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到達城外雲花嶺,林府馬車寬敞,鋪著軟墊,走遠路倒也不會太累。

林晏騎著馬,在前方和蕭顯的馬車並行,和駕車的周青高聲攀談,蘇蓮衣就是在林晏肆意張揚的笑聲裡打起了瞌睡。

一路顛簸,睡得淺,馬車一停下,她便醒了。

“你爹肯放你出門啦?你這次又身犯何罪?哈哈哈——說出來讓大夥兒給你評評理啊!”

車外傳來一道爽朗的聲音,話音一落眾人紛紛應和。

只聽林晏說道:“別提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哪有景逸你瀟灑,你爹就不會禁你足。”

“這倒是沒錯。”薛景逸點頭附和,又說道:“我爹只會抽我鞭子。”

眾人大聲鬨笑。

看來是到了,她略整儀容,感嘆男裝就是方便,醒來發髻也不會太散亂。慢慢開啟車門,一抬眼,滿目春光,首先見到的便是綠柳繁花之處,公子人如玉。

不巧蕭顯也正看向這邊,視線一碰上她就慌忙移開目光,打量起眾人。

林晏面前身著寶藍色華服的公子 ,想必便是薛景逸,薛家不學無術的薛二公子。他和身旁那些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們似乎對她的出現都有些疑惑,停下交談打量著她。

薛景逸以目光詢問林晏。他帶了俊雅無雙的蕭顯過來他能理解,這個美貌“小公子”又是怎麼回事?

以他閱盡群芳的眼光,自是一眼看出她是女兒身。林晏和他不同,言行偶爾看起來浪蕩輕浮,實則潔身自好得很,從不帶女孩兒出門。

林晏看了一眼蘇蓮衣,說道:“這是我家小表弟。”

馬車離地有些高,平常都是丫鬟或者林晏扶她下來,此時她看著青石路正猶豫要不要跳下去。

林晏見此正要過來扶她,眼前寶藍色身影一閃,定睛一看,薛景逸正笑吟吟的伸手欲迎蘇蓮衣下車。

林晏想起他平日作風,忙喚道:“蓮……表弟別理他!”

蘇蓮衣望著眼前笑意殷勤的薛景逸,不由皺了皺眉,避開他的手徑自跳下馬車,腳步微微踉蹌了下,薛景逸欲扶她,她靈巧一躲,一臉戒備快步走到林晏身後。

她現在是男裝,還是自覺離男子遠一點,免得有人熱情過度動手動腳的。

薛景逸的手落了空,他哈哈大笑了兩聲也不介意,朝蕭顯走去,一拱手,笑道:“在下薛景逸,看公子氣度不凡,有心結識,公子如何稱呼?”

林晏搶先道:“景逸,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顧兄。”

蕭顯微微頷首,“薛公子。”

“你們來得正好,他們方才辦了個詩會,說要誦詠春日雲花嶺的旖旎風光。我覺得甚是無趣,搜腸刮肚堆砌些華麗詞句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及時行樂,方不負春光。”

薛景逸一頓,忽而朝蕭顯說道:“ 顧兄你說呢?”

蕭顯反問道:“薛公子所謂的行樂,又是指何事?”

“他呀,無非騎馬射獵,喝酒切磋,遊船聽歌,教坊觀舞,總之不務正業。”林晏和他自幼相識,對他的所好之事如數家珍。

蕭顯瞥了一眼不遠處緩緩流淌的溪流,緩緩說道:“歌以詠志,詩以怡情。在下不好妄加評論,薛公子既然覺得無趣,不作便是。清溪捕魚,也不失為一件悅事。”

“好!”薛景逸撫掌而笑,“顧兄和我所見略同。”

他招呼一些人去捉魚,讓另一些人去拾柴生火。

一群人相談甚歡地朝溪流走去。

蕭顯今日仍舊一身淡藍滾邊的月白錦袍,既有文人之溫雅,又有武者之瀟灑。

端看容貌,已是龍章鳳姿,何況氣質談吐。是個值得結交的人物,一時眾人的焦點都在他身上。

薛景逸一邊和蕭顯閒談還一邊伺機找機會搭訕。

“要不要和哥哥去抓魚?哥哥捉魚很厲害的,待會你要好好瞧瞧。你怎麼都不說話?”

