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為神水歷1200年。神嶺國的國君正要迎娶他的第二位皇后,以續先後之位。

當時人們普遍在十七歲前出嫁,而這位新皇后已二十有三,如此大齡方行婚配,實屬少見。也正因此,神嶺國國君智申的這樁婚事,數月來一直是滿朝上下,甚至神水洲全境熱議的話題。

“這神嶺的香草果然是四洲上下最為芳香的。”神嶺國王宮百芳園內,一白裙少女正提著由金絲藤巧編的花籃,興自摘著中意的香草。

不遠處的慧元殿,精雕細刻的飛簷上綴滿了五色綢帶。四月暖風吹來,綢帶在風中輕舞,彷彿將日光都染上了色彩。雖然隔著高高的院牆,殿內僕役們往來無歇的腳步聲、搬動法器時偶爾發出的金屬撞擊聲、高階主事們趾高氣揚的使喚聲,都紛紛傳了過來。

“難怪世人都說‘婚姻大事’,這神嶺國國君對第二樁婚事都如此重視。可見真是俗人一個。”

“六公主!”一著煙色侍女服的女子小聲說道,“小心隔牆有耳。現下我們可不是在自家宮中啊。”

“怕什麼。”白裙少女笑著說,聲音卻已壓低了幾分,“聽聞國君智申與他的結髮妻子成婚那年,才十六七歲。那時作為儲君的他便以‘大成之禮’迎娶了那位據說來自北境的公主。”

“大成之禮?這可是四洲上下最高的禮儀呢,君王迎娶髮妻時才會有如此大的排場。”侍女說道。

“正是。所以我才說,這國君定是俗人一個。”說來說去,還是揪著一個“俗”字不放。

“唉……可這也合乎規矩啊。”侍女嘆了口氣。

“規矩?這還不是最好笑的東西嗎?昨日我聽解元殿的宮人說,這一回,國君不僅仍要以大成之禮迎娶新皇后,而且派去的迎親隊伍還要專程繞道中央之地,用五色鳳輦載著新人去忘塵殿轉一圈再抵達神嶺呢!”

“忘塵殿?!”侍女吸了一口冷氣,驚歎道,“那兒雖然是個好地方,但聽我祖母說,陰氣卻也是極重的。”

“採煙,你懂得倒也不少。”六公主說罷,輕輕掐了一下侍女的胳膊。“陰氣?想來這五色地為神人交匯之處,按理說仙氣是最重的。難道,嘻嘻,這仙氣便是陰氣不成?”

“公主!您可不能再胡說八道下去啦。”採煙比公主長一歲有餘,兩人從小一同長大,雖為主僕,更似姐妹。六公主性情乖張,待人卻極親善,對這個自小便在一起的同伴,更是一副好脾氣。

“不說啦,不說啦。”六公主擺弄著籃裡的香草,“採煙,如果有一日你要出嫁,可盼望著這大成之禮?”

“我?一個小小婢女,怎麼可能配得上這為天下女子羨慕,卻唯有王室女子才能用上的禮儀嘛!公主總是取笑我。”

“原來你也是個俗人。”六公主若有所思地說。

“那公主想要什麼禮儀?即便是普通的官宦女子,出嫁之日也得行小成之禮。您雖不是我寒原國的長公主,按禮倒並非一定得用大成。但國君如此寵愛您,想必過幾年出嫁的時候,還是會用大成之禮將您風風光光地送出去吧......”

“呸!你是不是早盼著我出嫁,好把你帶出門去?”

“才不是呢。公主您還未出嫁,奴婢就已經跟著訪遍了四洲各國,倒也不用等到出嫁之日啦。”

“好你個採煙!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你。”說罷,兩人便在花叢中打鬧了起來。

幾日未雨,地上乾燥而溫暖。兩人叉開了手腳,躺在草地上望著天。偶爾有幾隻神水洲獨有的寓鳥飛過,除此之外,天地間似乎是空無一物的。

“公主,您還沒說想要什麼禮儀呢?”採煙問。

“我嗎?我想在五色地的忘塵殿中,與相愛之人對著五色土起誓,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忘塵殿……五色土……生生世世……公主,這是哪般禮儀呀?奴婢怎麼從未聽奶奶說過。”

“這是本公主自創的禮儀,你怎麼會聽過。”

