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初時,漢口的溫度已經有40度了。太陽烘烤著城市,即使到了傍晚也沒有風,人熱得整晚的睡不著,鄰居只好在傍晚時分提著水到頂樓澆上一圈。每晚一過八點,人人都抱著草蓆上頂樓去睡了。這兩個月來,武漢城內一下的增多了許多部隊,到處拉著鐵絲網和堆著半米高的沙袋。習慣戰爭的人們都知道大戰將要一觸即發。自四月轟炸後,人心惶惶的,一下的來了這麼多的兵,人們更加提高了警惕!夜晚宵禁,街面上就沒人了。

那天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防空警報聲急徹的響了起來,完全沒有徵兆的!這段時間每個人緊繃著神經,恐怕日軍轟炸機突然到來,一個不設防命就可能丟在瓦礫當中!可這次的防空警報聲響起時,巨大的爆炸聲已在井口邊附近的建築物內響起,樓層在一瞬間便倒塌,人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埋在樓板和瓦礫當中。我們頂樓上的人瘋狂的往下面跑,人擠人的,可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樓倒塌瞬間,我聽到了樓層撕裂的聲音,很刺耳,我第一反應從閣樓爬下。此時,爸媽已跑到了木梯下面,姆媽道:“快,快跑!”我們來不及穿衣服便衝岀樓,周邊都是人,大家都跑到天井口邊寬闊地方,見到右側不遠濃煙滾滾,有火光升起似乎燒著了什麼。突然我爸道:“壞了!我的小本。”他要跑回樓層,姆媽拉住他道:“不要了!啥東西比命重要!”

“那是記熟客尺碼的本本,不能丟!”

他掙脫姆媽的手衝了回去,姆媽叫道:“樹生,你這死腦筋!”她也追了過去。倆人剛進屋,頭頂上方聽到低空飛行的飛機引擎聲,緊跟著巨大爆炸聲響起,我們住的樓房倒塌了!一切來的太突然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事情就發生了。此時,我看到四周全是火,火苗燃起樓內的木板和床蹭蹭的往上升。完整的樓房在我眼中瞬間化為了一堆巨大的磚瓦山,在此刻我卻感不到一點悲傷,眼前所見的東西就彷彿仍在夢魘之中。

日機飛走後耳邊不斷的響起各種叫聲:有痛苦悲鳴的,水聲,丟掉磚塊的聲音“姑娘…姑娘”有人推著我,全部人湧到瓦礫堆上去扒拉喊叫,耳邊的聲音雜亂無章!一會聽到:“我兒子,快,在下面!”一會叫道:“不,不,為什麼是我!”一會又是一陣跑動聲並大聲吼道:“人在下面,快挖…”我茫然的看著這一切,它似乎並不真實!有人撞到了我,我往前趔趄了一下差點跌倒,回過神來,眼中看到的一切彷彿在地獄當中,這才反應姆媽埋在了下面,衝過去時,瓦礫堆上有很多人,有一些逃出居民,有當兵的,還有一些紅十字會的搶救人員。

我跑到我家樓層坍塌地方,確定我家位置後,赤手去挖,先用力把樓上板塊磚石抬開,去扒拉下面雜七雜八的傢俱,木柱,我的淚水不可抑制往下流,一邊喊道:

“姆媽爸爸,你們堅持一會,他們都過來救你們了!”

我哭喊道:“你們一定要堅持,你們可不能丟下我,你們不能丟下我!媽…爸爸…”

有人拉起我,我站的位置一下湧來了三名士兵,他們用工兵鏟在挖掘,我讓一婦人披上了毛毯,她安慰道:“姑娘別怕,看手都破了!他們一定會救出你父母的。”我看向那邊,已經有人從樓梯轉角位置拉出一具屍體,我跑過去看,一具女屍,身體蜷縮著,她下面是一孩子,那孩子是小五,那這具女屍便是小五的母親。我捂嘴哭著。他們屍體跟著丟在了巷內的空地,那裡已經摞起了屍體。

