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鏡攸白就來到了人間的一片海域。

俯瞰海面一片沸騰,異魚競躍,飛鳥亂鳴,一派奔忙景象。

鏡攸白心中稱奇,不知何故。

思忖之際耳邊傳來一陣張皇無助的呼救聲。

他循聲飛去,只見海上浮著好幾艘漁船,檣傾楫摧,將將船翻人亡。

這時船上有人看到了靜立空中的鏡攸白,又驚又喜地大叫起來。

“你們快看那!一定是天神!天神來救我們了!”

一時間船上的所有人都朝鏡攸白跪下,不住地祈求道:“請天神救救我們!請天神救救我們!……”

鏡攸白俯瞰眾人,聽著他們的聲音,好像在回憶著什麼,又好像在確認著什麼。

類似這樣的聲音,也曾從遠遠的風向他傳來。

片刻後,他把手往上一抬,那幾艘船隻便隨著他的動作被安穩地送回了海岸之上。

得救的漁民遙謝道:“謝謝天神,謝謝天神!”

迅速跳下船隻,逃也似的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鏡攸白見事已了,便要離開。

然而背後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朝他氣勢洶洶襲來。

他卻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地等著,彷彿不知道危險所為何物。

不消多時,伴隨著一聲聲喊叫,一團黑氣烏壓壓飛了過來,如同蝗蟲過境,很快將他團團圍住。

來人形容古怪,面目猙獰,個個身披甲冑,手持兵刃,喊殺連天。

鏡攸白淡淡地掃了一眼,就像看著世間的塵埃。

心念一動,無數柄短便在他的身前漫天擺開,尖端鋒利,銀光灼灼。

頃刻間,如萬箭齊發,帶著一縷縷銀光劃破天空呼嘯而去。

穿破他們的刀劍,他們的盾牌,他們堅硬的甲冑,似潑墨一般,在他們的胸膛以及四肢上,暈染出一道道絢爛無比的銀色水跡,並迅速擴散。

這批身先士卒的蝦兵蟹將只哀嚎了一聲,就如同水消失了在水中,如同雲霧消散了在空中。

形神俱滅,寸跡不留。

後方霧影中,一座山島矗立在茫茫大海之中,水泛漫天,浪層拍岸。

島上有一座宮殿,蓋得碧磷磷鴛鴦瓦,看起來就像龍宮。

而宮殿高臺上站著一箇中年男子,寬袍闊背,濃眉戾眼。

起初還是一副指點江山的傲慢與自負,當見到這恐怖的畫面,霎時間不見了氣定神閒,變得驚駭不已。

這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瓦解了本王的妖兵!

他厲聲大喊:“止戰收兵!——”

然後現出了巨大的蛇身,蜿蜒淬入了深海之中。

眾妖得令,立即停止出兵支援,紛紛隨之逃散。

鏡攸白看了不禁撇了撇嘴,喃喃說道:“無趣。”

隨即凌雲躍霧,飄然而去。

片刻之後,海上重又恢復了風平浪靜。

鏡攸白對於人間幾乎一無所知,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

不知飛到了何處,聽見下方一座城池人煙輳集,話語喧囂,於是悄然落在了城外。

仰頭看著城門的匾額,鏡攸白嘴巴動了動,眼神裡充滿了陌生。

就好像之前對著那些奇形怪狀、形形色色的海妖,一個都叫不出名字。

有行人注意到了他,不知其所以然,近前搭訕。

“這位公子怎麼了?你是要來錦州嗎?這就是錦州。”

鏡攸白回之一笑,那人也陪著笑了笑,一步一回頭地先他進了城。

待走得稍遠些,便跟同伴小聲說:“那人真是奇怪,盯著那兩個字看了那麼久。”

同伴笑著說:“你還說人家奇怪!你自己也盯著人家看了那麼久,你不奇怪?”

人越走越遠,議論聲也漸漸湮沒在其他聲音中,鏡攸白提起腳步緩緩走進城裡。

時值春氣融合,城裡花開如錦,車馬駢闐,熱鬧非凡。

鏡攸白穿過人流,首先來到一片湖邊,湖邊建著一座高樓,上面一面大牌,硃紅大書“安樂樓”。

笙簧繚繞,鼓樂喧天,人來人往。

他走近過去,門首立著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襪,叉著手。

一看到鏡攸白便笑容可掬地說:“這位客官請進!”

