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下午五點,班車在山路上盤旋三個多小時後,端木公懷揣著期待和夢想,終於來到他四歲離開的涇州縣城,爸爸早就推著腳踏車在空曠的車站院子裡等兒子了。
其實,車站離爸爸工作的廣播站並不遠,就在一個街道的斜對面。三間平房的一個院子裡,有售票室和候車室。剩下就是停車場,足有半個足球場大,滿院子只有爸爸和他那輛腳踏車。
斜對面的廣播站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一個有三排平房的小院子。遠遠看去,這些灰色紅瓦房是這個縣城的基本建築,平頂房很少,兩層以上的樓房更少。
這是端木公記事以來第一次立足縣城的街道,將要生活下去的縣城,他的腦海裡除卻黃土塬上,一切都是空白,沒有任何概念。
縣城四周被群山包圍,不太大的盆地自西向東傾斜,西高東低,盆地四周,烏雲密佈低垂,地上還溼漉漉的,剛下過雨後的樹上水珠滴滴答答,山野蔥蘢,街道的針葉松和油松清新翠綠,黛藍色和墨色的群山高聳如雲。
“你就拿這些東西嗎?”爸爸見兒子下了車就問。
“哦,爸爸,就是兩個包包,東西不多,我就是幾本書,再就是我媽讓帶來穿的和吃的。”
“你媽和家裡都好著嗎?”
“好著哩。”
“你三爹、你二爹和你姑姑都好著嗎?”
“好著哩。”兒子一一回答著爸爸的問話。
“再沒有啥了就走,要不要把啥丟了?”端木公爸爸說著,把兒子拿的東西擱到腳踏車的後架子上,走出車站和熟人打著招呼,端木公一路都跟在爸爸的腳踏車後面小跑著。
爸爸住的房子在廣播站最前一排靠西邊一間平房裡,紅色的單扇門有些陳舊,白色的石灰外牆也有脫落,人字梁的瓦房上黑綠色的苔蘚密密麻麻。
進了房間,端木公仔細打量著從未見過、也沒有住過的闊氣房間,爸爸一個人住一間。靠玻璃窗子放著一張三抽屜辦公桌,雖很陳舊一塵不染,桌子上一塊佔桌面三分之二的玻璃板下是一些黑白照片,桌子前面整齊地放著墨水和蘸筆,筆罐和厚厚的書、筆記和稿紙。
房子正中放著一個鑄鐵的上方下圓鑄鐵煤炭爐子,長長的煙筒伸出門外,吐著白煙。屋子後面是一個磚砌大土炕,炕前面有一個燒炕的深坑,用兩個磚頭蓋著。炕跟前放著掏菸灰的長把鏟子和夾炭的長把鉗子,這些與老家完全不一,新奇而陌生。
炕能睡兩三個人,對面放置一張空桌子,是爸爸用來放吃的和做飯的灶具,鍋、碗、瓢、盆,兩個鐵桶裝水。牆上掛著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和一張夏州地圖。
晚上,端木公把媽媽帶來的饃拿出來和爸爸一起吃了,就喝點開水。
看著爸爸燒炕,給爐子夾炭,端木公非常意外,他沒有過燒碳爐子和炕的經歷。
炕上是爸爸的一床被子和自己的一床被子,還有褥子和床單,枕頭和枕巾,這些都是嶄新的,端木公心裡已經暗暗竊喜。