薛景逸很快以哥哥自居。

蘇蓮衣被煩得不行,她還沒好好觀賞雲花嶺的風光,薛景逸一直沒話找話。她瞪了他一眼,避到蕭顯身側。

林晏早就被幾個公子簇擁著下水了,完全把她這個表妹拋到腦後。

蕭顯有意無意微微側身,擋住薛景逸的視線。他說道:“在下不便下水,在邊上看看便好。薛公子不必相陪,請吧。”

薛景逸也不勉強,爽快道:“我烤的魚外焦裡嫩,顧兄等下可一定要嚐嚐。”

他轉身欲走,又想起什麼似的探頭看向蘇蓮衣,“小表弟不和哥哥一起下水嗎?溪水很清很淺,有好多魚呢。”

誰是你小表弟,她粗聲粗氣說道:“不去!”

薛景逸目光在她和蕭顯之間打轉,蕭顯面上淡然,蘇蓮衣蹙眉,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隨後點點頭:“好吧。”

蘇蓮衣看著他身影遠去,總覺得他的目光令人不太舒服。

溪水確實很清澈,底下的細沙卵石清晰可見。這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深淺不一,有些地方膝蓋深,有些地方才沒過腳掌。

陽光直射入水,溪水清亮澄澈非常,魚兒避無可避,皆暴露在眾人眼前。

林晏和幾個公子已經急不可耐地拿些削得尖尖的木棍刺入水中了,也有直接用手捧得,總是扔了一手水花,惹得眾人嬉笑打鬧。

林晏猛地一紮,迅速舉起來,揚了些水花,只見棍子尖端紮了一條巴掌大的魚,掙扎著,搖頭甩尾,白色的魚肚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眾人紛紛叫好,不再鬧騰,各自低頭找魚。

若是往日,她必定躍躍欲試。

只是現在……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負手而立的蕭顯,他望著小溪裡時不時歡呼雀躍的眾人,神色淡淡,似乎周遭的一切熱鬧都與他無關。陽光下,他側顏俊美,多看一眼都能讓人臉紅心跳。

面如冠玉,大抵如此。

相貌如何,都不如嗓音來得讓她沉迷。

“你的傷……好些了嗎?”蘇蓮衣想起那日他腰側的傷,此刻終於尋得機會小聲問道。

“姑娘此話何意?在下並未受傷。”蕭顯裝作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

還不肯承認?蘇蓮衣目光在他腰側打量了一圈,卻也看不出什麼來。

“哼,別裝了,我知道是你。”她揉了揉後頸抱怨道,“我現在脖子還痛著呢。你要走便走,為何又要打暈我?”

“你應當是做了什麼噩夢吧。”他不再多言,抬腿朝另一邊走去。

蘇蓮衣追了上去,“你就承認了吧,敢做不敢當不是君子所為。我會保守秘密的,你放心好啦。”

蕭顯不再搭話,神色若有所思。

見他不理會自己,蘇蓮衣不免有些失落,停下腳步,百無聊賴欣賞起雲花嶺。

這一打量,雲花嶺風光旖旎,心下立即卻又明朗起來。

小姑娘的情緒完全不著邊調,時風時雨時晴,萬般諸事不縈心頭,又很容易被世間萬物吸引。

雲花嶺處處開滿雲花。微風拂過,那成片的花海如雲海翻湧。山坡上,桃樹下,道路旁,溪水邊,處處皆是。

千重雲,萬重霧。花瓣輕盈蓬鬆,似棉花,卻又比棉花來得稀薄,層層疊疊,又似天邊的雲層,得名“雲花”。

她忽然想起之前說要給他當嚮導一事,覺得還是要盡一下向導的職責。於是又追上去。

“這裡長的這種花是雲花,所以才叫雲花嶺。”她指著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海朝蕭顯說道。

蕭顯的目光卻是落在她伸出的食指上,她的手指纖細修長,骨節勻稱,陽光照耀下幾近半透明,如同上等的暖玉。並未染色的指甲修得如同月牙般圓潤可愛,乾淨又粉嫩。

蘇蓮衣無端覺得指尖灼熱,不自在地放下手臂,手指也縮回袖中。這初春的陽光,已經很溫熱了啊。

她繼續說道:“雲花顏色每日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變,早上是雪白的,現在是午後,所以是粉色,傍晚顏色漸深,就像天邊的雲霞般美麗。每年春日的某夜會開了漫山遍野,聽說一到花開,便找不到一個花骨朵,同開同謝。春去花謝,枝葉也腐爛歸於泥土,待到來年春日第一場雨過後,破土而出,週而復始。”