鏡攸白見請,欣然入內。

一路觀察,一路跟著到了樓上,進入一個臨湖的雅間坐下。

這時一個當日的酒保,慌忙過來作揖,問道:“這位客官不知要辦些什麼酒菜?”

見鏡攸白似乎有些茫然,則又熱情地介紹起來:“公子,我們酒樓有群仙羹、貨鱖魚、蔥潑兔、洗手蟹……總之山珍海味,奇味異品,瓊漿玉液,樣樣都有的。”

鏡攸白耐心地聽完了他的滔滔不絕,然後說出了四個字:“所有,都要。”

酒保喜不自勝,今天來了一個闊綽的貴客呢!

便將什麼新鮮果品、可口餚饌、瓊漿玉釀都捧上樓來,一律鋪陳在鏡攸白的面前。

鏡攸白叫他退下,擎著酒杯,獨自一個慢嘗淺酌,愣是從晌午前直吃到了日薄西山。

酒保見他吃了許久,也不叫人,敲門不應,就自個推門進來。

只見桌上的菜餚,都被吃得闌殘,而貴客則立在窗邊下視湖光,笑傲風月,彷彿心情十分愉悅。

酒保瞠目結舌,十分驚訝,這來的是饕餮,還是餓死鬼?

忙問道:“公子,是否還要添酒加菜?”

鏡攸白微笑不語,下視高樓,忽地當著酒保的面奮身一躍。

酒保登時被嚇得臉色煞白,就算是個窮鬼吃了霸王餐,也不至於跳湖以死逃賬吧?

當下一步作兩步奔至窗邊,想要拽住他,但哪裡來得及。

俯身往下看去,一點兒那人的身影都沒看到,水花也不見一個,甚至沒有落水聲,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酒保呆怔了半晌,驀地拍腿大叫道:“糟了!要是掌櫃的知道我給他吃了白食……真是大白天見鬼了?怎麼就突然不見了?”

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忽一轉身,看見桌上酒杯旁放著好些耀眼的東西,走近一看,是珍珠!

酒保當即變色,愁轉為喜,拿起一顆仔細品了品,顆顆大如雞豆子,明光燦爛。

雖然也品不出什麼來,但打從心裡覺得這些珍珠品質上乘,肯定價值不菲。

於是小心將它們撿起捧在手心,屁顛屁顛地向掌櫃的交差去了。

彷彿忘記了還有個人曾經從這裡跳窗自盡。

所以也並未注意,窗外藍天上,兩道流光一前一後在互相追逐。

最後落在一座青石橋的兩端。

一個風姿特秀,瀟灑清逸,肅肅如松下風;一個已脫去了銀甲換上紅妝,意態天然,濯濯如春月柳。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身邊依舊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們注目。

鏡攸白微笑著說:“你來了,明菀。”

眼神不自覺旖旎起來,聲音溫柔而富有磁性,就像與期待了已久的戀人赴約。

適才在酒樓時,窗外清風拂來,伴隨著一縷清新脫俗的氣息,他便知道是明菀來了。

“鏡攸白,跟我回去吧。”

可明菀詞色嚴毅,卻是一副捉拿在逃欽犯的架勢。

鏡攸白一聽,頓時沒了笑臉,一字一頓道:“不、可、能。”

眼神裡帶著三分的委屈、三分的生氣以及四分的冷漠。

明菀只敢看了一眼,便馬上將目光悄悄移向了別處,默默攥緊了手,指甲都陷進了肉裡。

自己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動搖、蠱惑。

片刻後,只盯著他的嘴唇問道:“你可去過黎海邊的有餘村?”

鏡攸白眼神迷茫,遲疑地說:“有魚村?我這些天去過的地方太多了,不知道你說的什麼有魚村有蝦村。”

“就是南邊的那片海。”明菀改口道。

鏡攸白恍然“啊”了一聲,隨口說道:“我只記得那海上有些醜東西,一見到我就喊打喊殺,我聽著實在討厭,所以就把它們趕走了!”

說話的語氣就像跟明菀分享一件生活中的趣事。

明菀聽著,神情卻逐漸凝重。

雖然鏡攸白並沒有錯殺任何一個無辜的人,可現今的他,就像一張白紙,一切行事似乎只憑內心的喜惡,不分善惡,不論對錯。

這一點讓她感到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