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到達青州城,不久後便下起了小雨,細雨飄飄,像極了空濛的江南煙雨天。

蘇蓮衣輕輕推開門,探了探頭。

自那日山谷遇刺後,蕭顯便忙起來,不管是在馬車上還是在山寨裡,案上總有厚厚的一疊文書。

蘇蓮衣心中疑惑,他到底是什麼人?神神秘秘的,連他身旁的那兩個侍從夜隱和伏英也都神出鬼沒,平日都不見人影。

這幾日接連遇刺,她便是再愚鈍,也該看出來,刺客其實是衝他而來。

有人如此大費周章欲取他性命,想來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的身份不簡單,二是他在做什麼不簡單的事。

不管原因是什麼,總之自己如今和他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沒等她感慨自己命途多舛,蕭顯便開口道:“怎麼還不歇息?”

“你的手傷還未好,我來看看你需不需要一個端茶研墨的書童。”蘇蓮衣邁進門,目光落到他握筆的手上。

想來是不方便執筆,紗布已經拆了,一條已經結疤的傷口蜿蜒在掌心處,使原本骨節如玉的手掌看起來損了幾分美感。

蘇蓮衣暗暗覺得惋惜。

他擱下筆,抬頭看她,“若無他事,早些休息吧。”

見他下逐客令了,蘇蓮衣連忙說出真實目的:“我肚子餓,睡不著。”

“所以來我這裡覓食?”

“是啊,廚子都歇下了,我又不好意思麻煩他們。”

“那你就好意思過來麻煩我?”

“這不看你屋內燈還亮著嘛,就不算麻煩。”她理所當然道。

“我這邊只有茶水,並無茶點。”

蘇蓮衣訕訕哦了一聲,正要回房。

“周青。”蕭顯喚道。

“在,公子。”

“去備些酒菜過來。”

此時夜已深,這小地方不比京城,街上的酒樓飯館大多打烊了,上哪去給她買酒菜?門外周青腹誹。

“是。”周青只得出門,施展輕功,匆匆離去。

蘇蓮衣徑自走到邊上椅子坐下,把玩著多寶架上的小瓷瓶。

蕭顯仍舊忙著,無暇理會她。

燭火跳動,“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燈花。

蘇蓮衣視線從那信紙移到他臉上,他神色專注而認真。

他對於她來說,是個迷一樣存在的人。無論是身份背景,還是為人處事,都讓人難以捉摸。

時而冷漠無情,時而溫柔體貼,時而如閒散度日的世家公子,時而又像肩負重任的年輕仕子。

“怎麼了?”她的目光太過明目張膽且毫不掩飾,想忽略都不行。

“沒什麼……”蘇蓮衣莫名有些心虛,目光閃爍,望門口探頭道:“周青怎麼還沒回來啊?”

“很餓?”

“嗯。”她捂了捂肚子,重重點頭。

“客棧的飯菜不合胃口?”

“也不是,我不挑食的。只是一個人吃我沒胃口。”

她趴在椅背,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個人吃飯時總會想起在林府一家人圍成一桌有說有笑的情景。

走了已有好些日子,不知林府是否一切安好。表哥也不知身在何處。

蕭顯見她情緒有些低落,正想說往後可以過來他這邊用膳,就聽到她驚喜道:“周青你回來啦。”

隨即跳下椅子,跑到門口張望。

他低笑了一聲,林晏很快就會追過來,好像也沒有往後了。

周青提了一個三層紅木漆雕食盒遠遠便看到蘇蓮衣在門口侯著,這蘇小姐還真是心急。

“放這裡放這裡。”蘇蓮衣緊盯著他手中的食盒,一邊引他到方才她坐的位置。

周青開啟蓋子,拿出一盤盤熱騰騰的飯菜,還有一壺酒。

“居然真買得到,這麼晚了還有酒樓沒打烊啊,還是熱的啊?”

