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身著一襲銀白色的衣袍,帶著斗笠,長長的紗幔揚起,露出女子清冷的面容。她手執長劍立於屋頂之上,輕啟薄唇:“我是來同師兄談一筆交易的。”

“交易?”俞鍾離的眼眸裡倏然劃過一絲狡黠,“我與你們有什麼交易可談?”

女子勾起唇角,道:“這個交易師兄一定不會拒絕。如今,六公主勢微,身後又無高人仰仗,此番皇權爭奪必處下風。而我的條件就是山鬼門會無條件輔佐六公主登基,會替她掃清一切障礙,而師兄你,必須在完成此事後回到門中,這便是我們的交易。”

俞鍾離輕呵一聲,眯了眯眼,微微斂起臉上的神情:“就這麼簡單?”

“是。”

莊聽站在一旁,暗自掐了一把溫澤,低聲道:“我怎麼感覺他如果回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

溫澤低垂著眸,眼底氤氳著一層霧:“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是啊,回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山鬼門是目前所知最大的一個殺手組織,他們的勢力範圍遍佈百國,門內殺手無數,隨便單拎一個出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當年古鉞國國亂也和他們脫不了干係。

他們想殺的人絕對活不過第二天,不過,溫澤和溫晝應該是個例外。這倆兒人已經被山鬼門拉入了黑名單,是打死也不會再派殺手去刺殺的人。畢竟,每刺殺一次,他們都會損失一個第一,這可不是個划算的買賣。

這次,他們竟主動提出要幫助六公主登基,很難不讓人懷疑。

“山鬼門勢力遍佈天下,鍾離若是跟他們回去了,可就真的再也出不來了。”官淮塵蹙了蹙眉,緊纂著衣襟,手心裡還冒出了許多汗,沒人會願意回去,除非那個人是個傻子。

俞鍾離負手而立,風捲雲湧,他將女子的提議應了下來:“我答應你的條件,但在此之前,我想與你立下生死狀。”

女子不解:“生死狀?”

俞鍾離輕笑一聲,握劍的手也緊了幾分:“不錯,門中一向都有這個規矩。我常年蟬聯殺手榜第一的位置,按照門規,我可以要求山鬼門替我做件事。所以,今日,我想與師妹立下生死狀。敢不敢?”

“呵,有何不敢?”

俞鍾離淡淡地道:“好,咱們立書為證。我,俞鍾離,自願迴歸山門,任憑處置。而山鬼門必須輔佐六公主平安登基,直至仙去,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

說罷,他執起長劍,朝著天空揮出一劍,劍氣如虹,劃破天際。

女子勾唇輕笑:“成交。”

……

夜裡,奶孃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花隱到花園裡賞月,花隱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整個人看起來羸弱不堪。

“殿下,外面風大,咱們回屋吧。”

“雲袖姑娘呢?”

奶孃將暖爐塞到花隱的手裡,笑道:“雲袖姑娘累了一天,已經睡了。”

花隱點點頭,輕聲道:“奶孃,你去準備一下吧,待會兒我要沐浴。”

奶孃很快就離開了,這時,花隱也注意到了身後花叢裡的動靜,她輕輕地嗤笑一聲:“小花貓又來了?”

俞鍾離一直躲在暗處不敢露面,他本以為自己很小心了,卻不曾想還是被花隱發現了。

俞鍾離從暗處走出,他緊握著長劍,眼底一片晦澀。

花隱輕啟唇瓣:“怎麼了,好不容易來一次卻成啞巴了?”

夜色如墨,銀光熠熠,沉夜將少年的身影拉的很長。少年一步步朝著花隱走近,他劍眉星目,氣質冷峻。

花隱微微仰起頭,無神的雙眼盯著俞鍾離,她的面容清麗絕倫,自帶一種高貴的疏離感。

俞鍾離在花隱面前停下腳步,他深深地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良久,他半跪在花隱身前,沙啞著嗓子,低沉的嗓音撩人心絃:“我找到能治好你眼睛的法子了。大夫說了,七日後就可以行醫,不會有什麼風險。”

“俞大哥,你不必為了我這樣一個瞎子奔波,父王無非是想借我之手除去朝中的奸臣,這也算是大功一件吧。”花隱極其平靜地說道,雖然她眼盲,但看到的東西卻遠比常人要多。她有著滿腹才華,能文能武,只是這眼睛一直都是她的心頭痛。