看著爸爸把一切弄好,把被子鋪得展展的,腳那面壓在裡面,把枕頭放在前面,枕巾也拽的展展的,沒有一點兒皺褶,炕頭下面放的鞋子和桌子放的暖水瓶都整整齊齊。
睡覺之前,爸爸讓端木公把手臉洗了,腳洗了,牙刷了,爸爸就獨自去了廣播站的夜班室。
看到爸爸那麼多的白紙、紅道道的稿紙,還有紅色的、綠色的方格子稿紙,端木公顯然愛不釋手,趕緊把這些稀缺貨給自己收藏了幾頁,再拿幾頁白紙疊成四方的裁開,用訂書機訂成一個幾十頁的小筆記本子,用牛皮紙做個封面,寫上“日記”二字,他打算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記下來,回家給媽媽和哥哥、弟弟、妹妹分享。
這些忙完後,夜已經很深很靜了,一個帶波浪形罩子的電燈在房子亮晃晃的,端木公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索性趴在床上把當天發生的一切記下來。
紅志和栓小在他走的時候贈送他的筆記本可捨不得使喚,他們兩個是高中一年級最要好的同學,就他們兩個在他將要離開故鄉的時候花錢買禮物給他,他也贈送了他們禮物。此外,他也沒有敢再給其他同學誇耀,也沒有說自己即將遠行。
早都對李白千里下江陵爛熟於心,傾慕於此,感慨於此,端木公也學著寫了四句詩,聊作他第一次出遠門,重回他的出生之地的心境。
遠離故鄉水,奔赴征程去。為了幹四化,投師去千里。
寫著寫著,還沒有等到爸爸回來,端木公就一個人在熱炕熱被窩中迷迷糊糊睡著了,開始了自己的黃粱美夢。
大熱天裡,端木公和弟弟跑出洞子大門。晌半,豔陽高照,火燒火燎,寂靜的溝溝裡,知了一會兒在這棵樹、一會兒那棵樹上飛來飛去,“唔…吟、唔…吟、唔…吟”叫個不停,他們幾個從大門口的核桃樹上追到崖頭的杏樹上,又從井前面的槐樹上追到溝邊的椿樹上。
“悄悄地行不行,你一叫喚,都把唔吟嚇跑了。”端木公氣氣地呵斥他們幾個不聽話的小弟。
他一會兒這個樹上爬上去,那棵樹上爬下來,腳磨的生疼,胳膊也被樹滑的橫橫道道。
唔吟其實就是蟬,有的地方也叫知了,他們村子都一概稱呼為唔吟。就像個很大的蒼蠅似的,但要比蒼蠅大好多好多,也比蒼蠅漂亮乾淨,它只在樹上飛來飛去,不去汙穢的地方。全身黑色,羽翼大而明亮,眼睛圓而凸出,圓碩的身子被羽翼覆蓋。
春去夏來的這個季節,正是唔吟談戀愛的高峰,它們都傻傻的一個飛到這裡,另一個飛到那裡,互相悄無聲息地追逐著,是不是很害羞,大家一點兒也不清楚,也看不出來。
可是,小夥伴都很好奇,都不知道它們在幹什麼?最高興看到它們趴一起,一個在一個上面,他們為的就是它們傻傻的時候,一巴掌上去就可以捂住,五個指頭圈成一個小窩裡,它們被緊緊的扣在手心中間。
有時候它們還叫著,有時候它們的屁股還湊在一起。
他們抓住後玩來玩去,直到唔吟不動彈才可罷手,當然多的時候,會一不留神,它們就振翅飛去,山林重歸喧囂。
玩累之後,端木喊著:“走,去澇壩裡耍水,看誰耍的美?”
