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
不是上次那家。
劉主管還在無事燒烤店用啤酒澆灌他野草般的心事,我報完警後,按照警察叔叔叮囑的‘就近原則’,把肖梓萱又一次送到了距離我最近的派出所。
此時已近深夜,派出所裡的情景跟白天有很大不同。
恰逢這家派出所緊挨著無事燒烤店所在的大排檔一條街,所以,此刻這家派出所裡,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在角角落落里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醉漢。
喝完酒不結賬的,喝完酒搶著結賬搶到打破頭的;喝完酒開車的,喝完酒非要開別人車的…
形形色色的醉漢把派出所佔的滿滿當當,我帶著肖梓萱趕到以後,等了好大一會兒,才終於有警察抽出空來接待我倆。
其實把肖梓萱送到派出所後,我就想要離開了。
但眼看那些醉漢全都七扭八歪的,我真怕他們一個不小心就踩到小小的肖梓萱,於是只能陪著等了起來。
負責接待的警察把我倆帶進一個單獨的小房間,在聽完我的‘彙報’,又查閱了一些資料後,並沒像上次一樣,直接放我走,而是衝我問起了問題。
“這是你第二次因為這孩子報警了,兩次都是這孩子主動找的你?”
接待我和肖梓萱的警察一共有兩個,其中一個一直拉長個臉,和小王每次加班時那副倒黴德行一模一樣,跟清明沒收到家裡給他燒的錢似的。
而負責問話的這位警察,看起來倒是和藹許多,問話的語氣也很平靜。
聽他問完,我看看一旁的肖梓萱,點點頭說道:“嗯,幹您這行不是隨時都能查監控嘛?咱們濱海城的天眼系統又是出了名的發達,您一查就知道了,真不是我把她從哪兒帶出來的。”
“我們警察怎麼辦案,不用你教,你交代你的事情就行。”
黑臉警察忽然語氣不善的來了一句。
我趕忙說道:“沒有沒有,我就是想自證一下清白嘛,可不敢說教不教的。”
黑臉警察瞪了我一眼,平和警察瞪了他一眼,轉而又衝我說道:“是,你說的情況,跟我們查到的基本相符,只是連續兩次發生這樣的事,想必你自己也會覺得奇怪吧?”
我沒否認,說道:“您說的對,不瞞您說,兩次看到這孩子都給我嚇一跳,而且我真是一次比一次跳的高。”
平和警察問道:“那,想必你也不想再發生這種事吧?”
我再次點頭說道:“嗯,不想,我也不認識她,她這一趟趟的…”
說著,我扭頭看了一眼安靜站在一旁的肖梓萱。
其實我原本以為,警察問我話時,會把肖梓萱帶走,單問我。但也許是因為這姑娘年紀實在太小,不用把她當回事,所以一直讓她跟在我身邊。
這姑娘倒是挺乖巧,除了眼神和表情有些詭異外,一直不吵不鬧不說話,讓她跟我走她就跟我走,帶她去哪兒她也沒意見。
熊孩子該有的壞毛病,在她身上通通沒有。
這樣的孩子,實在是太適合被拐賣了。
平和警察說道:“行,既然你也不希望再發生同樣的事,那就麻煩你配合一下我們?”
我問道:“可以啊…您說怎麼配合?”
平和警察又說道:“我們已經通知這孩子的家屬了,稍後她家人會過來領人,你跟她家屬見一面,看看你們會不會彼此有過什麼交情,一起聊一聊,探討一下這孩子會找你的原因…哦,對了,你確定你不認識這孩子的家人?之前也完全沒跟這孩子或者孩子的家屬打過交道?”
我說道:“要說這個…我之前還真見過這孩子一面…”
接著,我就把那天早上在地鐵上看到肖梓萱的過程,儘量還原的跟警察描述了一遍。
等我說完,平和警察點點頭說:“這個案子我們也是知道的,原來那天你也在現場啊?那你…”
就在此時,忽然響起一陣釘棺材板一般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警察的話。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平和警察起身走到門前,剛擰了一下門把手,房門就被人從外面猛烈推開。
緊接著,一個大媽就衝了進來。
看到這大媽的第一眼,我差點直接跳起來衝她喊一聲‘急急如律令’,再賞她一泡新鮮童子尿。
因為這大媽的造型…實在太像老妖精了。
挺短的頭髮染了兩個色,三分紅七分綠,看著跟個發黴的橘子似的。
臉上塗滿了色號可能是‘剛死三天尚未下葬’的白粉,白的沒一點人色兒。
然而雖然這白粉抹的相當厚,卻也擋不住她臉上的道道皺紋。
猛一看,就跟冬天被下了一層雪的陳年老橘子似的。
嘴唇倒是抹的挺豔麗,猛一看就跟剛喝完橘子汁似的。
又粗又短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金色鏈子,一條玉石鏈子,一塊橘子大小的大蜜蠟,一串木質佛珠,一串貝殼。
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塊金錶,一塊智慧手錶,一塊銀色手錶,還有三個手串;右手手腕倒是簡單許多,只有手串,目測不是五個就是六個。
兩隻手的手指上,各戴著至少六個大戒指,啥造型都有。
花花綠綠的連身裙,鋥光瓦亮的紅皮鞋…
就這一身造型,要是在青衣巷地鐵站看到她,我能當場嚇死。
“梓萱!我的梓萱呢?!”