我恐懼著,我撲向我家位置,用手拼命扒拉,士兵把我拉開,我道:“他們就倒在門口的位置,那,那,就那裡…”士兵加快了速度,不一會,母親的屍體被找到了,士兵抬出來時,我撲了上去,姆媽臉青黑,後腦被砸碎了,有一些白花花腦汁,死了!士兵把她屍體丟進那座壘高的屍山上,我上去撫摸姆媽的臉,她眼睛還睜著,屍體已冷,我趴在她身上哭著。這時又有人叫道:“這還有活著的!”我站起又衝了過去,不是爸爸,是另一家的人!我看向挖出姆媽位置,的確拖岀了一具屍體,穿白色背心的,我撲上去一看是父親:他也是讓木柱壓中腰部,那腰軟綿綿的像是從中間斷開,士兵檢視了他頸動脈道:“沒了!”我彷彿被雷擊中愣在了原地。這時我反倒哭不出來,耳邊一下安靜下來,再舉目看去,周邊都是人,可他們喊什麼,我竟一句沒有聽見。

第一次轟炸過後。臨近天亮時,警報又來了,那笛聲彷彿催命的符咒,又一次引起慌亂,人擠著全往後面防空洞跑。我耳邊呼嘯著人的跑動聲和尖叫聲;恍惚中有人推動著我,可我不想逃了。街道一下子就空了,透過火光,我更清楚的看到被轟炸過的地方;這彷彿成了鬼城,四處都飄著剛離開軀殼的鬼魂。焦黑的世界燃起了巨大的火焰,濃煙滾滾遮蔽了整片天空。我耳朵已震聾了!又或許是悲傷使得我一下失去了聽覺!等一切又都變寂靜後,站在轟炸過樓屋空地上的我,又一次從死神中逃脫。

日機一走後,我看到的人群又湧了出來,男人女人都提著水桶救火,他們在大喊著,張開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聽不到他們喊什麼!此時我的世界是安靜的。挖出的人,被人抱著,抬著,跑去街面,一切都亂了。我坐在倒塌的樓層溼瓦礫上,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時間彷彿又過了一個世紀,這才有紅十字會的人把我拉走,我不願跟他們走,掙脫拉住我的手衝向了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到那一看,屍體像木方似的碼放,那還能看見父母的屍身,我在仔細辨認,發現有小孩的屍體,它們就摻在大人中間,密密麻麻人頭讓我恐懼,我沒有勇氣再去辨認了!其中大部分是熟悉身影,他們曾經微笑就刻在我腦海裡,如今,看著他們變黑的臉,半閉的眼睛,我竟害怕起來,我向後倒退,一婦人過來,她摟著我道:

“孩子想哭就哭出來,別憋著!”

我把頭倚在她肩上大哭,眼淚像決堤的河水傾洩而出,是的,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友好的鄰居!天一瞬間倒塌下來,我將何去何從!救援還在繼續,我感覺全身發冷,天卻一下就亮了!火光沒有那麼紅豔,四周倒塌也分辨不出原來的巷道口,大井口還在那裡敞開口像張開口的地龍,彷彿要把這一切都將吞進口中。

救援車一撥拔駛來,用水箱的噴管向周邊降溫,40度的武漢,一夜間,感覺冷了下來,就像初冬的天氣,寒氣侵骨!我被人拉上了車,模糊中被人拉到了收容所。收容所全是人,多數是婦人,老人,小孩,小孩在哭鬧。裡面受傷的在包紮。這是一間民宅,原先主人應該是離開武漢,房子讓政府臨時徵用安置難民,院很大,堂屋擠滿了人。我一人坐在角落在想父母屍體會被運到那裡去埋葬,沒有棺木,赤身裸體的,政府肯定不會為每個人提供一副棺木的,因為死的人太多了!他們會不會就挖一個坑埋葬?這麼多的人就那麼死掉了!而我也像大多數失去親人的人一樣,終身會陷入痛苦中煎熬中!

婦女會有免費的餐食提供,通常是麵包,幹得像法棍的麵包,還有乾淨的水,偶爾有鹽米飯提供,沒有菜,乾淨的水一天提供兩次,我在不思飲食的七天後,終於把派到我手中的鹽米飯吃掉了!我想了很多天,我應該活下去,替父母活著!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的血脈,他們也是很希望我活下去!這七天來,我獨自佔了一個角落,把自己鎖起,在回憶中沉浸,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幾乎都能聽見我家附近工廠的上下班鈴聲,而且就像站在巷道內,姆媽的叫聲從遠到近,我偶會發岀笑聲,被人推醒時,我卻不願醒來,滿臉的淚水溼了又幹了!