澇壩不是經常有水的,飲牛餵豬、和泥、洗衣,全村就這麼一個澇壩,水少得可憐,小夥伴們只能趁沒有人的大中午,偷偷鑽到水裡玩耍,要不會捱罵的。
這天,澇壩的水比較大,最中間的水都淹過他們脖子了,不敢往裡鑽,他們幾個都在澇壩邊撲騰著,端木公就大膽往裡鑽,偶爾還扎個猛子。
在水裡,端木公自己都感覺自己就像條魚似的,手腳並用,隨心所欲,一口氣游出去好遠,還可以在水下憋氣幾分鐘,不會打嗆,不會被淹,覺得很有天賦。
可鑽著鑽著,微風颳過,凍得全身發抖哆嗦,牙齒打顫,緊接著就想尿水了。
“怎麼辦哩?”端木公就偷偷地鑽到水裡,準備尿在水裡,別的人也看不見。
尿尿的時候,總覺得水裡憋憋的,就是尿不出來,再鼓勁往肚子裡憋氣就要尿的時候,端木公一下子渾身冒汗坐了起來。
這才發現,自己鑽在熱熱的被窩裡,屁股下面溼了一坨子。他趕緊抹黑下炕,穿個背心,把鞋子拖上跑出門外,到廁所解個手,只是空手而歸。
週日,端木公去縣城到處走走看看,特別去新華書店,準備學習用品,爸爸給他說:“學校讓你星期一就去報名上學。”
涇州中學在縣城中間,與爸爸所在的廣播站就隔條馬路,比車站稍微遠些。學校要他到高二二班去,他星期一一大早就一個人去學校的二班裡,找見班主任馬老師。
“馬老師,我叫端木公,是轉學來的。”
他第一次走出家門,來到一個新環境,爸爸就乘著這個機會給他取了官名,也是學名,端木公這個名字跟著這位初出茅廬的小夥子走向大江南北,五湖四海。
“哦,知道,後面有桌子,也有凳子,你就坐那裡開始上課就行了。”戴一副近視大眼鏡,瘦瘦高高的少數民族馬老師指了指後面第二排空著的一個座位,端木公就過去坐下,把書和本子拿出來,就這樣在一所新學校新教室開始新的學習了。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何等激動萬分?他也沒有什麼夢想,只是無法形容,加上剛進教室時全班學生齊刷刷投來好奇的目光,端木公臉燒心跳,緊張不已。
剛坐下,桌子一側的女生就友好地對端木公笑了一下,開始上課了。
涇州老師和同學說的方言普通話,端木公大部分能聽懂,也有相當一部分聽不清楚,弄不懂啥意思。
下課鈴聲響了,班上的同學都圍過來,像看大猩猩似的,問話也無奇不有,稀奇古怪:“你從哪裡來的?你家是哪裡的?你說的是哪裡的話?好難聽的。你們高中課程多嗎?你們英語和數學都上哪裡了?你叫啥名字?是漢民不?……”
“我叫寧建,漢民,她是我姐姐寧萍,我們在林管所,住校。”
“我叫馬原,家在公安局裡;我叫馬軍,家在縣委院子裡。"
幾個個子高點兒的,和端木公坐同排,他們都說了自己住哪裡?啥民族?叫啥?
端木公還是第一次與這麼多同學打交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有怯生生的份了。
班主任馬老師是當地的年輕語文老師,走起路來健步穩當,講課說話都是普通話,斯文有學識;數學老師姓焉,也是當地少數民族老師;物理老師來自北京下放教師,不修邊幅,頭髮很長,圍著大半個光禿禿的腦袋,戴一副深度近視鏡;化學老師是一位女老師,英語老師是一位儒雅的來自上海外國語大學的男性高材生。
據說,英語和物理老師都是在多年前的運動中受牽連被下放到這裡來鍛鍊,接受監督改造的高階知識分子,從他們教學和談吐就感覺到知識淵博、博學多才。
端木公每天按時到校,認真學習,及時完成作業。學校沒農場,也不做勤工儉學,全校每天都沉浸在學習緊張氣氛中,這與端木公高一所在的老家學校已有明顯差別。
端木公的英語在此之前,連一個單詞也沒有學過,現在要從頭學起,他的特長是文科理科都學,沒有最突出的偏科,這對他是個困難,怎麼學都趕不到前面,怎麼學都跟不上,既要學新知識,還得補人家學過的而自己還沒有學過的知識。
