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便已入夏。
林府後院草木蔥蔥,一片蒼翠間有點點白影穿梭其中。
蘇蓮衣一身飄然白裙,隨著走動,層層輕盈的薄紗飄起又落下。
身後跟著一群井然有序的大白鵝,細長的脖頸以一種迎向天空的高傲姿態,一搖一擺地走過來,神態頗有目中無人的意味。
林晏遠遠便看到這儼然一列士兵巡城的架勢,見怪不怪。走近一看,領軍蘇蓮衣卻有些萎靡,低著頭默默走著,還不如她身後的白鵝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神氣十足。
“蓮衣你怎麼一副被白鵝大軍押送刑場的犯人模樣?”林晏打趣道。
蘇蓮衣瞅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繼續朝湖邊走去。
大白鵝一隻接一隻下餃子似的投入湖中,歡快遊了起來。目送最後一隻也下去了,蘇蓮衣才回頭看他。
“表哥你很閒嗎?”
“是啊,還不是因為你,爹又禁我足了,今日景逸還讓人來傳口信,說他和顧兄要出城打獵,讓我一起去。”
林晏站在一株朱瑾旁,隨手摺下一朵開得正豔的花,頗有怨念地辣手摧花起來。
她這才想起來,那日雲花嶺回來再沒機會出府,這都過去好些天了。
這幾日劉嬤嬤見她身體好些了就天天規束她的言行,而她又一副恭謹順從的模樣,讓人發作不得。
今日好不容易告個假,來看看她的白鵝。
之前林漫月拉她到一旁神秘兮兮地告訴她,偷聽到舅舅和舅母談話,這劉嬤嬤是宮裡的人,似乎挺有地位的,此次專程來教導她禮儀。
蘇蓮衣一下子想到當朝皇后娘娘,她的姑母。
就是對京城全無印象,她也知道皇后蘇採璧是她爹的親姐姐。蘇家榮寵勳貴,天下有誰不知?
劉嬤嬤既是宮裡的人,那必定是皇后派來的,只是不知何故。
莫不是怕她這江南水鄉長大的姑娘去京城給蘇家丟臉了?
這麼一想越發覺得有道理,不然為什麼這麼著急,規矩到京城再學也不遲啊!
“想什麼呢?女孩子長大了有心事了?”林晏見她發呆,在她眼前揮了揮手。
“嗯,有心事。”蘇蓮衣瞥了他手上慘不忍睹的花一眼,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唉——等等,到底什麼心事?說來表哥幫你解決!”林晏扔掉花朵,拉住她的袖子說道。
“真的?你幫我解決?”
“真的!咱倆誰跟誰啊?”林晏拍胸脯保證道。
蘇蓮衣歪頭認真想了想,語氣興奮道:“那我們私奔吧!”
林晏聞言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帶上我帶上我!”
蘇蓮衣和林晏同時轉頭看去,假山旁的小道上走來的人正是林漫月。
“蓮衣你要和誰私奔……哥?!”
林漫月一見到蘇蓮衣對面的人是林晏驚訝得張大嘴巴,一會兒指著蘇蓮衣,一會兒指林晏,“老實交代!你們、你們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
“什麼亂七八糟的,胡言亂語些什麼,女孩子家家想和誰私奔?我看你也需要讓那個宮裡的劉嬤嬤好好管教!”林晏走過去曲指敲了下她的腦袋。
“哎呦!”林漫月捂著腦袋不滿地瞪他,“下手真狠啊,蓮衣還說要和你私奔呢,你怎麼不打她?偏心。”
“我就隨便說說的,還不是和你私奔失敗,我不得換個人,表哥雖然不靠譜,總歸比我們兩個強吧。”蘇蓮衣無所謂道。
“我怎麼就不靠譜了?你們出府了還傻傻地在街上瞎逛不被抓回來才怪,若是我的話,若不能立即趕路,至少找個地方躲躲吧。”
“要不,再逃一次?”林漫月試探般問了一句。
“皮癢了是吧?你不勸勸她也就算了,還淨出餿主意,蓮衣總是要回京城的。”林晏作勢要打她,她趕緊躲到蘇蓮衣身後。
林漫月小聲嘟囔著:“她走了誰陪我玩啊。”
“你就知道玩!多大的人了。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林漫月在蘇蓮衣後有恃無恐,反唇相譏道:“你不也一樣,整天和那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混,到時有哪個姑娘願意嫁你?”
“好啊,長能耐了啊,現在都管起你哥來了。蓮衣你讓開!”
