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好幾天了,附近河道里的水也漲了不少,蓮花鎮的人都加了幾件厚衣裳,雖說如今這天氣也不冷,但這陰雨連綿的,想不冷也難。

好運來客棧。

溫澤開啟窗,一股清冷的風撲面而來,吹走了屋內大半的暖意,進來送吃食的小二哆嗦了下,賠笑道:“客官,外面冷的很,還是關上窗戶吧。”

也不知溫澤聽沒聽進去,只是呆呆地看著對面人滿為患的客棧,回頭笑著問道:“好運來,是你們客棧的名字吧?”

小二一怔,似乎沒反應過來溫澤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也還是如實回答了:“是的,咱們掌櫃的說這個名字吉利,能招來客人。”

“可是,對面的客棧怎麼那麼多人啊?”溫澤指了指對面客棧,有些不解,“反觀這裡,沒幾個人啊,而且……”溫澤頓了頓,愣是把後面那句“屋頂都破了個大洞也不知道修一下”咽回了肚子裡。

這要是說了,指不定又會被攆出去。

店小二嘆了口氣,一肚子牢騷忽然就到了嘴邊,怎麼咽也咽不下去了,他憤憤道:“害,還不是那個喜歡裝神弄鬼的神婆搞的鬼。本來我們客棧生意挺好的,可誰知道,就在幾年前,鎮子上來了一個神婆,她身旁還跟著一個會彈琴的公子,於是,他們就在對面客棧住下了。”

“自打那以後,對面客棧每天都人滿為患,不管吃不吃飯,住不住店,都要去那兒聽支曲子再走。對面的趙老闆就靠這個賺了不少錢呢。”

店小二一邊說著還一邊指給溫澤看:“諾,你看,就是那位紫衫公子,聽說,他不僅琴彈的好還長的一副好容貌呢,傾國傾城。誒,公子你說一個男的能長的那麼好看麼?”

溫澤挑了挑眉,勾了勾唇角,算是預設了。可還不等他說話,那店小二就率先開口道:“公子啊,我也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個神婆可厲害了,尤其是在修臉這方面,公子有時候叫可以去看看。”

說著,他還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細細地觀察著溫澤的神情,嚥了咽口水,還好這位客人脾氣好,沒有生氣,只是單純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店小二撓撓腦袋,尬笑了幾聲:“這個嘛,公子以後就明白了。”

話正說著,那紫衫男子忽然側眸朝他們微微一笑,店小二一頓,倒吸一口涼氣,該死的趙掌櫃,竟然用美男計這等低劣的手段來拉客人,當真恬不知恥!

溫澤挑了挑眉,忽然覺得有些冷了,關上了窗戶,恰在此時,官淮塵敲了敲門,還不等店小二從紫衫男子的美色中走出來就忽然看見抱著丸子走進來還一臉帶笑的官淮塵。

霎時間,他又猛吸了幾口涼氣,不得了了,他們客棧裡竟也來了這樣一位風塵絕色的公子。店小二好似發現了新商機一般,笑著趕忙跑下樓去。

官淮塵一頭霧水地看著興高采烈跑下樓的店小二,滿臉問號,見著他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嗎?還是說他臉上有字?

溫澤打了個哈欠,倒了杯茶遞給官淮塵,一本正經地壞笑:“你要倒黴了。”

官淮塵瞥了眼溫澤這張濃眉大眼,塌鼻子,大嘴巴的新面具,忽然笑出了聲:“趕緊扯了,你這張面具也太醜了。”

溫澤垂下眸,乖乖地揭下了臉上的面具。他又上下瞧了一眼,挑了挑眉:“我覺得還行啊,不是太難看。”

“不難看?”官淮塵挑起眉,眸底壓著一抹細碎的光,聲色柔和,“若不是因為你這張醜不拉幾的面具,我們會被那麼多客棧拒之門外,以至於住在這個破店?”