半年下來,端木公使出渾身解數,還得不到老師的青睞。端木公明顯感覺誰學習好,老師特別是班主任和代課老師就器重誰,誰學習不好,誰就會被排座到最後,端木公高二上半學期放學前才排到中間。
在這個被群山包圍的小縣城裡,端木公每天的任務就是學習、學習、再學習,另外承擔著他和爸爸兩人的家務。星期天和節假日,堡子山上、瓦窯坡頭、涇水河畔和西峽水庫都留下他的身影。
東邊的堡子山離城關最近,山上有一個類似碉堡的坑,好像還有暗道,山邊上杏樹也不少,可玩的不多。南邊的涇河他們常去,雖然不是涇河的主流,是從西峽出來的,水量也不少,他們經常在河邊玩耍,找石頭、挖水坑、只要有水,可玩的就很多。
端木公媽媽說:“咱們那時候,經常去河裡挑水吃,現在都是用水龍頭。你哥最愛到河裡玩耍,經常把鞋子弄髒弄溼才回來。”
端木公哥哥說:“我小時候能記得的事就只有這麼一件,影響最深了。”
西峽水庫也只去過一半次,就是進盤山才路過,崎嶇陡峭,不像遠遠看著那麼平坦,東麓看著像綠地毯一樣,可要爬上去,真像登天一樣。
深秋,他們幾個同學一起,爬上山去找松塔,這是山上最好吃的東西,裡面的松子特別大,香甜可口,自己不去採,街道里賣得貴,還不太新鮮,有些吃著黴變口苦。
可山上太難上去了,從溝道里往裡走,越走越陡,最後就沒有路了,抓著樹根和樹枝,腳下水跡跡的,不小心就會滑倒,而且還會溜很遠,等於白爬了。
有松塔塔的樹上往往都是懸崖峭壁,好採摘的地方早都沒有了。開始能找到松塔塔就很興奮,根本不知道松膠是個坑人的東西,不小心就會沾一身,而且根本洗不下來,任何辦法都去不掉。
開始,他們都不以為然,沾了一點兒不在乎。最後,沾到手上就沒有辦法,用樹枝和樹葉擦啊擦,手皮都搓掉了還是下不來,粘到衣服上,那就等於長到上面一樣。
“哎,怎麼辦呀?回去家裡肯定沒有辦法交代了,說說咋辦吧?”他們幾個同學都面面相覷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端木公來到這個自己出生的“陌生”之地,很多依然是陌生的,與自己的童年生活大相徑庭,松塔塔算是第一個教訓,手上的松膠洗一洗慢慢就退了,衣服就沒有辦法,明晃晃的膠斑沾滿全身是沒有辦法穿著去上學的,沒有校服,他也只有那麼一兩件單衣可供換洗、選擇的餘地。
松塔塔用火一燒,松子就掉出來,採摘一天剝了不足一斤,得不償失。只是上山見識了盤山的雄偉和險峻,也見識了那些沒有見過的野生植物,金黃色的沙棘就是一種,就像麻子般大小的沙棘在深秋的山脊上暴露在沒有樹葉遮掩的山脊,金黃耀眼,光彩奪目,而味道就能酸死人。
轉眼間,期中考試了,端木公考的並不理想,還在中游徘徊,他最頭疼的就是英語。
每天在學校和家裡兩點一線間匆忙穿梭,每天六次從不間斷。在學校裡,忙著上課做作業,背課文,參加各種活動。
班上最大的特色是幹部子女多,縣長、局長的兒女們,而且少數民族居多。
寧建家在盤山林管所,離縣城大約三四公里左右的面白鄉,不屬於縣管轄,他爸爸是這個所裡面的派出所所長,他和端木公一樣是個受氣包,可他比較靈活,壞同學欺負,他也就一笑而過,要不就躲開了。
端木公是個寧折不彎、倔強老實而又自尊心特別強的主兒,他連掌握一家活路的生產隊長都不怕,還怕那些靠父母權勢作威作福、欺大壓小的“高衙內”不成,他的骨子透著一股子男子漢的血性,剛直不阿,那些“高衙內”們最喜歡欺負的就是那些出了他們風頭的同學,而端木公恰恰就是一個,一個外來沒有背景還不聽他們話,他們就到處尋釁滋事,從打掃衛生、文娛活動到玩耍不一而足。