一進屋,這大媽就扯著嗓子嚷了一句。
但隨著四下一陣巡視,她的目光最終卻沒停留在肖梓萱身上,而是看向了警察面前的辦公桌。
接著,她幾步走到辦公桌前,很浮誇的把自己手裡的一串鑰匙扔到了桌上。
很響亮的‘嘩啦’一聲,響亮到連警察都不自覺的看向了那串鑰匙。
“哎呀,一聽說找到梓萱了,我馬上就開車過來了。”
聽大媽說完這句話,我才明白,為什麼她要把鑰匙扔在桌上。
這是一個除了能讓人注意到她的車鑰匙以外,沒有一丁點意義的動作。
“你們不知道,我姑娘現在可能掙錢了,不是跟你們吹啊,你看,就這車,這表,這都是我姑娘給我買的,都是真的,就這塊蜜蠟…蜜蠟你們不懂吧?不懂很正常,你們警察掙的都是死工資,那才幾個錢?我姑娘那一晚上就…”
眼看這大媽越說越起勁,平和警察不得不抬手示意打斷了她的話,衝她說道:“停停停!大媽,您是這小女孩的姥姥是吧?”
大媽順著警察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肖梓萱,也就是我這邊。
而在她目光瞄準肖梓萱的一瞬間,我竟然很明確的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恨意。
是針對肖梓萱的赤裸裸的恨意。
但這股恨意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連我都能看出來的浮誇表演。
“呀,梓萱!真是你!姥姥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喊完,大媽幾步衝到肖梓萱面前,把她抱在懷裡使勁蹭了蹭。
一時間,肖梓萱的半邊臉蹭滿了大媽臉上的白粉,猛一看跟剛從麵缸裡撈出來的新鮮橘子似的。
“謝謝警察叔叔,那我這就帶孩子回去了,謝謝啊…”
說著,大媽抱起肖梓萱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
平和警察叫住大媽,說道:“我們也知道,您確實是孩子的姥姥,您要帶孩子走,這個沒得說,但是首先咱們得按流程走,再一個,您看見這位小夥子了吧?您孩子兩次走丟,都是這小夥子報的警,咱…”
警察說到這兒,大媽才彷彿剛發現我的存在一般,充滿警惕的看著我,後退一步,滿嘴敵意的衝我說道:“你想幹什麼?我們可沒求你報警啊,我們也沒懸賞,我跟你們說,我家雖然有錢,我姑娘現在可有錢了,一晚上就賺好幾十萬,那一晚上…但是那都是我姑娘憑自己本事賺的,你們別訛人啊,我跟你們說,我可是懂法律的,我…”
我輕嘆一聲,起身說道:“警察叔叔,就到這兒吧,下次再看見這孩子我就當沒看見。”
說完,我便朝門口走去。
黑臉警察忽然一拍桌子,衝我喊道:“走什麼走?我讓你走了?!”
我有些詫異的看向黑臉警察,問道:“怎麼了?我犯法了?我還不能走了?”
平和警察趕忙開口制止了又要說些什麼的黑臉警察,轉而衝我客氣的說道:“沒有沒有,那這樣,你先跟我過來…”
說著,平和警察帶著我走出房門,重新關上門後,警察說道:“剛才咱不是說了嘛?你也不希望再發生這種事,對吧?我知道,剛才那大媽說話重了點,你別見怪,這大媽啊,以前就是個飯店刷盤子的,沒文化,這不是她女兒搞上直播了,火了,家裡忽然就有錢了,沒見過世面的人都這樣,有點錢就迷糊,你看她剛才顯擺車鑰匙那德性,我看著都想笑。”
不得不說,這警察說話是真中聽,讓他這麼一說,我剛剛被搞壞的心情頓時緩解了不少。
於是我便衝他說道:“得,那您說這事兒怎麼辦吧?我確實不擅長跟她這種人打交道。”
警察說道:“還是你們年輕人明事理,那這樣,你在外面稍微等一會兒,我們先和那位大媽溝通一下,咱們看溝通結果再決定怎麼進行下一步,你看行不?”