蘇蓮衣因身體不好,沒來過雲花嶺,就算沒來過也知道這些,畢竟她在這裡長大。

“嗯。”蕭顯應了聲表示聽到。

又是一陣沉默。

她很想聽他的聲音,但他這般惜字如金,明顯不大想搭理她,終是有些意興闌珊。

“我去別處逛逛。”想著難得來一趟雲花嶺,還是好好領略雲花嶺的春光吧。

雲花嶺草木蓊鬱,看不見全貌,常常走著走著便有漸入勝景之感,以為無路,下一刻豁然開朗。

每年春日雲花開,漫山遍野,轟轟烈烈,如煙如霧,如雲如霞,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更是吸引了無數少女,

女子一多,那男子自然也多了。

關於雲花,還有一件事蘇蓮衣沒說。

那便是雲花花語,傾一世美,引至愛回眸。

傳說很久以前一個仙人路過此地,與一位人間的女子一見鍾情,後又誤會重重,仙人失控,誤殺了女子,女子死後化為這漫山遍野的雲花。仙人悔恨交加過後,上天入地,縱橫四海,終是尋到了方法。永生永世在此守候,以己身滋養這方水土,待到雲花永不凋謝方可相見。

但云花春日生春日死,從無例外。

不外乎是好事的人們捏造出一段相愛不能相守的愛情故事,為雲花嶺增添一份悽美和神秘。

凡令人唏噓感嘆的愛情,必定是得而復失求之不得永世為憾。若已和和美美,反歸平淡,也無甚可說。

據說,仙人感懷己身,會用雲花指引世人找到命定之人。

當然了,景美人多,自然有不少男女因花結緣,互許終身。

自此這傳說算是站穩了腳,在此落地生根,深入人心。

突然有一陣簫聲傳來,悠揚婉轉,空靈動聽,在這野外,更顯出塵。似一道來自世外的仙音,正指引著世人前去九天之外。

她循著簫聲而去,就在她以為快找到的時候,簫聲戛然而止。

山路縱橫交錯,實是不好找。雖然想看看是何人在吹簫,但是找不到也無妨,雲花嶺景色秀麗,這般隨意走走也不錯。

走在小道上,兩旁雲花綻放,如同兩條沿路鋪去的粉色綢帶。

她瞧了瞧,此處偏僻,四周無人,看著雲花心念一動,想道:“若雲花真有靈,那便指引我的命定之人馬上出現吧。”又想到萬一來了好幾個,又默唸道,“那就從此刻開始第一個和我說話的青年男子吧。”

走到路旁的石頭上坐下,雙腿一前一後輕晃著,暗笑自己此舉無聊,但心裡隱隱有些期待,萬一真的出現了呢。他會長什麼樣,是個怎樣的人,重要的是聲音好不好聽,不,一定要聲音好聽才行。

想到聲音腦海中忽然浮現蕭顯的樣子,他的聲音是她聽過最好聽的人了,若是他,若是他……她眼眸一亮,心頭忽然莫名有些雀躍,隨即搖搖頭,一聲嘆息,怎麼會是他呢?

道路前方傳來說話聲,她猛的站起來,隨即又坐下,是幾個相伴而遊的女子。她們正聊著女兒家的心事,見到前面路旁坐著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話音一頓,待走過去後才又小聲說起來。

她又搖晃著腿,左顧右盼。

等啊等,終於又等到人來了。

這次她沒有咋咋呼呼了,淡定地繼續晃著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來人。

兩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正討論著詩書。

長得還行,書生氣,這聲音嘛,太過一般了。

她此刻男裝,也就無所顧忌了,盯著人家心裡評頭論足起來。

走到她面前時,說話的那人不經意對上她的目光,忽然紅了臉,話也說得磕磕絆絆,腳步慢慢停下。

難道是他??

她腿晃著晃著也跟著停下來。她此刻還是男裝啊,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定?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他都能一眼看到你?

不過,他臉紅什麼???

蘇蓮衣一臉問號,正疑惑著。

那書生正要開口,他身側的那人腳步未停,只瞥了一眼那書生,大概是對他見人臉紅司空見慣了,繼續走去,說著得快些趕過去之類的話。

這書生見此便侷促不安地抬步追上去。

蘇蓮衣生生鬆了口氣,還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