高寒山區,有天下雨,馬原為了在班上逞能,就憑著學了那麼一點兒一知半解的物理知識,下課後,站到桌子上,用手觸控裸露帶電的電燈線,全班男女同學都屏住呼吸,靜靜看他。
“呵呵,誰敢,沒有人敢吧,看你們學得好,考得高,有這個膽子嗎?”馬原說著就要伸手捏那根拉線盒外面的鋁線了。
“不敢,雖然站在木桌子上,可以絕緣,可有跨步電壓,照樣會打人的,何況是下雨天,空氣中溼度很大,也會導電,很危險,你不要試。”端木公看大家默不作聲,就說了一下。
馬原要好的幾個同學還在一邊鼓動著:“屁悄著,就你日能,就你學來,自己不敢還嘴犟。”
馬原在桌子上叫囂著:“誰敢,來,來,誰上來試一下,大家都嬉笑著不吭聲了。”
大家都抬頭,馬原一隻手摸上去,兩個手指頭碰到鋁線,果然沒有見馬原觸電,而且手指頭跟前還冒著火星子,大家都驚歎稱奇,對馬原非常佩服。
“兩根線不能一起捏的,那樣會斷路。”端木公還是固執地給馬原提醒。
或許是端木公的提醒,倒讓馬原來了勁兒。他或許打心眼裡就不想讓他多嘴,或許這樣的話讓自己要好的同學或者漂亮女同學說出來,效果會截然相反。
馬原又在興高采烈中用挑釁的眼光看著桌子周圍的同學們:“來,看誰有本事就上來,你敢嘛,不敢吧,不行吧?”
這時,馬原又伸出右手,觸控著那根裸露的帶電的線,可剛一伸手,就聽得“啪”的一聲響,頓時教室裡白光一閃,冒出一股煙,接著電燈熄滅了,只聽“啊”的一聲,馬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哐…嘡”一聲,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大家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一切就這麼發生了,如此之快?前後不到一秒鐘的工夫。
離馬原最近的馬軍怔了一下,即刻跳起來,一把抓住馬原,差點從桌子上再掉到地上,大家的目光齊刷刷一齊聚集到馬原身上,只見馬原從桌子上勉強爬起來,臉色刷白蠟黃,就像行屍走肉一般驚慌失措,大家都唏噓一片。
其他幾個要好的同學嚷著:“沒事、沒事,各坐各位,少管閒事。”馬上攙扶馬原回到座位上,馬原還驚魂不定,趴在桌子上,頭埋到胳膊圈成的圍脖裡。
打這以後,馬原幾個對端木公好多了,雖然他們嘴上不說,也不無緣無故挑釁這個外鄉人。
媽媽和哥哥、弟妹依舊在老家勞動掙工分、上學、操持家務,端木公和爸爸在遙遠的他鄉工作學習,只是生活學習環境發生了根本改變。
端木公不光學習,還要承擔幾乎全部的家務。十二點下課放學後,端木公就得小跑著回家做飯,自來水很方便,就是爐子好難生火,工地上的那些乾柴確實不少,這些都比老家要強很多,可就是媽媽不在,全要靠端木公一個人手忙腳亂地忙活,好多家務從來沒有做過。
生鐵爐子帶個長長的煙筒,爐面上的三個鐵圈可大可小,七八十公分高的爐子,只要沒有風就必須人吹,乾柴怎麼都點不著,找來牛毛氈,瀝青太多盡冒黑煙,把個屋子燻得火燒火燎,爐子架著了,開始燒水,用蒸籠熱一下買來的饅頭,再買點兒菜就能湊合著吃。
剛開始,都是跟著爸爸到縣委灶上買飯吃,後來為了節省買米麵回來自己做。
端木公說:“起初,我學著發麵做饅頭,擀麵條,烙餅子,再後來,學著做花捲,包包子,炸油餅。這些做飯活兒,原本在農場也多少學過,只是沒有親手做過,不太熟練,現在有了用武之地。”
天還不亮,爸爸就從身旁把熟睡中的兒子一把從被窩裡掀起來,他顧不了吃喝,就匆忙洗漱完,跑著去學校,稍不留意就會遲到,沒徵得老師允准,只能站在教室門口緊張地直打哆嗦。中午下課放學,跑著回家做飯、洗鍋,經常連面手都來不及洗,飛跑著去學校。
時光飛逝,放寒假。端木公約寧建和老鄉仇輝曉幾個同學一起去老龍潭玩耍,這是縣上最好玩的風景區。