我點點頭說:“行,聽您的。”
警察滿意的拍拍我肩膀,把我帶到一條休息椅旁,便重新返回了那個小房間。
我坐在椅子上,看了會兒已經比剛才少了一些的醉漢,又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劉主管給我發過三條資訊,內容分別是:‘什麼情況?你跟那女孩認識?’‘你到派出所了?要忙很久嗎?’‘我先回去了,時間確實不早了,明天還有任務,今天酒桌上跟你說的我朋友的事,別亂說,懂?’
我看了下資訊傳送時間,最新一條是十分鐘以前發的。
想了想,我乾脆沒回復。
放下手機,我忽然想起了剛才在酒桌上,劉主管最後說的話。
他夢見了司驚鴻…可他夢裡的場景,怎麼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司驚鴻時的場景呢?
我很確定,跟那座地鐵站有關的一切,我一個字都沒對任何人說起過,更不會跟一聽到司驚鴻名字就抽風的劉主管提這茬。
所以,劉主管真的夢到了?
可這怎麼可能呢,託夢?不能吧?司驚鴻不是還活著呢嘛?怎麼會託夢?
再說了,從這夢的內容來說,就算託夢,也該託給我吧?
按劉主管的說法,夢裡的他,完全就是取代了我的位置啊…
一團亂麻的想了老半天,始終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卻越發堅定的覺得,那個地鐵站,我必須得再去一次。
許久,小房間的門終於開啟了,兩個警察帶著大媽,大媽拉著肖梓萱,四個人一起走了出來。
肖梓萱依舊面無表情,平和警察依舊平和,黑臉警察依舊黑臉,但那位大媽的表情,卻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她的臉上,多了一份顯而易見到近乎浮誇的憐憫,在看向我時,這份憐憫尤其做作。
“封光啊…”
平和警察說道:“我們把你的情況和這位大姐說了,大姐的意思是,你們彼此之前應該沒有過什麼交集。”
“我的情況?”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說完,心底隨即泛上一股隱隱的不安。
但不等我多說什麼,那位大媽就浮誇且大聲的衝我說道:“哎呦!你看看,警察要不說我也不知道,原來你是從小就沒爹沒媽的孤兒啊!我本來還以為你是爹媽沒教育好的那種貪財孩子呢,真對不住啊,誤會你了,哎!大姐剛才不是針對你,大姐只是討厭窮人,大姐給你道歉!”
隨著這大媽的大嗓門,好多人都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
而我,則看向了那個平和警察。
平和警察立刻皺起眉頭衝大媽說道:“大姐,咱不是說好不提這茬嗎?你這嘴…”
“我是什麼身世,跟特麼這件事有特麼一毛錢關係嗎?你當警察就能隨便洩露別人隱私是吧?!”
警察能查到我的身世,我一點都不覺得驚訝,但警察這麼沒有職業素養,隨隨便便就把我的隱私洩露給了陌生人,這不光讓我意外,還讓我很不爽。
我打斷平和警察的話後,黑臉警察立刻說道:“哎!注意你的言行,怎麼跟警察說話呢?!”
我衝這警察說道:“注意你們的行為,怎麼當警察呢?!”
“你…”
黑臉警察剛想繼續說什麼,平和警察趕忙攔住他,接著又湊到我面前小聲衝我說道:“封光老弟啊,你別誤會,不是要洩露你隱私什麼的,這不是剛才說到想查查你跟這孩子家裡過去有沒有交集嘛,這大姐就覺得她跟你不是同輩份的人,還以為可能是跟你家長認識,我們這話趕話的就告訴她了,剛才我們還叮囑她了,讓她別亂說,也沒想到她…”
就在此時,我手心忽然傳來一陣冰涼。
低頭一看,是肖梓萱,她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旁,拉住了我的手。
兩三步開外的大媽喊道:“哎?梓萱你幹嘛?”
肖梓萱沒理這大媽,她緩緩抬頭,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輕柔的張開嘴,嫩聲嫩氣的說道:“不是…孤兒…你…”
“什麼?”
我有些懵圈的問完,肖梓萱繼續面對著我,輕聲叫道:“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