“公主您真是越來越調皮啦!不過,這‘生生世世’怎麼說?我神水洲,不,這天下四洲的婚約,可都是隻求一世的。下一世,是人是仙都未可知,哪還能有生生世世?況且,每五年四洲各國都有人飛昇成仙,且成仙者大多為王公貴族。所以呀,這皇家的夫妻若能做個二三十載便可算長久,合到老死的都為少數。”採煙思忖道。

“那是俗人的姻緣。若有了機會成仙便拋棄丈夫或妻子的,可知他們也從未愛過。”

說到此處,六公主已近乎自言自語了,“我若遇見相愛之人,必將生生世世與他在一起,無論人間還是天上。”

“採煙,你們在哪兒?”百芳園的院門外,傳來一個男子略顯著急的語聲。

話語未消,一個頗顯老成的年輕男子便緩步走進這似乎空無一人的園子。他一身水藍色長衣,腰間配著一把劍,漆黑的劍柄上刻了三隻展翅團頭而聚的蝙蝠。此人便是寒原國二皇子瓏明。今年已三十有二。

“二哥。”聽到是瓏明的聲音,白裙少女拉了採煙從草地上爬了起來。

“瓏玥!與你說了多少次,離開了家便不能隨處亂走。”二皇子故作生氣地說道,“採煙,你也不提醒六公主!”

“是,殿下。”採煙忍著笑,恭敬地施禮道。

天色漸晚,慧元殿上的五色綢帶在傍晚微涼的風裡顯出一絲落寞。方才僕役們的各種聲響漸消,隔著院牆飄來的卻是一陣陣的果香。

夜宴便要開始了吧。瓏玥公主思忖著。

今日,神嶺國國君智申在正殿設宴款待寒原國與北境的使臣,以答謝這兩個與神嶺交好數百年的鄰國,為自己的婚禮提前送來賀禮。

“二哥,”瓏玥問道,“這回來神嶺國,已經三日了,我只是和採煙在配殿和園子裡轉過,傳聞中天下四洲最為華麗的慧元殿卻還沒能見著呢。”

“這就帶你去了。”瓏明輕撫著妹妹的腦袋,轉身對採煙說,“你陪六公主回住處更衣。看你倆,衣裙上都有泥印了。”

看著瓏玥和採煙歡快走去的背影,瓏明的心中卻浮上一股悲涼。

他的父皇,寒原國第三十代國君伏翼,在位近四十年來,共有六子。長子、二皇子和六公主均為嫡出,其餘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則為側妃所生。長兄瓏晟多年之前便被立為儲君,不僅有更多的課業要學,近年更是幫著父皇處理政務,整日忙得不可開交,幾乎無暇與他這位一母同胞的親弟照面。瓏明的其他三個弟妹,本就與他不是同一位母親,自然有所隔閡;唯有這六公主瓏玥,不僅是親妹妹,更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因此在眾兄妹中特顯親厚。

這次出使神嶺國,也是經不住貪玩的瓏玥央求才把她帶來,想不到卻遇到了這樣的事。想到這裡,瓏明心中的不快更甚,左手下意識地握住三蝠玄鐵劍的劍柄,竟有些著急了起來。元吉,此人怎敢……

瓏明曾陪長兄見過元吉幾次,每回不是商議神水洲各地的事宜,便是謀劃著如何在選仙會上為各自的母國多搏幾個昇仙的名額。

在瓏明看來,元吉雖算人才,但未免也太自負了一些,無論講洲務還是論國事,那人都是一副自信滿滿,天下唯我獨尊的神情。

長兄瓏晟卻對他評價頗高,說元吉三十未到,便頗具了儲君的風采,神嶺一國日後由他中興也未可知。瓏明對此不敢苟同,在心中逐漸認定這個元吉,即使日後真成為國君,也是梟雄,而非仁君。

話說三日前,寒原國前來送賀禮的隊伍剛到神嶺國東城門,便遇到了前來迎接的一班人馬。這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下迎接的人,正是神嶺國太子元吉。

瓏明依禮行至元吉的坐騎前,下馬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皇子間應行的禮儀。

想不到,元吉孤傲之氣更甚過往,竟然並不下馬,只在那棗紅駿馬的背上躬身還禮,便自顧自地按轡徐行至瓏玥公主的金絲藤小轎。

瓏明還來不及阻止,元吉已來到轎前,卻仍坐在坐騎上。

“敢問座中是哪位美人?”元吉早就知道這回隨賀禮一起送來的,還有寒原國贈給他父王的美人,一時按捺不住少年人的驕縱與好奇,上前便問了起來。

“六公主瓏玥。”轎子裡傳來了答覆。

直到此時,一向自負的元吉也知道自己此舉於禮不合了。他這才注意到,金絲藤小轎後面,卻是還有一頂褐色轎子,想必那裡面才是傳聞中送來的寒原國美人。

他騎在馬上,正尷尬地想著如何收場,轎中的“美人”卻已經掀開了轎簾,落落大方地下轎,站到了自己面前。

眼前這個女孩,十六七歲的模樣,身著一襲素色衣裙,除了髮髻上斜插著一支刻著蝙蝠造型的玉簪,再無更多裝飾,樣貌卻遠甚他父王宮中的眾多嬪妃,是元吉二十六載以來見過的最美妙的女子。