輝曉的爸爸在宣傳部當部長,有腳踏車,他也是高二轉學來的,家庭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他爸爸一直一人在外工作,他家人都在老家農村,與端木公同在一個縣的不同鄉村,與平金和忠思都是老鄉,經常一起玩。
端木公就騎著爸爸單位下鄉的腳踏車,幾個人一直順著縣上南去的石子路出發了。
有腳踏車騎,有時間出去玩,放飛自由的心情,這是他長這麼大從來也不敢想也沒有做過的事兒。過了城關、園子,下坡路跑得飛快,不知不覺就到南河上了,他們從橋上過去,清澈的涇河水向南奔流而去,河面不寬,水也不大。到了面白,在街道轉了一圈,就打個彎朝山上去了,經過寧建家門前,進去轉了一會兒。
“這是你張叔家的娃娃哦,你是老幾?”鄒叔問兒子寧建的同時也問起了端木公。
“哦,我是老二。”端木公趕忙回答。
“哦,你就是在下面河邊清真寺旁邊生下的,知道嗎?”鄒叔問。
端木公說:“原來在家裡聽我媽提起來過,具體地方還不知道。”
“哎,這娃都長這麼大了,真不容易。你爸和你媽都好著嗎?”鄒叔繼續問。
“哦,叔叔,都好著哩。”端木公趕忙回答。
在院子裡,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就告別寧建父母,繼續去老龍潭遊玩。
緩慢的上坡路,腳踏車很慢,騎起來也特別費勁,好大一會兒,總算看到峽谷了,繞過一段小徑,他們先到左岸,高高的懸崖上一道白練似的瀑布傾瀉而下,上面是一個小房子,水就從小房子下面跑出來。
“哎,這個是啥?”端木公不解的問小輝。
“瓜子,連這個也不知道,是水電站。”輝曉說完給端木公指著上面的小房子說。
“那個小房子裡安的發電機,水從上面流進水輪機,水輪機再帶動發電機,電就發出來了,咱們現在縣城用電就是這個地方發出來的。”
“哦,這樣啊,怪不得,這電一會兒亮一會兒暗,那是啥原因”?端木公還是不解。
“你看麼,水有大有小,大了水輪機就轉得快,發的電肯定就充足,水小了電就不亮。”小輝頗為自豪得意,給他們幾個講著。
再繼續往峽谷裡去,就是懸崖峭壁上的一條小路了,路上全是小石頭,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邊是深褐色的石山,他們誰也不敢騎著走了,就各自推著腳踏車,邊走邊看。
懸崖擋住去路,出現一個洞口,一塊石壁上寫“柳毅傳書處”幾個黑色大字,洞口幽深曲長,一股冷風勁吹而來,幾個年輕人頓覺異常,前後心涼颼颼,個個寒顫噴嚏起來。
原來,老龍潭這個地方就是涇河源頭,是唐代魏徵夢斬龍王、柳毅傳書的發源處。
穿過黝黑的洞子,才知道,這就是多年前修建水電站開鑿的石洞。
洞子裡面就是老龍潭,兩岸之間,仰天而立的石峰不到十米寬,深不見底,足有三五十米上下,老龍潭就像一個大馬勺,勺把就是鋼筋混凝土澆築成的水壩,潭水藍褐無波,深不可測,一股涼氣陰森可怖。
一束西去的陽光射在水面,金光閃閃,山形倒立,微風乍起,光影隨波逐流,潭邊一側,金黃色的秋葉和翠綠的松柏把湖面裝扮得美輪美奐,而背光一側,藍黑色的玉波就像一塊天然寶石鑲嵌在高山深處,水面則變化莫測。
騎困了,走累了,他們紛紛躲到洞口裡面的避風處,把腳踏車靠在岩石邊。
端木公拿出自己做的蒸饃和花捲,輝曉則是肉夾饃,寧建拿著他媽媽裝的熱乎乎的盒飯,裡面是大米飯和紅燒牛肉、西紅柿燒雞蛋,平金哥從軍綠色挎包掏出油餅、糖酥饃,然後放在一起,就地坐在三面見不著風的角落裡,狼吞虎嚥咀嚼起來。
“他們都忘帶水,實在噎得不行。
端木公說:“我拿的沒你們好,我給咱找水去,怎麼樣?”
