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長途大巴在筆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上疾馳,窗外的小車一輛接一輛從大巴旁邊唰、唰、唰的一掠而過。
周營一帶,雪徹底沒有了。
清水河自南朝北流去,把黃土河川割裂成一個又一個溝壑。
平展展的耕地就像“井”字一樣鋪在光禿禿的山間,星羅棋佈的風電機和太陽能板把黑黝黝的荒山裝扮得格外壯觀。偶爾,包中鐵路的火車也會與高速公路同行,電氣化鐵路比大巴還慢,一會兒就把那綠色的十幾節長龍遠遠地甩在後面。連線銀古的城際高鐵已在規劃之中,不久的將來,三百多公里用不了一多小時就能搞定了。
田野間穿行的不僅有鄉間小路、國道、普通鐵路、高鐵,相伴而行的還有那一條條混凝土砌成的水渠,連綿不斷。與交通網路一會兒交叉而過,一會兒相向而行,一會兒攀上高大的渡槽,一會兒與新建的泵站相連,一會兒延伸進深邃的隧道,一直把目光引伸到荒原盡頭的黃河。
這些像蛛蛛網一樣爬滿清水河兩岸的大小水渠,它是這個曾經荒蕪川道的生命,是這裡近百萬民眾的生命線,更是端木公和數千來自不同地域傾其一生守護的生命之源。
看到這些如絲如織的溝渠,萬千思緒從端木公的心頭流過,飛向那曾經不太久遠的歲月,飛向那些難以忘卻的年代。
七月,也就是在涇州上高二的第二年,端木公高中畢業後參加高考,結果差三分名落孫山,他幾乎快要崩潰了。
其實,這樣的結果也不難預料。這個時候,端木公老家的學校還瀰漫在一個時代的慣性和告別中。
學校的農場還在,學生還要去農場幹活兒,只不過不像初中那會兒整月整月的吃住在農場裡,一個月一個班級去一次輪換勞動還是很正常的事兒。
高一轉學前,端木公還是班上的勞動委員,農場勞動還要佔用相當一部分學習時間,對不喜歡學習的學生來說,這也是放鬆的好機會。宏百是體育委員,栓曉是他的小跟班,不去農場勞動就得打掃衛生,給教室灑水得去三里外深溝裡的泉眼抬泉水。
天熱的時候,他們便會鑽進澇壩裡洗個澡,順便撲騰、撲騰幾下,怎麼都想著能學會游泳,哪怕是狗刨也行。
端木公呢?游泳沒有學會,耍水可付出了代價。
那天下午,實在熱得不行了,端木公就和栓曉一起抬著桶來到溝裡抬水。
把水桶盛滿後,他們兩個把上衣和長褲脫了,巴不得鑽進水裡涼快一會兒。想不到,刺骨的水裡竟是那麼愜意,雖然在水裡凍得打顫,趴出水又曬的脊背起皮。
“栓曉、栓曉,咱們好好耍耍再回,怎麼樣?”端木公給栓曉小聲說。
“耍就耍,回去遲了老師要罵我可不管。”栓曉回應道。
“不要緊,就一會兒麼。”端木公一邊說一邊奮不顧身“撲騰”一下鑽進水裡,當時連個內褲也沒有,光著腚玩起來。
栓曉小小的個子、胖乎乎的眨巴著個小眼睛看得眼饞,也學著一個前爬步鑽進水裡,一下子激起老高的水花。然後,“撲騰、撲騰”用腳打得亂濺。
端木公想扎個猛子,就站到高處的土坡上,手朝前,臉朝下,跳了下去。
不等搖晃著站起來,耳朵、鼻子到處是水,眼睛也睜不開。可要在不到半人深的水裡站穩,腳下的泥濘把腿吸得死死的,他把腿往前猛一抬,膝蓋一下子碰到泥裡面的石頭上。
頓時,端木公眼冒金星,膝蓋火辣辣的生疼,站都站不起來。
他齜牙咧嘴地強忍片刻,才一瘸一晃站起來,當膝蓋露出水面時,鮮血從膝蓋的幾個破皮處流出來,順腿流入水裡,嚇得他慌忙爬上泉邊,他把乾土用手柔細撒在傷口處止血,等血泥融合凝固。
栓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人在水裡正耍得起勁。突然,四個女生嘻嘻哈哈提著桶連說帶笑出現在他們眼前,兩人頓時傻眼了。
快到泉邊,女同學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嚇著了,端木公還在傻乎乎忙著敷傷口,也沒有意識到窘境出現,當斜眼一瞧,發現是另外一個班上的。
兩個人驚懼之極,面面相覷,穿衣服來不及,可光著屁股怎麼辦?端木公只好趕緊泡進水裡躲起來,小栓也哆哆嗦嗦的鑽在水裡不敢動彈,等女生的反應?