“我答應過你,等你治好了眼疾就帶你去看日出。”俞鍾離勾起一抹笑,眼裡有光。

“佛來寺山頂上的日出一定比別處的要好看。”

“嗯。”

花隱輕輕地應了一聲,如果她知道治好眼疾後就再也見不到俞鍾離了,她是怎麼都不會同意接受治療的。

銀月彎彎,涼風習習,夜裡總是很安靜,即便是一聲鳥叫在夜間也會被無限放大。

銀絲透過窗紗,打在少年的臉上,少年垂眸,額前細碎的髮絲稀稀疏疏地打在臉上,襯的那張絕美的側臉更顯深沉。少年捏著一張信紙,一目十行,不多時便已看完了信裡的內容。

“怎麼了,大半夜的還不睡呢。”

莊聽揉著惺忪的睡眼從樓上走下來,見溫澤坐在窗軒上發呆,呆怔了那麼一瞬,身後的老木板還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溫澤垂下眸:“跑了。”

“跑了,什麼跑了?”

溫澤折起信紙,眉頭微蹙:“不知是誰通風報信,潛伏在朝裡的奸細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不見了。”

莊聽饒有趣味地湊了過去:“當真?那你是怎麼想的?”

溫澤緊鎖著眉頭,沉聲道:“若是依我之見,朝中必然還潛伏著另一位細作,且手掌大權身份不俗。”

莊聽不解地皺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說,如今的朝廷已經被南國插滿了細作?呵,南國國君還真是好大的手筆啊,為了那不死長生之術,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是稀奇了。”

溫澤微微頷首,他的視線緊緊盯著窗外的暗處:“可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要不你先回去,雲袖的事交給我。”莊聽提議道。

溫澤託著腦袋,望向窗外:“那倒也不必,我已傳音給邵林,相信不久就會有結果了。”

“好啦,你也別太擔心,你現在這副樣子我還真不習慣。”莊聽趴在樓梯柵欄上,撇撇嘴,“你呀,最近總在忙朝中的瑣事,都快愁成烏雲了。還是以前好啊,咱們一起比劍論道,哪有這麼多煩心事。”

是啊,當年哪有這麼多煩心事,想喝酒就喝酒,想練劍就練劍,想吃肉就吃肉,誰也管不著。

可自打那場叛亂後,一切都變的不一樣了。

溫晝掌兵權,常年征戰沙場。溫澤一人一劍戍守皇城,畫地為牢。而他,日日夜夜習兵法,終是遠離了自己幼時的夢想,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

“你知道嗎,其實,我以前很討厭我父親。”莊聽忽然笑著說道,“我父親只是個粗人,除了一身蠻力沒有什麼優點,他總是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衣缽,可我並不這麼想,因為我並不喜歡行軍打仗。”

莊聽說,那時候他最喜歡音樂,一心想做個琴師。他總覺得家裡有父親頂著就夠了,自己也就這樣吧,渾渾噩噩,也沒什麼不好,為此,他也捱了不少打。可自打他的父親在那場叛亂中犧牲後,他便接過了父親手裡的劍,站在父親曾經倒下的土地上,耳邊只有嗡嗡的慘叫聲以及血肉模糊的屍體,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瞭解父親。

那天,他站在城牆上,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叛亂中倒下,鮮血染紅了父親的衣袍。

從此以後,他捨棄了手中的琴,拿起了劍,每天都在苦練劍法,苦讀兵書。他的劍法越來越精湛,越來越熟練。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彈琴的少年,即便所有人依舊把他當做孩子。

溫澤垂下眸,長長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光,神色不清:“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莊聽咧開嘴,笑道:“我呀就是想告訴你,朝廷的事自由朝廷解決,你再怎麼愁也沒用,你好歹還有家人陪在身邊不是,我家可就剩我一個咯。”

“誒,溫澤,”莊聽忽然偏過頭,眼眸裡含著細碎的光,“你倒不如給我講講你和那三位邪師的故事吧,我其實也挺好奇的這些年你為何畫地為牢,即便陛下費盡心思為你正名,你卻一步也不肯邁。”

“呵,想知道啊,”溫澤輕笑一聲,起身朝房間走去,“那你就幫我做一件事唄,事成之後我就告訴你。”

“誒,不說就不說,還讓我幫你做事,咱倆可是好兄弟,怎麼還把賬算的這麼明白!”