這時,丸子忽然抬起頭,奶聲奶氣地說了句:“漂亮哥哥變醜了。”

“看看,我家丸子都嫌你的面具醜,”官淮塵眉眼噙著笑,唇邊勾起一抹笑,“你這審美也忒差了,明明長的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幹嘛非得遮住?”

溫澤白了官淮塵幾眼,不鹹不淡道:“這你就不懂了,崑崙山雖在十四洲境內但歸我古鉞國管,這裡自然有我父親派來的兵,我若是以真容示人那還不得被抓回去。”

說到這兒,官淮塵的興致更濃了:“原來二殿下是偷跑出來的。”

“行了,迴歸正題,”溫澤頓了頓,還是將心中的憂慮說了出來,“你讓莊聽留在皇宮到底有什麼打算?”

官淮塵呡了口茶,輕笑一聲:“二殿下一向聰明怎的連這個都猜不明白?我讓小莊將軍留在皇宮的目的還不明顯麼?”

“如今,六公主剛剛登基,正是需要靠山來穩固統治的時候,而山鬼門必然是她最好的選擇,所以我讓小莊將軍留在那兒勸說六公主加入山鬼門,順便查探一下山鬼門如今的虛實,也為日後的改動做打算。”

聽了這麼多,溫澤還是提不起精神,胳膊撐著腦袋,一副慵懶樣。雖然在常人眼裡他這頂多算是沒睡醒,可只有溫澤自己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過,這幾日要好很多了,體內那幾個玩意兒安分了許多,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好好休息了,不用天天和他們鬥智鬥勇。

“所以,你打算怎麼改?山鬼門這些年在江湖上的名聲可不太好,更何況,如今百國對其虎視眈眈,咱們想要在重重包圍中殺出一條路來可不容易。”溫澤垂下眸,雖然面上仍是一副雲淡風輕,但眸子裡恍然多了抹不易察覺的憂鬱。

官淮塵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眉心輕蹙,骨節分明的食指在瓷茶杯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釦著。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道:“這個我再想想辦法,現在主要是缺人手,偌大的山鬼門總不能只有我們幾個。”

溫澤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抹笑,喉間溢位一聲低笑:“這個好說,我們可以將門中以前的一些殺手也拉進來,換湯不換藥嘛。總之,物盡其用罷了。”

“太子殿下覺得呢?”

不可置否,溫澤的確很聰明,他也很擅長收買人心,畢竟,一個常年浪蕩官場忽然撂攤子不幹還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幾人?若有,溫澤算一個。

當年,溫澤監國,朝政被他處理的井井有條,事後,他不僅離開了朝堂還能全身而退,沒有被有心之人抓住半點把柄,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本事呢。

“也好,那便按照二殿下所說的辦吧。”官淮塵思索了片刻,覺得這個提議還不錯,便應允了。

然而,恰在此時,店小二的敲門聲忽然傳來。

好在溫澤眼疾手快又把面具套在了臉上,這面具是他用符術捏的,雖捏的不怎麼樣,但好歹能見人。話說,奇怪的很,自打上次成功捏好官淮塵的臉後他就再也捏不出一張好面具了。有時候他自己都在懷疑那次是怎麼回事。

店小二身後還跟著一臉激動的掌櫃,掌櫃一看見官淮塵就好似看到了金元寶一樣,兩眼放光,腿一軟,差點沒跪下去。幸好旁邊有店小二扶著。

溫澤一看掌櫃那副模樣就知道他們來幹嘛的了。他捂著嘴偷笑道:“你的桃花運要來了。”

官淮塵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個事了,對面客棧的事他也聽說了一點半點,於是,還不等掌櫃開口,他就趕忙擺擺手,道:“掌櫃的,我只是個大夫,既不會彈琴也不會譜曲兒,實在難以勝任。”

哪知,掌櫃的一聽,更興奮了:“大夫,大夫好啊!到時候,公子在我客棧門前支個攤兒,就衝著公子這副好容貌,鎮子裡的姑娘們想不來也難啊。”