周青苦著一張臉,“都打烊了,這是花重金讓幾個廚子現做的。”

好說歹說廚子才願意做,任誰睡下了被家裡突然出現的煞星嚇得魂飛魄散又被揪起來做飯也會不爽吧。

至於廚藝有沒有被嚇得失了水準這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為了趁熱帶回來,他一路飛奔,都沒能歇上一口氣。

“重金?多少?”蘇蓮衣目光從飯菜挪開,好奇地問。

“小的半個月俸祿,蘇小姐請慢用。”周青面無表情說道,恭身退開。

“呃……”雖然對侍衛的俸祿沒概念,但是看周青這哀怨的樣子應是不少了,蘇蓮衣訕訕笑了笑,“周大哥果真是仗義之人,我沒看錯你。”

“不敢當不敢當。”他哪裡擔得起相府千金的一聲周大哥。

蕭顯薄唇一勾,看起來心情頗為愉悅。

周青見此,更加幽怨,只得斂身告退。

“廚子剛做出來的飯菜看著色香味俱全,想是不錯的。你快過來。”她擺起碗筷。

蕭顯起身,走了過來,在她對面坐下。

蘇蓮衣給他倒了杯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酒色清亮透明,聞起來馥郁香醇,她迫不及待舉杯喝起來,“噗……”酒一入喉便被她盡數噴出來,皺眉道,“這什麼酒啊?好辣好嗆!”

她用手扇風,辣得吐出粉嫩小舌,臉色緋紅。

蕭顯舉杯聞了聞,溫聲道:“這是鶴年春。”

鶴年春看似溫和,實則酒性兇猛,入口濃烈辛辣,後味綿長,醇和甘滑。

這一壺,聞著有些年份了。

他起身倒了杯茶遞給她,蘇蓮衣接過一飲而盡,鶴年春她是聽說過的,以烈性出了名的。“嗚嗚,我喉嚨像著火了一樣。”

蕭顯看著她淚眼汪汪,輕聲嗚咽的模樣,心中某處倏地有些溫軟。

“這酒太烈,你不要喝了。”

“你說周青是不是故意的啊,買一壺這麼嗆喉的酒。”

蘇蓮衣一杯接一杯,連灌了大半壺才好受些。

蕭顯端起杯子輕抿,鶴年春是此地特有的佳釀,烈酒傷喉,不適合女子喝,周青沒考慮到其實也無可厚非。

周青若是聽到的話定會腹誹什麼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瞧瞧這就是了,枉他還特意讓廚子拿年份最久遠的。

蕭顯點了點頭,正色道:“極有可能。”

“算了算了,念在他辛苦奔波還花了大半個月俸祿的份上,我就不與他計較了。吃菜吃菜。”

蕭顯一手執壺,一手握杯,散漫而優雅地靠在椅背上,饒有興致地欣賞她的吃相。

“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嗎?”蘇蓮衣見他完全沒有要動筷的意思,不由問道。她低頭瞅了瞅,周青備了三葷三素啊。

蕭顯沒有回答,望著杯中清透美酒神情有些飄忽,按理說他為老太傅齋戒三月以示悼念應滴酒不沾,但老太傅嗜酒,時常邀他痛飲,二人也算酒中知音。

飲酒,未嘗不是另一種悼念。

他仰杯一飲而盡,隨即覺得不夠盡興似的直接端起酒壺。

蘇蓮衣抓著鴨腿怔怔望著他畫風一變,從優雅品酒到借酒消愁似的狂飲。

這酒壺雖然不大,但是鶴年春原就是烈性酒,加上有些年份了,他這樣猛灌下去,任是酒量再好,也有些許醉意。

他臉上染了薄紅,嘴角幾滴殘留的液體浸染得唇色水潤透亮,風流瀲灩得令人挪不開眼。

蘇蓮衣強迫自己移開眼,暗罵自己這般緊盯著他的唇跟登徒子似的。

蕭顯突然俯身湊近她,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混合著他身上獨特的清冽氣息。

蘇蓮衣只覺得自己似乎也喝多了,腦袋有些暈乎乎。

“沾到了。”他抬手在她唇邊摩挲了一下,眼角微微上挑,聲音潤如珠玉,比這鶴年春還醉人三分。

他拿起桌上帕子,不急不緩擦拭著修長白淨手指上的油膩,蘇蓮衣腦子裡轟的一聲,彷彿煙火炸開,臉上火辣辣地發燙,似乎方才烈酒入喉散去的熱意又齊齊湧了上來。

“你在臉紅什麼?”蕭顯半眯著眼,眸子裡有些迷離,如臨春河初見時的似笑非笑。

“誰……誰臉紅了?屋裡熱而已……”蘇蓮衣默默放下手中啃咬了一半的鴨腿,也沒心思再吃了。

“唔、是有些熱。”蕭顯扯了扯領口,喃喃道。

蘇蓮衣見他退回去鬆了口氣,“你喝多了,我去給你倒杯茶。”

她起身正欲去拿邊上的茶壺。

“不必了。”蕭顯突然伸手拉住她手臂。

“啊”她驚呼一聲,一個不察沒站穩一下子朝桌子邊上跌去,正對著桌邊稜角。

隨即覺得手臂一痛,旋了個身,緩跌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

緊張之餘,她一隻手抵在他胸膛,另一隻手扯到他衣襟,把他方才扯松的領口扯開了,露出一大片麥色的胸膛……蘇蓮衣傻眼,完了完了,沒臉見人了!