“不幫就算了。”溫澤擺擺手。

“別啊,你倒是告訴我是什麼事啊。”

少年的腳步越來越快,背影也越來越模糊,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黑暗後的少年已經開始在構思一盤大棋,一盤與南國匹敵的棋。

南國雖小,其心大,且這些年來勢力不斷壯大,還與域外人有所勾結,以古鉞國如今這般殘破的局面斷然抵擋不了,為今之計,唯有連橫。

翌日,還沒睡醒的莊聽和丸子就被溫澤喊了起來,莊聽頂著睡眼惺忪的眼胡亂洗了把臉,嘴裡還嘟囔著:“不行不行,我還是好睏。”

溫澤用糖葫蘆哄好了丸子後就一把扯過莊聽,帶著一人一娃就朝大街上走去。

“咱們幹嘛去?”莊聽撇撇嘴,很是不樂意,他剛剛還在和周公約會呢,現在就被拉出來幹活了。

溫澤將他們拉到街角,然後披上白衣,胡亂往臉上抹了把泥,一本正經道:“我們打探到,皇帝今天要微服出訪,這可是個大好機會。所以,現在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助塵大夫取得皇帝的信任,這也是山鬼門的計劃之一。而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哭喪,這方面丸子最擅長,丸子,待會兒你跟著我做,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丸子啃著手裡的糖葫蘆,賣力地點了點頭。

“那我呢?”莊聽看著溫澤遞給他血跡斑斑的血衣,蹙了下眉。難不成要他演死屍,扯淡呢,是個人都知道這是假的!

“你啊,這還看不出來啊,假扮逃亡的刺客,然後被我重傷,恰巧此時塵大夫趕到救了你一命,皇帝要是看到了肯定會相信官淮塵。”溫澤挑了挑眉,一字一頓道。

“呸,眼瞎麼,這麼狗血的劇情你都能想的出來,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這是假的。”莊聽順手扔了手裡的臭烘烘的衣裳,一臉的不情願。

“話本子裡面都是這樣講的,”溫澤覺得挺委屈的,畢竟他看到話本里的矇騙套路就是這樣的啊,這也沒什麼毛病啊。

“你話本看多了吧。”莊聽翻了個白眼,冷道,“要想取得皇帝的信任還不簡單,叫山鬼門隨便派幾個殺手,然後咱們瞅準時機救下皇帝,這英雄救美的戲碼比你那個強多了。”

溫澤扶扶額,純純地被氣的又哭又笑:“還英雄救美,救哪個美人,皇帝是男的!再說了,老官是大夫,大夫會武功正常嗎?”

“反正你那個肯定行不通。”

“你!唉,那現在怎麼辦?”溫澤雙手抱胸,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就在兩人一籌莫展之際,丸子忽然眼前一亮,直接朝人多的地方跑去。不管溫澤和莊聽在身後怎麼喊怎麼追,丸子跑的越來越快,也不知看見了什麼新鮮玩意兒。

跑至橋上,丸子蹲在橋邊正啃著手裡的糖葫蘆,還一邊眼巴巴地盯著從遠處走來的中年男子。男子的身後好跟著一命侍衛。

那侍衛三十出頭,腰間掛著一把長刀,看樣貌也是常年在戰場廝殺出來的人,那他前面的人只怕就是皇帝了。

溫澤暗叫一聲不好,丸子這也太胡來了,雖說是你幫你哥哥取得皇帝上信任,但也不是這樣幫的啊。

果不其然,皇帝瞬間就被丸子吸引了過去,皇帝走上前去,嘗試著遞出一顆糖,丸子眨巴了下眼,繼續啃自己手裡的糖葫蘆。

這一幕,溫澤和莊聽看的是倒吸一口涼氣,好傢伙,欲擒故縱被這個小屁孩拿捏得死死的!