“……”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我這去給公子準備準備!”掌櫃的說著就一溜煙兒地跑下了樓,生怕官淮塵反悔似的。

再看看一旁已經笑岔氣兒的溫澤和丸子,官淮塵只能無奈地扶了扶額,早知道如此,當時就不該頂著這張臉出來,耽誤時間。

“行了,你也逃不掉,陪我一起去。”官淮塵二話不說就揪起溫澤的衣領把他往外面拖,一副我死了你也別想好過的決然赴死的模樣,不知道還以為他們要去大戰金剛呢。

“丸子,丸子救救我啊。”溫澤張牙舞爪地比畫著,轉爾,怒目圓視,“呸,官淮塵你個陰險小人,趕緊放開我,我才不去,要去你去。”

丸子啃著手裡的糕點,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漂亮哥哥被自己那“品德兼優”的好哥哥給拖了出去。

官淮塵眉頭輕挑,抿嘴一笑:“少廢話,這可由不得你。”

*

溫澤坐在好運來客棧門檻上,手託著腦袋,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俗話說得好,有臥龍的地方必有鳳雛,可不是麼!這兩家客棧一家叫“好運來”一家叫“黴運走”,看的溫澤那是一臉苦相。有時候他真的懷疑這兩家客棧的老闆是不是老熟人。

蹲坐在門檻上久了溫澤覺得有點累,他瞥了眼官淮塵,冷道:“瞧出什麼門道來了麼?”

官淮塵正在閉目養神呢,閒情雅緻地坐在那兒打盹兒呢,早就把任務拋到九霄雲外了,直到聽到溫澤說話這才回過神來:“怎麼了,你剛剛說了啥?”

溫澤扶額苦笑:“我就不該聽信你的鬼話。”

言罷,他站起身,朝對面那家客棧走去。

“誒,你幹嘛去?”

“廢話,當然去聽曲兒啦,難不成看你治病救人啊?”溫澤頭也不回,壓抑了許久的傲嬌的小性子全部暴露出來了。

這倒是讓官淮塵挺意外的,他還以為這位二殿下真的如外面傳的那般溫文爾雅,不曾想還有這樣暴躁嘴欠的一面。

官淮塵垂下眸,輕喝一聲:“早些回來。”

溫澤擺擺手,衣袍在風中飛舞:“知道啦!”

官淮塵壓下飛舞的袖袍,朝街口處瞥去,一群塗脂抹粉的姑娘們正朝這邊走來。

黴運走客棧內有一個頂大的臺子,像是臨時搭建起來的。臺上有一紫山男子正在彈琴,他的四周都被一層薄紗擋著,即便看不清他的臉,溫澤卻也覺得此人分外熟悉。

果不其然,紫衫男子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站在人群裡的溫澤吸引了去,雖然溫澤戴著逼真的面具,但紫衫男子很明顯還是認出了他。

一旁的神婆不悅地頓了頓手裡的柺杖,示意他不要分心,同時,也注意到了人群裡的溫澤。

畢竟,溫澤這張臉實在是太醜了,醜到神婆一眼就能從人群中分辨出來。

神婆蹙了蹙眉,不應該啊,經過她這麼多年的努力,這鎮子裡的人早就改頭換面,沒有這麼醜的人啊,難不成是外鄉人?

想到這兒,神婆狡黠一笑,渾濁的眼珠裡霍然出現了一抹欣喜與貪慾。

又有貨送上門來了!

與此同時,一個打扮的和雜役差不多的男子匆匆從外面趕來,在神婆耳旁低語了一番,頓時,神婆臉色大變,二話不說就帶著人朝門口走去。

黴運走的掌櫃的一看情形不好立馬出來打圓場,趕忙讓紫衫公子下了場,讓一群身姿婀娜的舞女登臺。

舞女一出,臺下一陣叫好。只有溫澤默默地跟了上去,最終來到了後院。

“二殿下,許久不見了。”紫衫公子轉過身,勉強牽起一個笑容。

“你,認得我?”溫澤怔忡了一瞬,按理說,他這張臉醜成這個模樣,不應該被認出來才是,可他又是怎麼認出的?