“公子……”周青一進來見到這一幕目瞪口呆,什麼情況?

是一向端雅清貴的太子殿下在調戲小姑娘?還是風華無雙的太子殿下正被小姑娘調戲?

不管是哪種情況被他撞見了都非常不妙啊。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眼神如同鋒利的刀子射向他……

不過作為太子跟前一等侍衛他很快反應過來,視若無睹若無其事地躬了躬身,準備有眼力見地退出去。

蘇蓮衣窘迫得無地自容,慌忙掙開他,只想快些逃離這屋子。

“站住。”

蘇蓮衣和周青齊齊頓住,轉身望向蕭顯。

蕭顯淡淡瞥了一眼動作一致的這二人,抬手揉了揉額頭,“什麼事?”

這一眼明明沒什麼含義,周青卻突然有種壞了他好事的心虛,訕訕道:“有公子的急信。”說著遞了一封信給蕭顯。

蘇蓮衣見狀忙說了句“我回房了”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她小跑出一段後停了下來,回頭望向窗上映著的燈火,伸手捂著胸口。

顧斂之。

她默唸著這個名字,有些隱秘的雀躍,隨即又對自己這雀躍感到彷徨,以及一絲莫名的心酸。

她佇立在走廊盡頭,夜風清涼,臉上熱意漸散,良久才深深嘆了口氣。

再過些日子便到京城了。

外面街上傳來三聲更鼓,她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轉身回房。

“黑衣人來歷可查清了?”

“黑衣人是江湖上近幾年崛起的一個暗殺組織羅剎,門下殺手具是千挑萬選從小培養的,出手狠絕,行動敏捷。與其他暗殺組織相比,開價更高,極少失手。據屬下探查,擄走蘇小姐的並非羅剎,只是碰巧趕在一起了。”

“看來是衝著蘇相而來。”蕭顯尋思道。

“把那個刺客看好了,絕不能讓他死了。等魏寒遇回京給他送去。”蕭顯放下狼毫,神色風輕雲淡。

“是。” 夜隱恭謹回道。

想到魏寒遇的手段,夜隱不由背上發寒。魏寒遇此人表面看著溫良,實際上是個無比瘋狂的人。

他最令人驚懼的則是審訊手段,殘忍變態程度這世間恐怕無人能出其右,他簡直能讓人後悔生而為人,除了各種肉體上的酷刑,最擅長的是從精神上折磨人。

他曾親眼見過魏寒遇是如何一點點摧毀人的意志,如何讓人想瘋都不能瘋,如何讓人嚐遍這世間所有黑暗腐朽的情緒。

自此他見到魏寒遇都不由得心生懼意,幸好魏寒遇極少親自出手,他未再見到那場面。

“還有一事,東宮傳來訊息說阿楚姑娘失蹤,端太妃召她,後來在回宮途中失蹤。”

端太妃膝下無子,當今聖上自小由她撫養,對她極為尊敬。聖上登基後,端太妃便到南麓山齊寧宮清修。阿楚是端太妃看著長大的,對她很是疼愛,偶爾會召她到齊寧宮陪伴幾日。

夜隱說著暗暗瞄了一眼蕭顯,有些忐忑,怕殿下發怒。

蕭顯仍舊面無表情,合上書簡,“命京城暗衛全力搜尋。”他抬眸定定望著夜隱,“全部。”

夜隱一驚,慌忙拱手應是。

夜隱退下後,蕭顯抬手撫了撫額,這下子真的頭疼了。

阿楚生性懶散,恨不得整日窩在榻上。也就端太妃才能叫得動她,她主動離宮幾乎不可能。

倘若訊息傳到西北,大將軍楚驍得知愛女失蹤怕是要殺回京城,得儘快找到她才是。

她在此時失蹤,會不會是父皇所為?難道他仍是不死心嗎?哪怕阿楚住進了東宮,成為他名義上的美人。

蕭顯眸子一片清寒,哪還有方才半分迷離的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