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蘇蓮衣沒有想到,不用等到後天,當晚她就可以親自謝謝他的救命之恩,呃,還有不殺之恩……
事情是這樣的。
蘭芝如同往常一樣,伺候她梳洗好了便去廂房歇息。蘇蓮衣白天睡得多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淡淡的月光透過檀木紗窗對映進屋,一片影影綽綽。
她索性起身下榻,走到繡樓外的高臺。
繡樓臨水而建,有一汪湖水在月色下閃閃發亮。一輪彎彎的月牙兒爬上樹梢,月色稀薄,雖不如滿月清輝,倒也溫柔靜美。
林夫人特地請廣平寺的大師看過,說此處風水絕佳,適合她養病。
風水如何蘇蓮衣不清楚,景緻極佳倒是沒錯。
繡樓地勢較高,視野開闊,攬盡府中後園景色不說,連附近幾條街坊都隱約可見。
夜幕下月色朦朧,遠處依稀有零星燈火,天地似乎都安然入睡。
她憑欄而望,盛夏晚風溫柔地拂過,青絲微揚,裙裾飄飄,只覺心曠神怡,一切靜謐而美好。
站了許久,直到街上更鼓響起,她才睡意上湧,打著哈欠準備回房歇下。
就在她轉身要關門時,突然有隻手捂住她的嘴!
“唔、唔……”
這下蘇蓮衣驚駭至極,頭皮發麻,睡意全無,立即不停掙扎,說時遲那時快,對方另一隻手迅速制住她,將她按在門後。
對方身材頎長,毫不費力地制住她,她清晰無比地感受到他寬闊結實的胸膛,雙手又被牢牢擒住,蘇蓮衣一下子感到絕望,力量懸殊,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
而蘭芝一向睡眠重,廂房隔得又有些遠,自己夜間通常不會喚她,她定然是不會發覺她遭遇危險。
眼見逃跑無望,又落入困境,還是如此親密的姿勢,一時羞憤交加,眸子裡氤氳起霧,泫然欲滴。
她抬頭,清寒的月光下,眼前之人黑衣蒙面,只看到一雙眸子幽暗深邃。
月光如流水傾瀉入屋,在這一片銀白的光輝下,他懷中的小姑娘一身寬鬆的雪色紗衣,拉扯間領口鬆開,露出精緻漂亮的鎖骨,衣襟下少女的輪廓隱約可見。
三千青絲只用髮帶隨意挽著,披散在身後,準備就寢的模樣。
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尤其一雙燦然的水眸,似有無數星光揉碎其中,熠熠生輝。
蕭顯氣息略微紊亂,無端生出一股抬手覆上她雙眸的衝動。小小年紀,雙眸勾人仍不自知。
“你不要出聲,我便放開你。”他低聲開口,聲音暗啞。
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乖乖點頭。
蕭顯放開她,後退了兩步。
蘇蓮衣一得自由,腦子裡急念飛轉,門就在她身後,只要出門喊救命,就會有人來……
一念起,她已做出行動,轉身,開門。一連串的動作乾淨利落。
只是門一開便被他按住。
眼見生機頓失,蘇蓮衣一臉驚恐地看著他,滿心絕望。
他掩飾般咳了一聲,說道:“我只說放開你,可沒說放你走。”
這聲音、這聲音……
蘇蓮衣猛然瞪大雙眸,一眨不眨望著他,瑩白如玉的臉上皆是錯愕。
不遠處的街道傳來一陣狗吠聲,還有大批紛亂匆忙的腳步聲。
蕭顯不再看她,也就沒有看到她眼裡的驚愕,他皺著眉凝神聽外面的動靜。
很快,林府也有了動靜,燈火逐漸亮起,各處響起嘈雜不安的交談聲。
蘇蓮衣突然覺得手上一片粘膩,這才發覺自己一隻手一直按在他腰側上,慌忙拿開,在清寒月光下,竟然滿手粘稠的鮮血!他受傷了?