紫衫男子輕笑一聲:“一個人的容貌會變但骨相不會變,更何況二殿下的習性同之前並沒有多大變化,一眼認出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說的好像你很瞭解我似的。”溫澤撇撇嘴,眸底夾雜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凌厲,“當年京城一別,竟不知你這些年過的如此悽苦,曾經一曲退三軍的離陣曲沉寂了許多年,不曾想再次現世竟是為了博一片喝彩聲,掙幾兩飽肚子的銀錢,當真是可惜了。”

紫衫公子將手中的琴放在一旁,又彈去了石桌上的灰塵,又倒了杯熱茶遞給溫澤,這才輕聲道:“二殿下的確是一名令人敬畏的對手。只是,再好的曲子,再好的劍法,若是連一日三餐都無法解決,可見,也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

“桑某浪蕩半生,早已不願再捲入這是是非非之中,只求日後能有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小屋,一塊可以彈琴的地方,不用愁一日三餐從何而來,這便足矣。”

溫澤靜靜地聽完了桑榆的話,許久,才低沉著聲音說道:“你,變了許多。”

桑榆卻是輕聲笑道:“人哪有不變的,倘若二殿下也經歷了和我一樣的遭遇,只怕也會變的和我一樣吧?”

對於此話,溫澤卻並不這麼覺得,他挑了挑眉,喉間的低笑瀰漫而出,只是一剎那便將這張巨醜無比的臉襯的好看了許多:“不會,即便經歷滄海桑田我依舊是我。我的志向便是天下太平,百國和睦,世間再無紛爭,為此,我可以奔赴一生。此志不變我亦不會變。”

“殿下,你覺得這世道還有救麼?”桑榆忽然丟擲了這個問題,他的眼眸中也多了抹從前從未有過的凌厲。

“殿下不妨好好想想,南國不過是一介蠻國,何德何能能讓昔日雄踞中原的兩大古國聯手抗橫。錯不在你們,也不在百國,而是這千瘡百孔的世道,大勢所趨,早已沒有回天之力。”

頓了頓,桑榆撥弄了幾下琴絃,昔日眼眸裡的光早已蕩然無存:“並非是我袖手旁觀,而是這世俗不配。”

曾經的曾經,他也有著這樣一顆拯救蒼生的憐憫之心,可等待他的是什麼?

滅國!

百國宴上,來參宴的無一不是雄踞一方的大國,名人修士,君子武將,可面對南國的挑釁時,偌大的宴席上只有幾位少年站了出來,高聲呵斥。

因為沒有人希望晟國好好的,他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只需那一個時機便可以藉此出兵,將其蠶食鯨吞。

滿座衣冠,不過一堂禽獸!

“二殿下,”桑榆抱著琴站起身,“我很佩服你,也很佩服桑海的那位太子殿下,你們都可以為了自己的國家赴湯蹈火,而我就不同了,我如今不過是一介無家可歸的流民罷了,只要有口吃的就可以為其放下身段,這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可是……”溫澤頓住了,喉嚨裡彷彿有團棉花,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桑榆頭也不回地朝屋內走去,聲音異常的冷清,彷彿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加入山鬼門的事殿下就不必說了,在此之前桑海的那位太子殿下已經同我說過了,我還是那句話,我失去的夠多了,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拿去賭了,除了我的命。”

“對了,那日,謝謝你。”桑榆忽然回頭,微微一笑,“二殿下的恩我替晟國記下了。”

桑榆抱著琴,最後一次對外人行晟國之禮,此後,再無此禮,也再無此人。

生於亂世,誰又能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