林漫月看到氣勢洶洶的林晏,緊抓著蘇蓮衣不放,她比蘇蓮衣身量略高些,在她身後都藏不住。
“蓮衣你看,等你走後,他大概要天天打我了。所以你別走啊。”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別鬧了。我決定去京城了。”蘇蓮衣原想來湖邊清靜清靜,此刻被他們一鬧,不免有些心煩意燥,大聲說道。
“你想好了?”
“你想好了?”
兄妹異口同聲問道,相互看了一眼,暫時化干戈為玉帛。
“是啊,去看看情況再說,大不了再裝病回來。”若一直賴著不走,舅舅舅母會很為難吧?
“小姐,你在這裡啊,讓我好找。”蘭芝匆匆過來。
“蘭芝,什麼事?”
蘭芝雖是她的貼身丫環,但除了伺候她起居外一般都沒在她身邊,因她平日大多時間都是和林漫月在一處,兩人都沒讓丫環隨侍。
此刻來找她定是有事了。
“京城又來人了,老爺和夫人讓小姐過去一下。”蘭芝又朝林晏說道,“公子也在啊,倒省得我再跑一趟。”
“京城來人定是找蓮衣的,我去幹什麼?”
相府來的人大都倨傲,林晏很不待見他們,一撥還沒送走,怎麼就又來一撥?
“我也去看看。”林漫月對此也很好奇。
“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吧。”蘇蓮衣既然已經決定進京,誰來有什麼關係。
然而等她們到花廳時,只有林知府夫婦二人。
“爹,不是說京城又來人了嗎?怎麼不見?”林晏問道。
“是墨宣,他有緊急軍務在身,順道送了封信過來便離開。”
林淵把手裡的書信折起來又說道:“相爺信上說再過些時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壽辰,娘娘特別囑咐要見蓮衣。”
林夫人招手讓蓮衣過去,握著她的手說道:“皇后娘娘雖然沒有明確下懿旨,但她一開口,我們也不好拂她意。蓮衣你身體不好,還是儘早上路,路上有不適就好好歇歇。不然怕來不及趕上娘娘壽辰。”
“好,我聽舅舅舅母的。”蘇蓮衣乖巧回道。
林淵見她不再抗拒入京,終於放心了,若是再離家出走一次,他可就有得頭痛了。
他欣慰地點點頭,“過兩日便讓林晏陪你進京吧。”
林晏聽到讓自己進京一下子就炸毛了,嚷嚷道:“我不去!我不想考科舉也不想當官!”
林淵狠狠拍了下桌子,“你就不能長點出息,文不成武不就的,你想當官就能當上嗎?整日就知道和那些紈絝子弟胡鬧!”
“老爺息怒,方才不是說了不逼晏兒嗎?”林夫人溫柔安撫林淵,又朝林晏說道:“你別再惹你爹生氣了,讓你進京不是要逼你去考科舉。我和你爹都不放心蓮衣,你護送她入京最好不過了,再者男兒志在四方,你也該四處走走了。無論你想做什麼,爹孃都會支援你。”
“真的?”林晏半信半疑,他爹一向對他寄予厚望,怎麼會這麼好商量?若是不用考科舉當官的話,那他對入京一事自然樂意之至了。
“哼。”林淵冷哼一聲,權當預設了。
“那我呢?!”林漫月不依了,他們都走了,府上就只剩她一個,沒人陪她玩,該多麼寂寥。
“你自然是乖乖待在府裡,陪著爹孃了。”林晏笑呵呵道。
“不,我也要去。”林漫月一把抱住蘇蓮衣手臂,“蓮衣和我一向形影不離,我們不能分開。我可以照顧她,她不能沒有我陪伴。”
“蓮衣身邊自有婢女嬤嬤照顧,哪裡需要你?你就別去添亂了。”林淵自然不同意。
“舅舅,不然讓月姐姐也一起去吧?過段時間再讓人送她回來。”蘇蓮衣當然希望她能一起去了,兩人一起長大,情如親姐妹。
“你別理她,這路途遙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林淵毫不動搖。
“娘~”林漫月轉向林夫人求助。
“不行,娘不放心你去。晏兒和蓮衣走了,娘已經很捨不得,你也去的話,讓娘如何是好。”
不捨得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已到嫁娶年紀,最近有不少媒人登門,正準備為她尋一門好親事。若是一走,那不知何時才回來,這一耽誤,可就不好了。