不承想,女生們嬉笑著直奔泉邊舀水了,竟然對水中黑乎乎的兩顆人頭視而不見,他們只好把手腳扎進泥裡,把頭以下的身子淹入水下面,靜靜地把幾乎全部的身體匍匐在泉水裡,渾濁的水面啥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是疼嚇還是冷凍?兩人牙齒“嘚、嘚、嘚”地磕個不停,臉色也變得黃中透黑,嘴唇發紫,頭髮上的水珠子不停的順著額頭流進眼睛,眼睛也不敢睜開,鼻涕都流出來了,兩隻手死死抓在澇壩下面的淤泥裡不敢動彈。
本來就一點兒大的泉眼,兩人寬的澇壩,他們兩個鑽在裡面,能舀水的地方也就很有限了。
四個女同學小心翼翼把水桶舀滿,其中一個偷偷地斜瞧了他們一眼。
這等窘境,不由得讓那個女同學“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端木公鐵青著臉狠勁地蔑了她一眼,然後說:“笑什麼笑?舀滿了趕緊走開。”
而栓曉嬉皮笑臉的呲著個牙,連鼻涕都吸不住地傻笑著。端木公更沒好氣地說:“”你還笑,笑個屁啊。快走開呀,我的膝蓋受不了了,快疼死我了,不然我要出來了?”
這一說不打緊,四個女同學居然戲謔起鬨起來,“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一個居然還拿起水瓢給他們潑起水來,另三個索性把水掄起來,潑到他們頭上。
端木公被戲弄得破然大怒:“滾、滾、滾,不滾我可要罵了?”
女同學一看,趕忙拿起水瓢,抬起水桶,匆忙回學校去了,邊走邊回頭笑話。
隨著時間的推移,高一下半學期,學校的學習氣氛漸次濃厚起來。好多學生趕不上學習節奏,都紛紛選擇棄學回家。
平反後的張崇德老師也回到了三尺講臺,他被錯打成右派,在家勞動了近二十年才得以重返校園,雖已暮年,歷史課經他一講,大家茅塞頓開。
端木公說:“沒有辦法,我初中的語文和數學有三分之二沒有上完,歷史地理基本沒上,物理化學三分之一沒上,英語全部沒上,只有政治課是全上的。在高中,要把本年級課程學好,再補上沒有上的這些課,就得起早貪黑,事半功倍。
清晨,當朝陽還沒有露頭,東邊的魚白肚乍現一線,潮溼清新的空氣瀰漫校園,露水透著晶瑩的笑臉在晨曦中閃爍。
學校大門對面是西邊的高臺,學生密密麻麻、三三兩兩開始背課文、看書,有悄聲朗讀的,有默不做聲的,也有高聲念唱的,把學校的清晨裝點得生氣勃勃。
中午快放學了,從校外進來的一兩個書販子被學生圍攏得水洩不通,這樣的現象是之前所沒有過的,誰買書誰倒黴,而且書籍的經銷都是新華書店一家所為。
端木公湊到跟前,一眼瞧見那沒有把掌大、深藍色、燙金字、半寸厚的英漢小字典,愛不釋手,翻看了幾遍,可身上還是沒有一分錢。
他說:“我沒有上過一天外語課,不認識一個字母,也不知道怎麼讀,甚至於沒有見過一篇外語文章,可我打心眼裡就喜歡外語,這個慾望好像與生俱來,即使沒有一分錢,我也要想辦法把這本小小的字典買到手。”
好不容易盼來週末回家的日子,雖然住校不到多半年,端木公已經非常厭倦:沒有水喝,媽媽給的饃饃總不夠吃,最痛苦的還是見不著家裡的人,經常讓他牽掛揪心。
而這一次回去,還要找上五毛八分錢,買英漢小字典。從學校到家裡,五華里路總覺得遙不可及,學生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一路上,男同學走一邊,女同學走一邊,雖在一校,還有同班,都像不認識一樣,各走各的。
那時候,男女不說話,各行其道,在十六七歲甚至於十七八的年紀裡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可能大家心裡都有一隻小兔子,都壓抑、隱匿、埋藏在孔孟之道、封建傳統禮制的桎梏禁錮下的內心深處。
說實話,如果沒有類似的介紹,懵懵懂懂,或許就沒有“愛”的概念。