莊聽急了,暗罵一聲:“狗皇帝。”接著扯起溫澤就要去救丸子。

“再等等,興許丸子真的有辦法呢。”頓了頓,溫澤還是抱著一絲試試的態度道。

莊聽捶胸頓足,白了他一眼道:“你能指望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取得皇帝信任,開玩笑呢,丸子都被你害死了。”

橋頭上,看的出來,皇帝的確挺喜歡小孩的,見丸子不收他的糖果便命身後的侍衛去買些小孩子玩的玩具。

沒過多久,侍衛就抱著一堆玩具回來了。丸子頓時眼前一亮,拿起撥浪鼓朝皇帝傻傻一笑,玩的不亦樂乎。

皇帝輕笑一聲,抱起丸子,偏過頭,道:“這是誰家小孩?”

侍衛頷首低眉:“屬下這就去查。”

然而,就當皇帝要帶丸子走時,一道急匆匆的聲色忽然傳來:“抱歉抱歉,這位公子,舍弟有些調皮,不曾想衝撞了您,真是抱歉。”

皇帝轉過身,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氣喘吁吁還揹著藥箱的孱弱之人,皮笑肉不笑:“你是他什麼人?”

“實不相瞞,今早我帶舍弟出來行醫,哪知半路走散了,這才原路尋回,幸的遇上公子,舍弟這才沒有出事。”

皇帝垂下眸,對丸子道:“你認識他麼?”

丸子玩著手裡的撥浪鼓,抬頭看了官淮塵一眼,撇撇嘴,然後揚起雙臂:“漂亮哥哥。”

見此,皇帝的臉色也緩和了許多,看來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這個孩子的哥哥,那麼他也不好帶回宮裡了。

“你既然身為兄長,自然要照看好自己的弟弟,哪裡能這般大意。”皇帝厲聲教訓著,似乎有些生氣,轉眼間,他又變換了口吻,想來是對官淮塵的身份起了疑心,“你是大夫?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實不相瞞,在下乃是江湖遊醫,剛來此地不久,在江湖上也頗有些名氣,所以,這幾日病患有些多,照看不過來,這才鬧了笑話。”

皇帝也多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官淮塵,然後拂袖離去。

官淮塵背過身,不動聲色地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絕色的臉龐來,此人的眼角下還有一點淚痣,零零碎碎,更顯美感。

莊聽從一旁的牆角出探出腦袋來,拍手叫好:“嘖,沒看出來啊,你這張臉做的還挺精緻的,連丸子都沒能認為出來。”

丸子眨巴著眼,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來:“漂亮哥哥,我餓了。”

溫澤挑起眉頭,神情微舒,嘴角瀰漫著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丸子早就看出來了,他只是蠢,但並不傻。”

丸子剛眯上眼,就聽見溫澤說他蠢,他揚起腦袋,氣呼呼道:“我不蠢,我會的可多了。”

“好好好,我們家丸子最聰明瞭。”

溫澤抱著丸子慢慢地往回趕,剛剛的那一面,估計足以能吊起皇帝的疑心,他必然會派人查官淮塵的身份。官淮塵這些年在外面的確闖出了不少名聲,想必,皇帝很快就坐不住了。

想著想著,溫澤的眸裡劃過一抹厲色,皇帝這枚棋自然不行,何不擁新帝上位,與他共謀對抗南國的大計。

*

“你個死鬼,敢揹著我在外面勾搭別人,好啊,你今天就給老孃滾蛋!”

一陣謾罵聲傳來,也打斷了溫澤的思緒,他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被一個身材肥大的女人連人帶鋪蓋扔了出去。

那個男人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頂著兩個黑眼圈,精氣虛弱,做起事來也是一頓一頓的,有氣無力。

莊聽撇撇嘴,無奈地搖了搖頭:“惡鬼纏身,沒多少日子了。”

是的,在那男人被一團黑氣籠罩,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被惡鬼纏身了,而且還是那種道行比較深的鬼,怨氣極重。

“呸,老孃供你吃供你喝,你還有哪點不滿意,在外面找人,死鬼,怎麼不去死啊!白瞎了老孃的眼!”

男人身形一頓,揚起那張慘白的面孔,冷冷地盯著那個婦人。

“今晚,戌時,記著別開門。”

男人說完就走了,也不回頭,只有身後的黑氣忽然抖動了起來,幻化出一顆鬼頭來,笑嘻嘻地對著大娘道:“對,別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