蘇蓮衣正要再勸勸舅舅舅母,林晏把她拉走,說是得去收拾行李了。
兩人就這麼拋下林漫月。
行李其實也不多,除了幾身衣裳和平日所用一應事物,其他都沒帶。
像她每年生辰收到的禮物,像林晏平常給她和林漫月買來的小玩意,像後院那群大白鵝。
若是可以的話,真想都帶走,把這林府也帶走。
她再三囑咐林夫人,一切要給她照看好大白鵝,她還會再回來。
林夫人笑她孩子氣,卻也再三保證她的房間一定原封不動等她回來。
很快便到出發的日子。
清晨林府大門口已排列了一隊長長的隊伍,整裝待發。
蘇蓮衣目瞪口呆,她爹這也太誇張了吧?這是派了多少人來接她?早知道就早點走了,這麼多人住在舅舅府上白吃白喝,舅舅俸祿可不多,可別把舅舅吃窮了。
“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她偏頭問劉嬤嬤。
“回三小姐的話,侍衛八十,丫環婆子十人,車伕小廝十人,共百人。”劉嬤嬤恭敬回道。
其實她多慮了,侍衛自然是安排住驛站。
“蓮衣上車。”
她抬眸望去,林晏騎著馬,在她馬車前方。
他這兩日都在外面和朋友宴別,蘇蓮衣此時才見到他。今日他一改往日的錦衣華服,一身適合趕路的俠客裝扮,倒顯得英姿颯爽,意氣風發。
蘇蓮衣第一次認真打量她這表哥,劍眉星目,墨髮飛揚,端是個翩翩少年郎。
見她盯著林晏看,身旁劉嬤嬤咳了聲,提醒道:“三小姐請上車吧。”
她收回目光,朝馬車走去。
走了幾步便又回頭,林淵正囑咐著徐管事,林夫人眼眶紅紅看著他們,不時拿手帕擦拭著眼角。
林漫月沒來,此刻她正被關在房間裡,外面幾個丫環守著。
這一走,還不知何時能再見,她的親人,她的家。
最後看了一眼林府,默默嘆了嘆氣,轉身朝馬車走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告別林府,朝城門而去。
馬車裡,只她和蘭芝二人。其餘丫環婆子皆在後面的兩輛馬車上。
原本劉嬤嬤也要來她這輛車上侍候,她立即婉拒。她可不想有人一直在身旁規束她言行,路上本就枯燥無聊。
初夏時節的江南,迎面吹來的風少了春日裡的那絲絲溫涼,卻也沒有熱意。蘇蓮衣支開窗,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如煙綠柳發呆。
蘭芝一邊細心妥帖整理林夫人準備的各色茶水點心,一邊輕聲寬慰她。
別看蘭芝平日咋咋呼呼,嗓門嘹亮,身為她的貼身丫環,聲音必定是要好聽的,如現在溫聲軟語,倒是很能熨帖人心。
十歲那年林夫人帶他們三個上街,遇到一群乞兒吵架,當時的蘭芝十一歲,個頭比她還小,也是乞兒中最瘦弱的,卻是最兇狠的,表情猙獰得如同一頭小母狼。
蘇蓮衣便是被她的聲音吸引過來,沒注意到這好聽的聲音正罵著些不堪入耳的話。雖然有些怕她,還是央求林夫人帶她回府。
林夫人拗不過她,或者說在林府沒有人會拒絕她,大家待她都小心翼翼的,簡直把她當成易碎的瓷娃娃。
幸好蘭芝本質上並不是一個野性的丫頭,因家道中落才淪為乞兒。到了林府表現乖巧,林夫人也就放心讓她貼身服侍蘇蓮衣。
於是她就因一副好嗓音,才進府沒兩天便成為府上最嬌貴的表小姐的貼身丫環。對此,其他丫環可是羨慕得不行。
昨夜還有丫環羨慕她能夠隨蘇蓮衣回相府。
蘇蓮衣心不在焉地應了蘭芝幾聲,心頭思緒萬千。回想在江南的這些年,除了病痛,從來都是無憂無慮,不知這世上紛紛擾擾。
原以為可以這樣一直過下去,直到哪日尋個相伴一生的良人,就在這江南水鄉白頭偕老。
而京城呢,這麼多年沒見過面的爹孃,必定疏離。還有已出嫁的長姐,從軍的二哥,定是不會像林漫月林晏這般親近了。
蘇墨宣來林府都不肯多停留一刻見她一面。
此去京城,山高水遠,人地兩疏,她實在是有些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