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病危通知單

01、病危通知單

已是深黃昏，因為下雪，天空並不黑暗，一種茫茫的白。

“美女，去哪？”一輛綠色計程車咔一聲停在了蘇燕青面前。

“回家！”迫不及待地，蘇燕青鑽進了車裡，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

車內暖氣很足，身心很快安定下來。

“美…美女，你家在哪個小區？”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燕青一眼，猶豫著問。

“相山路風華一區。”蘇燕青說。

“好，好的，你沒事吧？”司機問。

“沒事啊。”

“可是，你哭了。”司機說。

燕青抹了一把臉，可不是，掌心裡全是淚水。

電話響起來，“老婆，對不起！”

蘇燕青沒有說話，按掉了電話。

“風華一區。”燕青坐正了身子，又對司機說。

“好咧！”

雪下大了，天地混沌一團，一切都籠在白茫茫中。蘇燕青閉上了眼睛。

“說好了下班就來的，現在幾點了？你單位到醫院需要多久？你以為我傻啊，趁我病要我命，蘇燕青，你會遭報應的！”

想起剛剛病房裡的一幕，蘇燕青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兩年又兩個月，她和這個癌症晚期病人朝夕相處，她快要崩潰了，真的受不了了。他變著法折磨她，好像他得病都是她的錯，是她做了壞事，而報應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不管他怎麼對她，她也什麼都不能說。看著他一天天骨瘦如柴，她只能深吸一口氣，把一切都嚥下去。

開啟手機，蘇燕青給陳小銳回了條微信。“我打到車了，快到家了，晚安。”又給護工發了一條，“徐師傅，這兩天陳小銳的情況不太好，脾氣也更壞了，麻煩多擔待！”

今天，其實和每一天並無兩樣，蘇燕青下班後，就直奔醫院。因為陳小銳昨天說想吃食堂的手擀麵，她在食堂裡排隊，多待了二十分鐘左右。提著食盒去病房的路上，燕青的心情很不錯。陳小銳本來就很挑食，生病後變本加厲，左右都是不對，給他吃什麼成了燕青最頭疼的問題，難得他主動提出想吃手擀麵，省了燕青好多心思。

沒想到，推開門，就迎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遲到二十分鐘！陳小銳口口聲聲說蘇燕青去做了不堪的事。“別那麼猴急，我沒多少天了，等我死了，你也落得個好名聲！”陳小銳一臉的陰陽怪氣。

燕青沒有說話，開啟食盒，把快崩了的麵條挑在一個小玻璃碗裡，遞給陳小銳。他總算住了口。

伺候陳小銳吃完了面，燕青去醫生辦公室和當班的醫生溝通了一下。今天正好是唐醫生的班，她是看著燕青一路走過來的，對她寄予無限同情。

“燕青你來得正好，我正要給陳小銳開病危通知單。”唐醫生坐到了辦公桌前。

“病危通知單？”燕青心頭怦怦亂跳。

“說實話，時間應該不多了，今天早上的CT片上，喉管兩側已經佈滿了癌細胞，肺部已經完全浸泡在積液中，白茫茫一片，肺葉的位子都看不清了。胸膜上也都是癌細胞。現在，陳小銳是一刻也不能離開呼吸機的。”唐醫生說。

“以您的經驗，還有多久？”燕青平復了一下心情。

“兩週之內吧，你們家人先商量好，到時候要不要進ICU?要不要插管搶救？免得措手不及。”唐醫生扶住了燕青的肩頭。

“好的。我和他父母商量一下，孩子太小了，不用說。”燕青點點頭。

唐醫生叫住了她，“女兒今年讀高三？”

燕青點點頭。

“真不幸，多少會影響她高考。”唐醫生嘆了口氣，“蘇燕青，不要太傷心，這一天是逃不過的，你做得很可以了。”

燕青朝唐醫生苦笑了一下。

回到病房時，看到陳小銳閉著眼睛，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雪白的床單下，他枯瘦的身子就像一片薄薄的樹葉，完全沒了起伏。

唐醫生說，至多還有兩週。

兩週麼？她和眼前的這個人，幾生幾世的緣分就要盡了，酸甜苦辣，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老早就準備好了放在車庫裡的壽衣，明天要拿出來曬一下，陳小銳的頭髮太長了，也該理一下，還有，得拐彎抹角地問問他，還有什麼人想見，還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不要留下遺憾才好。

陳小銳最後會想見什麼人呢？那個穿著玫紅色風衣的女人，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雖然燕青沒有三頭六面證實過她與陳小銳的關係，但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這個女人與陳小銳關係非同一般。

陳小銳風流一世，應該不只有玫紅女子一個紅顏知己吧，這兩週，會不會有好戲上演？不過，燕青已經不關心這個了。

該來的，都來吧!

說實話，她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燕青看著窗外，下雪了，一片片密集的雪花撞到玻璃窗上，嗖的不見了。

啊呀，整個下午都灰沉沉的，終於下雪了。

她很想把陳小銳推醒，叫他一起看看窗外的雪。她想他會快樂一點，可是，她沒敢。

快十點時，陳小銳終於睜開了眼睛，看了看蘇燕青。

“下雪了。”

陳小銳轉向窗外，看了一會，說：“蘇燕青，我快要死了，老天也為我披麻戴孝，下雪了。”

“說什麼呀，冬天下雪還不是很正常？”燕青說，“我回家了。葵葵晚自習該下課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帶傘。”蘇燕青輕聲說。

病床上的陳小銳冷冷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燕青整理著揹包和圍巾時，陳小銳突然躍起，抓起床頭櫃上的那隻玻璃小碗，朝著燕青扔過來。燕青本能地頭一偏，玻璃碗撞在雪白的牆上，磕下好大一塊油漆。

當場，兩個人都愣住了。燕青瞪大眼睛，看著陳小銳，什麼話都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雪更大了，覆蓋了所有的道路，司機本能地放慢了車速。蘇燕青閉上了眼睛，這不堪的人生哪，如果能重來一次，燕青最想回到的，是30年前4月的某個早晨，如果那時的自己能勇敢一把，她的一生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正胡思亂想著，“哐”的一聲巨響，蘇燕青只覺得身子被人猛地一拽，整個人都掉進了萬丈深淵， 筆直地蕩下去，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