日本轟炸機過後,又光顧了幾次,每次丟下上百炸彈後又揚長而去。每次我被人拉著,扯著就跑。武漢防空洞不多,市區有幾十個防空點,分佈在很多地區。婦女會最近的一處防空洞有二十米遠,有些市民乾脆就在防空洞內住下,以免每次跑動造成傷亡!此處防空洞用鋼筋水泥蓋建,下面也深挖了幾米,對於炮擊是完全可以。這裡人擠人的,有小孩的哭聲,大人的抱怨聲。

七月尾時,白天已有人走出了街面,但城市裡的樓房基本被破壞了,沒倒的留了半壁樓層佇立街面。長江大碼頭上停滿了大貨輪,有錢的人家從這登船前往了重慶。到此時,漢口到處已是殘垣斷壁。我在婦女會住了兩個月,這裡每天都有人住進來,也有人走出去,大部分的是出逃。我在這認識了一位女記者,她叫馬敏,是一位前線記者。晚上回來。我把替她領的那份救濟餐遞給她,她看著我道:

“你有替自己打算過嗎?”

我搖搖頭,她道:“武漢很快也將成為大戰場了!你得作岀打算。”

“可我沒錢,也沒親人可投靠!去哪?”

“往大後方去。我也很快要離開這了!”

“去哪?”

“往需要我的地方去。”

“可我真沒有地方可去了!”

她看著我道:“你不是還有個舅舅在郊區嗎?你想去找嗎?我明日正好去,我與你去看看。”

“方便嗎?挺遠的!”

“我有車載,放心吧!”

她吃完飯,我靠著她睡著了。能在這地方認識她是我的幸運,那就像人落入水中能捉住可救命的木頭一樣。她是多漂亮給人睿智的感覺。她總扎著馬尾,身上穿著馬褲衫衣看樣子是位潮流的小姐。

次日早上來接我們的是一臺軍用車,車上是一名軍官,他見到馬敏笑道:“今天帶了一位小妹妹。”她回頭看我,我身上還披著遮醜的毛毯,她笑道:“她要去找她舅舅捎她一程。”

“上來吧!”

我擠在後座,車向前開去,在城中繞彎,多日沒出來,整個武漢被日軍破環,遠處黃鶴樓塔還在,日軍似乎繞過它去轟炸,長江的水面平緩。我們很快來到郊區,那裡的人已撤走,我來到舅舅住的地方,也是人去樓空!附近根本沒有人。軍官道:

“武漢很快便有一場大戰了!馬敏,你留下嗎?”

“這次不留下,我要走。”

軍官看向她道:“去哪?”馬敏看向他道:“這是秘密,不過,我們會有再見的機會,你可不要死了!”軍官笑道:“難說!也許我們這次是最後的告別!”

我乖乖上了車,馬敏在附近拍了些照片才上來,她看了我一眼道:“你現在是徹底一個人了!行吧,我給你一張字條,你去湖南找我這個朋友把字條給他,他會照顧你的。”

她在一本上刷刷寫字,撕下一頁紙給我,我攥在手心上,軍官回頭笑道:“小妹妹,你聽她的沒錯,她交際廣著呢!”

“謝謝!”

車往回開,我陷入了沉思!我知道武漢這次轟炸徹底的改變了我的命運!自此,我也得寄人籬下!不過,我從內心上是感激她的。

馬敏離開前給我留下一個裝錢的布袋,還有一身衣褂。我換上送她岀去,接她的還是那名軍官,她抱著我道:“安心留在那,以後我去看你,別有心理負擔!”我點點頭,看著她乘坐的那臺車消失在我視線裡。

10月初,街面逃難的人越來越多,馬敏離開三天後,我擠上了去湖南的火車,買到票的順利上車,沒買到的,或加票購買的都擠到火車頭上和車廂底下。我被人擠著往上走,前面上去的人拉了我一把。1938年初冬我兩手空空的被火車載去了一個從不認識,也沒有親人的城市,自此我的生命掀開了另一幅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