他低頭見她突然安分下來,怔怔看著自己手上的血,又看了看他腰側。
傷口又裂開了,血是暗黑色的,顯然暗器上淬了毒,他若是離開的話,強行運功只會加速毒素髮作,可能等不及暗衛前來接應,而林府很快就會全府搜查。
略一思忖,隨即手中匕首抵向她頸側,周身流露出威懾之勢,說道:“知道該怎麼做吧?”
蘇蓮衣被他點了啞穴,只得連連點頭。
蕭顯給她解穴。
此時,閣樓下已有人前來搜查。
“薛統領,可是看清了?那賊人確實是進了我府裡?”林淵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小人確實是看到他朝這個方向逃來,他受傷了,應該逃不遠,不然也不敢深夜前來打擾林大人,這賊人身手了得,若不是我們府上戒備森嚴,定然發覺不了。為了安全起見,懇請林大人全府搜查,不可放過一個角落!”
另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
“你們幾個,上去看看,有情況立即彙報,動靜小些,別驚著蓮衣了。”
林淵朝幾個丫環吩咐道,幾個丫環應是,便朝樓上走來。
賊人?蘇蓮衣定定望著眼前渾身散發著冷峻之意,氣勢逼人的黑衣蒙面人,實在是沒辦法把他和那個眉目俊朗芝蘭玉樹的翩翩公子聯絡到一起。
但他的聲音她絕不會認錯,是她的“救命恩人”,在臨春河遇到的那位公子!
不過當務之急是先解決眼前的難題。
“你刀拿開,我保證不出聲就是。”她壓低了聲音,聲音有些發顫。
蕭顯沒動。
她看得出來他在猶豫,不確定是否應該相信她。
“她們快上來了,到床上去!”聽著外面的腳步聲,蘇蓮衣有些焦急,若是被人知道了三更半夜有賊人闖入她閨房,她還衣衫不整的,那她的名聲可就毀了。雖說她不在意,但不能不顧及林家和蘇家的聲譽。
再者,此人怎麼說也救過她,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就當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好了。
蕭顯一愣,她說到床上去的時候,表情決絕,像是豁出去,視死如歸一般。顯然是真的想幫他,卻又是為何?要救一個闖入她閨房挾持她的陌生男子?
外面腳步聲漸近。
蕭顯不再猶豫,一把攬住她的腰,迅速朝裡間床榻掠去。
兩個丫環去邊上廂房察看,另外幾個丫環在門外屏氣斂息聽了小會兒,對了一下眼神,小姐閨房裡並無異樣。
但還是不能疏忽。
輕釦了下房門,“小姐……”
裡面沒有動靜,那丫環繼續輕釦房門,再次提高聲音喚道:“小姐醒醒……”
就在幾個丫環臉上狐疑之色漸起時,屋內響起一聲嚶嚀,隨即傳來蘇蓮衣軟綿綿的聲音,帶著睡夢中被吵醒的不滿之意,“唔、誰啊?”