“哈哈,好、好,快去,挨球的還有個自知之明哩,哈哈。”大家異口同聲笑得開心。
端木公來到水庫壩上,看著清澈的老龍潭,就是夠不著,也沒有東西盛。
突然間,一個高聳的巨石下方,一處石龕被煙燻得黑黑的,石龕下邊一個玻璃瓶裝著土,裡面插著燃過好久的幾根剩香;另一邊,一個空空的罐頭瓶,裡面什麼也沒有。他一高興,不加思索對著石龕作了三躬三揖,拿著空瓶子,想把老龍潭的水提上來給大家喝,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可沒有繩子怎麼辦?他就把懸崖邊垂下來的藤條拽下來,綁在瓶口上,清冽的潭水提上來了,甘醇的清泉,這是他長這麼大從未見過的清水,他來不及洗一下瓶子,就迫不及待喝了幾大口,泉水入口,頓時,口腔麻木,牙、舌頭和嘴唇像是失去知覺似的,他不知道是冰冷、還是甘甜所致?
在片刻靜闌中,體會此刻,直等入喉入胃入肚那一溜煙的涼滋滋的感覺。然後,他才用吊上來剩水把瓶子洗乾淨,又重新吊上一瓶,讓弟兄們享用遠比食物更暢快的凌冽甘泉。
可他吊了幾次,那潭水就是進不了瓶子,他把藤條繩子又使勁搖了幾搖,試圖讓瓶口傾斜一下讓水進瓶子裡。可怎麼搖,水就是進不去,最後提上來不到半瓶子,可還沒有等到把瓶子拿住,藤條繩子居然斷了,瓶子就這樣掉進了潭裡,他眼看著瓶子在潭裡斜著打了個旋旋,“咕隆”地一聲裝滿水,慢慢向潭底沉了下去。
端木公悻悻回來,他再找不到一個可以用來提水的器皿了,他把過程給大家講了,年齡大點的金平哥笑著說:“那是龍王爺的潭水,看來咱們沒份兒喝上了,那是龍王爺專門給你喝的。”
輝曉咧嘴嘲笑:“你就是個囊慫麼,連口水都弄不上,虧你還出生在涇河源呢?哎。”
“好,好,你能,你試一下嘛?”端木公反唇相譏。
“呵呵,咱沒喎本事,沒了算了,坐會兒回,都渴死了。”曉輝說罷,大家就在這個避風的拐角一起說話、打盹、聽風聲。
端木公聊不來天,也插不上話,百無聊賴,就把剛發生的事情捋了捋。
他覺得:這是他長這麼大見過最多的水了,也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水了。那水色,不明不亮卻深邃無窮;那水面,靜如蒼穹卻容納萬山溝壑;那體量,猶如深淵萬丈藏龍臥蟒,不覺讓人心若寒蟬。哦,難怪,涇水長流不竭、生生不息、綿延不斷、人傑地靈,情在其中。
久遠的那些年月,山林茂密,遮天蔽日,山川、河流在大地漫無邊際,自生自滅。日月星辰,風雨雷電,世間百態,悠然變幻。恐龍、猛獁、野象、犀牛、巨齒獸等等的怪鳥怪獸無憂無慮、和諧友善的生活在這食物充足、陽光普照的天地間。