端木公媽媽還像往常一樣,幹農活、回家做飯、絞水、磨面、做家務。
端木公哥哥為了養家餬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披星戴月,裡裡外外一把手,成了家裡精壯勞力,讓媽省心多了,也讓家裡多了點工分,多分點兒口糧。
不過,農村有了新政策,每家每戶都開始分自留地了。不像之前,隊裡的地全是隊裡的,誰種一點兒、賣一點兒糧食蔬菜和農副產品都屬於投機倒把,連一顆糧食都不能私有,都是隊裡的。
全年的工分折算成糧食和蔬菜、油料,還有副業給生產隊掙回來的錢。掙多少工分才能折算分給多少食物和錢,沒有勞力的家庭就只能分最低最少。
糧食不夠吃、沒有油菜是常有的事兒,沒有錢那則是家常便飯。七一年,灣溝子隊上一分工核算下來一年只能分到六厘錢,端木公家全年不但沒有分到一分錢,反而還欠隊裡二十多快。
回到家裡,端木公默不作聲開始做活兒。從坡坡往上擔糞、給豬捋樹葉、掃柴火、拉土墊圈或者起糞,總有那麼多做不完的活兒在等著他似的。
他只想為媽媽和哥哥減輕負擔,給家裡分擔重擔。最累最多還是推磨,家裡糧食已經有自留地裡收的,比之前好多了。
爸爸工作一月能給家裡寄回來幾塊十幾塊錢,沒糧吃、沒錢花、沒油吃的拮据日子已悄悄地溜走了。
七七年,隊上有了磨面機、粉粹機,可就是要錢。端木公還得和家人一起起早貪黑儘量多的推點面。白麵多,黑麵少了,麩子喂肥豬,還能賣個好價錢,供家裡越來越多的開銷。
星期天下午晚自習趕到學校前,做完活兒,端木公媽媽媽給兒子把帶到學校夠一週吃的饃饃蒸好,一頓一個,一天兩個,一週十二個饃饃,媽媽給兒子每次都多裝幾個,要裝滿滿一黃書包。大多是角角,玉米麵發糕外包一層麥麵皮兒,大大的每個足有三四兩。
“媽,你再給我熟些油辣子,啥菜都沒有的?好難嚥的。”端木公走的時候再給母親提點難以滿足的請求。
“給你拿去,家裡還吃不吃了?”媽媽雖然覺著不公平,但是,還是把全家一年才能吃三五斤的清油輕輕舀上半勺子,在鍋頭上燒熱,再稍稍放些幹辣子面兒,涼了之後,裝在小瓶子讓兒子帶上。
“你去了學校就爭上一點點子氣麼,好好念,不說再的,總要對得起這一大包包饃哩麼。”媽在兒子就要走的時候,一直不忘給他叮嚀這麼幾句。
端木還是沒有敢給媽媽提說買英漢小字典的事兒。
過年了,爸爸從涇州回來了,媽媽還像往年一樣,盡心盡力操持,年味還是那樣濃。大年初一的席前,端木公兄妹四個給爸爸媽媽磕上三個響頭,哥哥領頭說:“爸媽,我們姊妹四個給爸媽拜年,祝爸媽身體健康。”
然後,媽媽和端木公一起下長面,爸爸坐在炕裡面。
吃飯菜的當口,爸爸突如其來問端木公弟兄三個:“將來你們誰能到我工作的地方去?那怕就是去當個農民也行?”
他們弟兄三個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吭個聲。
飯後,哥哥給弟妹悄悄說:“知道嗎?前幾年,社員只能在隊上勞動,地裡只能種小麥玉米和蔬菜,馬牛驢羊這些牲畜只有生產隊養殖,家庭可以養雞豬,育肥必須全部上繳國家供銷社,所有的耕地歸生產隊所有,農副產品首先必須完成一級一級下達的購銷計劃,剩餘部分才可以按照家庭成員參加勞動的工分分配,社員一律不能隨意外出,學生上學、青年當兵、病人看病全憑大隊公社介紹信才能出行,隊上男女老少去個公社都很難,縣上僅有的一趟班車僅憑介紹信才可以乘坐,隊與隊、公社與公社、縣與縣的公路地界都有三級聯防钁把隊巡查,這樣的日子才過了幾年?咱們家這成分,誰還敢想那麼多?”
可當端木公爸爸徵詢他哥仨意見:“你們誰願意留在家裡務農種地,自留地和院子全留給你,再給你娶妻結婚?”
端木公哥不加思索地答道:“只有我能在家裡,耕田種地,把家裡照看好。他們三個還有學要上。”端木公則沉默不語,未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