“奴婢們進來了。”話音未落,丫環們就迅速推門進來。
床榻上蘇蓮衣一驚,想出聲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她下意識便要掀開綢被起身。
一隻手按住她的肩頭。
掌心帶著薄繭,隔了一層柔軟輕薄的紗衣,覆在她圓潤的肩頭,帶著滾燙的熱意。
她身體驀然僵住,看向裡側,他背靠床圍坐著,即便身陷這小小的羅帳裡,黑衣蒙面,還受著傷,仍舊一身令人心折的清貴孤傲。
他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般轉了轉手中精巧的匕首,似乎在警告她不許輕舉妄動。
蘇蓮衣往床沿縮了縮,想了想伸手挑下床幔。
與此同時,丫環在外間掌了燈,一片亮堂。
“這麼晚了什麼事啊?”她一邊語氣慵懶地朝外面說道,一邊同他比劃著,示意他躺下。
蕭顯卻一點都不配合,挑著眉看她。
“回小姐,薛府進了賊人,好像逃到我們府上了,老爺讓奴婢們過來看看小姐這裡是否一切安好。”
“呀、那得四處好好找找,舅舅他們沒事吧?”蘇蓮衣語氣裡滿是訝然驚慌,實際上正一臉焦急地瞪他,拼命朝他使眼色。
蕭顯彎了彎嘴角。
“老爺他們沒事。”丫環一邊答話,一邊檢查完外間的各個角落和門窗。
蘇蓮衣看向他腰側,也不知道血有沒有滴到地板上……
眼見她們朝裡間走來,蘇蓮衣立即坐直,神經緊繃著。
蕭顯伸手一把扯下她束髮的髮帶,她一驚,隨著轉身的動作,幽香襲來,一頭柔滑的青絲披散開,沿著雙肩似水般流淌到背上,劃出優美的弧度。
如同一幀絕美的畫卷,在這紅粉羅帳裡,在昏黃燭光下,在他眼前,緩緩鋪陳,展開。
少女面容嬌美,乍驚還怒,眉眼生春,生動至極,也……惑人至極。
蕭顯呼吸一滯,平靜心湖無風起浪,層層漣漪泛起。是一剎那,又彷彿是陷入一段漫長歲月。下一刻氣血翻湧,喉嚨湧上一股腥甜。
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他如此想道。
蘇蓮衣瞋怒地瞪了他一眼便轉過身去,伸手撩開床幔,探出頭去,“你們去別處看看吧,我這裡無事。”說著呵手打了個哈欠,一副很困的樣子。
“那小姐好好歇息,今夜府上各處有護衛巡邏,小姐有事喚一聲便可,奴婢們告退。”
幾個丫環說著便窸窸窣窣下樓覆命去了。
蘇蓮衣暗自鬆了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鬆下去,便聽到蘭芝匆匆趕來,“小姐——府上進賊了!”
“我知道了,你別咋咋呼呼的。”她語氣如常,手不由攥緊了床幔。
“我看外面府裡都鬧開了,聽小翠說薛家帶了一大隊人馬追來,那陣仗不像是追小毛賊,小姐你說他還躲在我們府上的話,我們會不會很危險啊?”
蘇蓮衣心想,你要是再朝床榻走來你就危險了。
“舅舅帶人到處搜了,相信很快會找到。好了,夜深了,你去睡吧。”
“不如今夜就讓我陪小姐睡吧?”蘭芝怕她一個人害怕。
隨著蘭芝走近,蘇蓮衣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若是被蘭芝看到了,以她那大嗓門,怕是會把剛下樓的那些丫環都招來。
而且她感覺他微微傾身過來,該不會是想殺蘭芝滅口吧?
這麼一想她慌得伸手按住他的手臂,隔著輕薄的衣物,掌下的熱意令她很不自在,語氣有些僵硬,“不用,你快回房去。”
蘭芝見她語氣不對,擔憂道:“小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
“沒事,我就是困了而已。你回去吧,有什麼事我再叫你。”蘇蓮衣急著想把蘭芝打發走,放下床幔。
幸好蘭芝不再堅持。
待到她熄了燈,走出房間,蘇蓮衣緊繃著的神經才鬆了下來,抬手摸了摸額前的虛汗。
屋子裡靜了下來。和一個男子待在床榻上,她此刻後知後覺地羞怯起來。
“那個……她們都走了,你可以離開了。”
蕭顯手上轉著的匕首再次扺到她修長的脖頸上,他目光凌厲,語氣沉沉問道:“你為何一點都不怕我?”
月色下,匕首寒光閃閃。
蘇蓮衣認出他後,心裡確實不害怕,想來是先入為主,覺得他就是臨春河畫舫上那個風雅無雙的公子。
何況他聲音那麼好聽,她就自動把他歸為好人一類了。
”你不像是壞人……“她小聲嘟囔了一句,隨即抬頭不大確定地說道:“我救了你,你不會恩將仇報殺我滅口吧?”
腦海中念頭一閃,蕭顯忽然明白了,她認出他。
或者說認出他的聲音。
之所以如此篤定是有緣由的,蘇家小女無比痴迷於悅耳的聲音這一癖好看來多年未變。
”難說。”
她猛地瞪大雙眼,他什麼意思啊,不會真想滅口吧?