一日,萬里晴空,突然霹靂一聲,驚雷般的怒吼鋪天蓋地。瞬間,山野縱橫馳騁,江翻海倒,滄海變桑田,桑田變焦巖,主宰地球的巨獸倒下了,被掩埋在深深的泥漿下面,熊熊大火燃燒數月,茂盛的林木被噴湧而出的岩漿淹沒,大山擋住水流,湖泊形成,淤泥填滿了湖面,滔天的浪濤脫韁而出,左突右衝,東奔西走,把焦土割裂成溝壑。從此,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禾苗餵牛羊,崇山峻嶺中走出來的人們,臨水而居,沿河而行,茹毛飲血,取柴生火,鑿窯起居,取土捏盆,燒石鍊銅,整田種禾,馴養豬狗,撥麻織布,結繩記事。
央央綿延,數千年之後,這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了自己的田地、農具、牲畜、水井,有了自己的村落、族群,公社和國家,也有了自己的文字、文化和文明,在黃河文明之前,早期的涇渭文明出現了。
端木公說:“在老家佛爺嘴子、張山和學校廟裡頭,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壁畫,在那些窯牆上到處都是,就有女媧補天、人是怎麼來的?魏徵夢斬涇河龍王,柳毅傳書,還有十八層地獄……。”
記得在學校下面的一眼土窯的側牆上,一面牆全是黑白畫,面板黑黑的,頭髮卷卷的,嘴唇厚厚的,有一個女人偷吃了主人家的一顆蛋,後被責罰,下一幅是九個月的身孕後,她為主人誕下了十二個白白胖胖的小孩,母親匍匐在一邊,孩子們趴在她的身邊吸吮奶頭,那位母親的兩個乳頭長長的吊在胸脯前面,全身赤裸,照樣光著身子的十二個孩子爭先恐後的在母親周圍搶著乳頭,再下一幅就是涇河上游到渭河上游潺潺流水,河邊樹木和群落,男男女女,打魚織網,種糧磨面,繁衍壯大,生生不息的壁畫。
那天,端木公和世愛在張山廟裡,就見過那些殘瓦斷牆抹著石灰,壁畫簡單明瞭,人物栩栩如生,幾幅胖胖的女人和那憂愁的目光,還有凶神惡煞的持刀男人,追趕文弱書生,龍在空中飛舞,睡在床上吹鬍子瞪眼睛的官吏掄短刀,大官模樣的人持刀拿著血淋淋的匕首在叩頭稱謝。
今日想來,端木公才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唐王與魏徵夢斬涇河龍王的故事嘛。
端木公說:“群山環繞中,一條龍躍出潭水,湖面碧波盪漾,水下一眾人面魚身,大小不等,文弱書生與女子河邊偎依傾訴,羊群在河邊安靜吃草,亭臺樓閣中男女張望。”不由讓端木公想起柳毅傳書的故事不就發生在眼前,過去怎麼都看不懂磚雕畫面和來龍去脈。
小栓、小鱉、鼻掉兒子,看見那些張牙舞爪的神像亂搬亂動、動手動腳,如今想來,不知道文物的價值,更不知道文化延綿不斷的價值所在。
不曾想,原來涇河源頭如此神秘,故事傳說如此之多,那些被毀壞的廟宇著實可惜。
正當端木公浮想聯翩,輝曉和平金都嚷著:“快走,天黑了,不走就回不去了。”
幾個人這才騎著腳踏車,一路狂蹬,趕回縣城已經天黑。
下半年開學後,學校開始分文理科,端木公的文理差不多,弱項都有,選擇分科考試怎麼辦?最後,爸爸說:“還是選擇文科,文科兩個班,理科兩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