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三娘手腳麻利地爬上板車,翻出最底下的樟木箱子,取出來一套半新不舊的衣裳來:

上半身是一件透著灰的淺色布襖,下半身是一條染了雜色的淡綠布裙,幾乎有些泛白。

鞋也是布鞋,上面沒有繡花,洗得乾乾淨淨,也讓人能感受到衣服的主人是個愛乾淨的。

衣服樣式簡單,許清眠直接往身上一套就行,就是短髮實在扎眼,只能用布包起來,從後面看倒也瞧不出什麼。

等她穿好,寧三娘繞著她轉了一圈:

“許妹子,你穿這身真好看。

這衣裳是俺成親的時候,俺娘給俺的,後來就穿過一次,原是備著打算給大妮成親的時候用——妹子你穿上也將將好,就是你腳大了點,鞋子穿著掛腳。”

可不是,許清眠三十九碼的大腳踩在布鞋上腳後跟還多出來一截,也就只能湊活穿了。

許清眠看看抿嘴羞澀的小姑娘大妮,忍不住再次震驚:

這套染色技術相當拙劣的布裙居然還是婚服?

還祖傳?

而大妮看著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居然就要嫁人了?

雖然知道古代人結婚早,但直到此刻,許清眠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實質感受。

難怪剛剛寧三娘開口就問她夫君去哪了,在古代,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估計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媽了。

想想都覺得可怕。

大妮對眼前這個奇怪的女人很有好感,許清眠換衣服的時候她就抱著妹妹站在旁邊幫忙遮擋,這會兒聽見寧三娘提到自己,她抿著嘴衝許清眠笑了笑。

——其實是她先在路邊看到許清眠的。

大妮原本抱著妹妹趕路,就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就看到前面路邊躺了個奇怪的短髮女人,她跟寧三娘講對方還不信,當她是在說胡話。

她也覺得應該是自己看錯了,畢竟這世上要真有神仙妖怪,咋還能連著兩年一滴雨都不落呢?

懷裡嬰兒咕蛹幾下,發出小貓一樣的虛弱囈語,大妮熟練地把手指塞到妹妹嘴裡讓她含著,另外一隻手慢慢拍著她的背:

“哦,哦,乖……”

嬰兒含著手指嘬了幾下,再度沉沉睡去。

……

許清眠跟著寧三娘一家繼續趕路,儘管寧三娘再三邀請她上板車去休息,她也不肯。

——她四肢俱在,手腳健全,怎麼著也不能再給這好心的一家人添麻煩啊。

這一家四口都是老實人,寧三娘心直口快,像是家裡管事的。

趙大頭沉默寡言,半天下來就說了一句話,人也老實的近乎木訥。

大妮懂事乖巧,不止幫著寧三娘分擔行李,還會幫著趙大頭一起推車,幫忙照顧妹妹。

二妮就是個還在吃奶的孩子,白天哭都不哭,許清眠也沒見寧三娘給女兒餵奶,她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閉嘴趕路。

……

……

一直到黃昏降臨,土路兩旁停下來休息的人越來越多,三兩家聚在一起,撿柴的、卸車的、燒飯的、抱著孩子餵飯的、飲驢的、拔草的、還有脫了鞋在石頭上往外倒石子的……

“看不清前頭的路的,再走怕是要出事。”

趙大頭一聲不吭地把板車卸在一棵乾巴巴的大棗樹下頭,才像是卸了全身的勁,整個人慢慢靠著棗樹坐下來。

棗樹上葉子全掉光了,只剩下零星小棗掛在樹上,樹枝脆得跟被火烤過一樣,一掰就斷,半點水汽也沒有。

好些人拾了棗樹枝回去引火,也有幾個半大小子在樹底下撿棗子吃。

不是現代經過選種育種最佳化後的食用品種,就是比小拇指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圓棗,表皮光溜溜。

被太陽曬著,圓棗內裡早就沒什麼果肉了,一咬一嘴皮,果核上粘著一層乾巴巴的酸澀果肉,掉在地上都沒什麼人撿。

也就只有小孩會撿來甜甜嘴,好歹算嘴裡多個味道。

許清眠坐在火堆旁邊捶小腿,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人:

無論男女,都是一副長期營養不良的模樣,灰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衣服多是粗布麻衣,麻裙布襖,很難見到電視劇裡那樣豔麗的顏色。

小孩子則是如出一轍的豆芽形象:

大頭細身,瘦猴一樣。

或許不是頭大,只是因為在纖細四肢的對比下才顯得頭比例不對。

這些人的臉上依稀還能瞧見幾絲笑模樣——這是一群剛踏上逃荒路沒多久的人,還不知道他們將要面臨什麼。

許清眠觀察後得出結論。

古代農民基本上是靠天吃飯,加上糧食產量不高,時節好糧食就多,交完賦稅一家人勉強能吃飽,時節差糧食欠收,連交稅的糧食都擠不出來,更別提人吃的份了。

地裡沒有糧食,家裡沒有餘糧,手頭沒有銀子,眼看著老天爺還不肯下雨,要麼餓死,要麼拖家帶口,背井離鄉去別的地方討生活。

寧三娘一家就是這樣。

趙大頭原先給一戶人家當長工,寧三娘在家織布,家裡還有兩畝良田,日子過得也不錯。

但從前年開始,這天氣就不對了。

剛開始是夏月裡下大雪,鵝毛一樣的雪壓下來,地裡莊稼凍死一大半,後頭好不容易雪停了,天上就再沒見過雨水。

旱啊。

幹啊。

渴啊。

那真是一滴雨都不下,人乾的口裡連唾沫都沒有,狗渴的只能趴在地上等死,種子旱的連芽都不發死在地裡,就是最老成的農人,也只能眼巴巴等著老天開眼。

……

……

“這天古怪的很,不止一滴雨都沒有,拿眼瞧著那井水都一天天降下去,到後頭打上來的就是黃泥水,緊接著就是泥,到後頭,連泥都打不上來了。”

寧三娘抱著嬰兒,一邊講一邊搖頭嘆氣:

“人沒水喝還能熬上一段日子,莊稼沒水喝那就只能活活被太陽曬死,地裡頭幹得到處都是口子,那麼好的苗子,那麼好的苗子……”

旁邊趙大頭悶聲嘟囔:“你懂甚,俺爹活著的時候就說了,每隔三五十年,地府缺小鬼了,閻王爺就派了小鬼到凡間收人哩!咱們跑了,就要換地裡苗苗充數……

到了寧縣就好了,他們那井深,肯定也有水,只要有水,就有糧食,莊稼就能活,咱就能活。”

真的是這樣嗎?

許清眠掰斷一根棗樹枝扔進火裡,火光閃爍,照得她臉上神情格外凝重:

如果真像寧三娘說的那樣,他們來的地方已經快兩年沒有下雨了,那寧縣的情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他們這一路上是在往北走,如果真的是大旱,往北走,旱情只會越來越嚴重。

“怎麼不往南面走呢?”

許清眠輕聲發問:“南面水多,說不定活路也多。”

誰知道這話一出,寧三娘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那可不行!南面不是咱們大雍地界,往南走那要殺頭的!”

大雍?

許清眠發誓她從沒聽說過這個朝代。

但再問寧三娘也就不知道更多了,只知道洛縣跟寧縣都歸縣太爺管。

縣太爺上面是知府大老爺,知府大老爺上面呢?

不知道,但只知道往南走就要被殺頭。

許清眠無法,只能暗自祈禱到了寧縣能打聽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