他收了匕首,又說道:“看你表現了。”
沒了威脅蘇蓮衣立即一骨碌下了榻,伸出手作發誓狀,“我保證我不會說出去,一個人都不說,我發誓。”
蕭顯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要說也無從說起啊!我對你本就一無所知啊!”她眨巴著眼睛,表情茫然又無辜。
可你總有一天會知道。蕭顯心道。
“再說了,你救過我,我不會恩將仇報報的。放心好了。”
蘇蓮衣覺得自己應當是沒有性命之憂了,想起之前聽她們提到薛府,應該是隔了兩條街的巡撫薛大人府上吧。
她上下打量著他,好奇道:“你闖入薛府幹什麼?劫富濟貧?薛大人名聲是不大好,他家二公子更是一個不學無術整天惹是生非的紈絝子弟……不過看你這情形,沒得手?”
蕭顯默了默。
“聽說薛府戒備森嚴,上次有個刺客要刺殺薛大人,就被剛才那個薛統領抓到了。”
“府上現在到處都是護衛,薛統領也不知道走了沒,你受傷了肯定出不去……”
“你又不能一直留在我這裡,萬一被人發現可就遭了。”
……
她自顧自碎碎唸了一大堆,蕭顯不由得撫額,她這自說自話的毛病倒是和她表哥林晏如出一轍。
蘇蓮衣見他一直靜靜看著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自亂陣腳,都語無倫次了,訕訕閉了嘴。
“你沒聽說過知道越多就越危險嗎?”蕭顯壓低了語氣,隨即下了床榻,捂著腰側朝外間走去。
“啊、難道你是要刺殺薛大人?”蘇蓮衣低呼了一聲,在蕭顯頓住腳步轉過身來時,連忙雙手捂住自己的嘴。
他有些頭疼地低頭望著眼前這個瞪圓了雙眼,似乎對他充滿好奇的姑娘。
他驀得逼近她,高大的身軀擋住月光,將她籠罩在一片陰影裡。
蘇蓮衣本能覺得危險,一下子往後閃得很遠,怯怯道:“你、你要做什麼?”
蕭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嗤笑了一聲,“還以為你真的不怕死。”
他不再理會她,走到窗邊,凝神靜氣聽外面的動靜。
蘇蓮衣不敢再上前,她看得出來,方才若不是她機靈閃得快,他是真的想動手。
難道他闖入薛府真的是要刺殺薛大人?刺殺朝廷命官可是死罪,比盜竊嚴重多了。那他逃到林府,自己還隱瞞不報,會不會給舅舅帶來麻煩?
屋內兩人心思各異,一時陷入了落針可聞的安靜。
蘇蓮衣身體剛好不久,這一夜折騰下來,有些抵不住睏意,可他還沒走,她哪能安心睡下。
於是掐自己的手臂死撐著。
直到遠處的街上傳來三聲更鼓。
屋內似有一陣微風捲入,低垂著的淡紫色紗幔隨風而舞,蘇蓮衣只覺得眼前一抹黑影晃過,後頸一痛,隨即失去了意識。
“屬下來遲,殿下恕罪。”
“怎麼樣?得手了嗎?”蕭顯目光越過眼前躬身的黑衣人,落到蘇蓮衣身上。
“伏英已經得手,殿下放心。殿下受傷了?”夜隱擔憂道。
“小傷,只不過暗器上餵了毒,先離開再說吧。”
夜隱立即拿出隨身攜帶的解毒丸給他服下。
臨走前,蕭顯彎身抱起伏在桌上的蘇蓮衣,放到裡間的床榻上,蓋好被子。目光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
當晚府中護衛巡邏了一夜,並未找到賊人蹤跡,薛統領手下來報,附近有賊人同夥出現,連忙帶人追了過去。
第二日蘇蓮衣醒來,後頸仍舊一陣疼痛,趁著屋內沒人,她手持銅鏡坐到菱花鏡前扯開衣領,白膩的肌膚上一片顯眼的淤青,心想這人下手可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