,病人和病人家屬在走廊內穿梭。馬叔出去二十分鐘回來了,他提著一個紙袋匆匆過來說:
“本來想買點稀的,離醫院太遠不讓帶碗回來,就只能買兩包子了!”
他把紙袋放我懷了,現在我哪有心情吃,想起下面馬車我問道:
“上來匆忙,馬沒拴,車沒事吧!”
“在院內沒事,現在我拴樹上了,沒拴也沒事——馬是老馬了不會跟人走的。”
我開啟紙袋看了眼是包子,便問馬叔:
“您吃了嗎?”
“吃了,少奶奶你吃,要不等會涼了!”
我拿起一個包子遞給李媽說:“李媽,您吃點,豆花進手術室就安全了!不會有事的。”
時間過了很久,手術門仍沒開,李媽開始有點急躁,她又開始掉淚了。沒法勸,我只好把包子放回袋裡,把紙袋擱在長椅上,想著大醫院手術費用高,估計我給李媽的錢也許不夠用,目前也沒法去那裡湊這一筆錢,雖知老爺在長沙有生意,但這樣冒然去找,人家掌櫃會相信嗎?唯一方法只能讓馬叔回去一趟。我站起對馬叔說:
“叔,要不你回一趟,我的錢擱床下枕頭,你去取來,順便把大牛拉來。”
他應答了一聲匆匆走了。他剛走手術室傳來了嬰兒啼叫聲,聲音很響亮。李媽像箭一般衝到手術門,趴在門縫看著。十分鐘後,護士抱著孩子出來說:“是男孩。”李媽問道:“女人有事嗎?”
“沒事,正縫線呢。”
李媽抱過孩子跪在我面前大哭道:“少奶奶,大恩人啊!”我扶起李媽說:“你別這樣,現在母子平安就好!”
再等二刻鐘後,豆花被推了出來,醫生摘下口罩對我們說:“病人沒事了,現在是麻藥沒緩過來,藥力過了,就會醒了。”我急忙道謝,他讓我跟他到醫生辦公室,開了一張單子遞給我說:“去把錢交了。”我一看藥跟手術費75塊法幣,這可怎麼辦?我只好求醫生道:“能等一下嗎?我匆忙過來忘帶錢了!不過我已差人回去取錢。”醫生上下打量我,估計看我穿著不像窮人,他放鬆口吻說:“那你儘快,這手術跟你們做了,後期藥要跟上,傷口發炎很嚴重的!加上我們醫院有規定不能欠費,你儘快點。”我趕緊躬身道:“太謝謝您了!”
我們一直在病房等著,豆花的藥沒停,藥瓶裡還滴著藥水,只是豆花醒後傷口痛得滿頭大汗,我們沒繳費,又不敢催護士,豆花只能強忍著。她現在是一點奶水也沒有,孩子餓的“哇哇”大哭。李媽也沒帶錢只能哄著,有一位護士實在看不下去。晌午時,用小碗給孩子端了碗稀粥,李媽用勺子喂著,我不斷道謝。
到了夜晚七時,馬叔還沒來,這期間護士來催了三次,我有點著急了!下到樓下,在樓牌面前站著。八時一過,停了一天的雪又飄了下來,天更冷了!飄飄揚揚的雪花令視線更模糊。我冷得搓著雙手,不停的看向我們來時的方向;而這一條街除了醫院透出的光亮能照到一小塊地方,再前一點黑暗一片。
我轉進牌樓內又轉出時,迎面撞上了一個人,我急忙抬頭道歉才發現眼前是一位軍人,他對我笑了一下,匆忙往樓內走進。我見風太大了,吹得人發抖,頭上,肩上都飄滿雪花,再看一眼前面掉頭回了樓內。剛要進房門口就聽到護士說:
“這錢還不到位響!醫生可要斷藥了!”
“姑娘,可別斷藥啊,路遠也許耽擱了,再等等,一定會來的。”
我正要走進病房,走廊傳來了醫生的聲音:“那位小姐請留步。”我看向他並向他走去,他盯著我問:“這賬房催我,你們的錢什麼時候到位?”我見他身後站著的正是剛才樓下撞到的軍人,我對他笑笑道:
“能在等等嗎?我家馬伕也許在路上耽擱了!我們欠醫院的錢,我一分也不會少的。”
那軍人聽我說話,他驚訝問道:“你是武漢的。”我一聽對方竟是老鄉,頓時有點它鄉遇故人的感覺,心暖暖的,眼淚就憋了出來。他拍了一下醫生肩膀說:“俊生,這是欠了多少錢?”醫生回頭看著他道:“咋的,你想出這錢?”他上前一步,摟著醫生的肩膀笑道:“咱倆商量商量?”他轉頭看向我道:“把單子給我。”
我遲疑了一下把單子遞上,現在只要有人幫了這忙,豆花的藥就不會停了!我期待得看向這位軍人,他扯過我手上單子,拉著叫俊生的醫生走了,俊生走前對病房護士叫道:
“這孩子一天沒吃奶了,你給他拿包代乳粉,錢由我出。”
他們往前走去,我在後頭喊道:“長官,你是那個軍隊的,能告訴我番號嗎?我要謝你哩。”他頭也不回走了,走遠我還聽到那個叫俊生醫生對他說:“你這好人本性永遠改不了!”
代乳粉很快拿來,護士教我們怎麼衝,奶粉紙袋上還放了一個玻璃奶瓶。我們道謝,她衝我們笑著,臉上有個淺淺的酒窩,她抱孩子餵奶教我們用奶瓶如何喂孩子。我問她:
“剛才那軍人是那個部隊的。”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見他。”
我匆忙走岀病房,去醫生辦公室去找他,可辦公室燈關了,人已走了。我很感謝他在這麼緊急關頭幫助我們,而且還替我們把藥費,手術費墊上了,我卻連人家部隊番號也沒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