剛才還趾高氣揚的神嶺國太子元吉,不自覺地從坐騎上一躍而下,愣了一會兒,做了個剛才便該完成的揖。此時,二皇子瓏明走到二人中間,強壓怒意,仍用恭敬的語氣說道:“這便是舍妹,寒原國嫡公主瓏玥。”

瓏玥抬眼看著初次見面的鄰國太子,見他頭束玄色髮帶,身穿一襲暗紅色長袍,腰配玄鐵寶劍,論個子,倒要比家中最高的三哥還要高出半個腦袋。他彎腰作揖的時候,因為幅度太大,寬寬的袖子掛在了寶劍的劍柄上。

瓏玥見此人並不知道去整理衣飾,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出神,便想起採煙在來時的路上與她講的傻大個兒娶親的故事,臉上竟浮上了一絲笑意。

元吉見眼前的女子對著自己露笑,自負之情瞬間便歸位了。

像他這樣的皇室獨子,自小錦衣玉食自不必說,更因無兄弟與自己爭位,從小便只懂接受別人的迎合與奉承,哪裡知道人情複雜,只認為笑便是笑,誇讚便是誇讚,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瓏玥的這一笑,他自是當作對自己的傾慕,正如宮中其他的女子一樣。雖然得意,他倒也恭敬地對瓏明說道:“二皇子,好久不見啊!來來來,大家且隨我入城,我已備好接風的筵席。”於是一行人便入了神嶺國。

當日的這場筵席在元吉宮中舉行,並無國君與其他要員在場。宴會後,微醺的元吉在廊下拉著瓏明的手說了一番自己對瓏玥如何如何的一見鍾情,又如何想找機會向他父皇稟明心意的話。

那日之後,元吉倒沒來找過什麼麻煩,但他這些半醉半醒的話,在心思縝密的瓏明聽來,卻字字真心,也便深深地開始為六妹擔憂了起來。

這三日,瓏明只是差侍女採煙將瓏玥帶在園子裡閒逛,那些大小宴會一律不帶上妹妹赴宴。他唯恐太子元吉又見到瓏玥,將當日的那番醉話兌現,那可就糟了。自己這個清麗脫俗又年少無知的妹妹,如果真要嫁給元吉,這樁在世人看來可謂佳緣的婚事,在瓏明看來卻是天下最為遺憾之事。

為了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妹妹,他怎麼說都得防著元吉。

夜幕初上,慧元殿的宴會已經準備就緒。明日,北境和寒原國的使者就要回去,今日的大宴由國君智申親自宴請,以感謝兩國送來的賀禮與祝福。瓏明站在瓏玥住處的門外,問道:“採煙,好了沒有?宴會可就要開始,遲了不好。”

“二皇子,公主還在挑選戴哪套髮簪吶!衣裙已換好。”

瓏明推門進入,看著銅鏡中的瓏玥笑著說道:“皇妹,你可知真正的美人,是不會在意裝扮的?”

“唔?真的嗎?”瓏玥轉頭問道,“可是這麼大的宴會,我總不好什麼都不戴就去吧?”

瓏明隨手拿起梳妝檯上的一支木釵,往瓏玥已經梳好的髮髻上斜斜地一插。

“好了。這樣就很合適。”瓏明似乎對自己的選擇很滿意。

“可是……”連採煙都覺得這木釵過於素淨。瓏明暗中擺了擺手,示意莫再多說。採煙心領神會,說道:“公主,還是二皇子有眼光,這木釵雖然素雅,卻很配您今天的這身衣裙呢。”

“真的?”瓏玥有些將信將疑,“好吧。時辰也不早了,我還想早點去慧元殿逛逛呢!”

待他們走到慧元殿,殿內已是燈火通明。

“瓏明兄!你們來得可不算早哦!”

寒原國二皇子牽著妹妹的手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他緩緩轉過身,不動聲色地說道:“元吉太子,您來得也不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