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滾滾，如同黑色的死神無聲無息的降臨，火焰吞噬所能觸及的一切，所過之處唯有焦炭。
“為什麼，為什麼啊，我不想死，不想死！”一個士兵精神崩潰，竟然丟掉武器，人像無頭蒼蠅般亂撞。縣令躲閃不及，被他撞到，臉先著地，一陣劇痛後，兩顆門牙斷裂開來。
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衝出戰陣，跳去了無邊的火海。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剛才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慢慢變成黑色的焦炭，火焰侵佔他的每一寸血肉，脂肪燃燒的味道讓人恐懼加倍。他的速度越來越慢，終是無力倒下。
緊繃的弦都已斷掉，灰色的絕望籠罩軍中。
縣令還在一刻不停地命令部隊衝鋒，手舞足蹈，恍若瘋癲。
時間一點點過去，漆黑的夜空也被火光照亮。他們已經被困一個時辰了。
有人發瘋，要麼被自己人殺死，要麼衝入火海，變成一根柴火。
所有人都到了極限，真正的極限。
外面的屠夫能看到裡面發生的一切，饒是他見慣了死亡，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讓他不寒而慄。
印象中將軍從來都是和和善善，待人溫和，但眼前這人間煉獄就是他一手造就的。他給他們的命令只有一條。
殺人。
說出這句話時，那位年輕的將軍面若冰霜，完全看不到往日的親和。
“將軍……”屠夫喃喃道，“我真是一點都看不透你。”
火油的效力馬上過去，火勢看似龐大，其實徒有其表。
他嘆了一聲，低聲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走上這條路，就沒法回頭。
“所有人，列陣！”
火場內，剛才擇人慾噬火蛇不復剛才的神采，漸漸衰弱下去，最後，只剩零星的火苗，圍困他們的火焰還是熄滅了。
“老爺，火滅了，滅了！”老者被一頓煙燻火烤，花白的鬍子都被燒成了灰，臉黑的像鍋底，看起來不像運籌帷幄的師爺，倒像是賣炭的老翁。
此刻他難掩激動的心，“老爺，我們活下來了！”
縣令愣了一下，隨後狠掐自己一把，疼痛讓他確認不是在做夢。
“得救了，哈哈，得救了！”縣令喜極而泣。
“全軍，速速回城，等本縣令調動精兵，定要滅了這幫賊人！”
險死還生的縣令領著敗軍遁逃，然而還沒跑兩步，就看到軍陣整齊，等待已久的玄甲軍了。
“將軍有令，刀必見血，違者斬！”
屠夫大喝一聲，揮舞手中戰斧衝殺入軍，一千玄甲兵挺槍而上，大盾兵架盾保護弓弩手，互相照應。
縣令方面剛跑了一百來里路，又被困在火海一個半時辰，身疲心乏，根本無心戰鬥，只想逃命。
就這樣，玄甲軍大殺特殺，直到天光拂曉。
屍橫遍野，身上的黑甲染成鮮紅色，汩汩流動的血水不斷從冰冷的屍體上流出。
縣令倒在血泊中，精神恍惚。他看到明亮的刀光自眼前閃過，溫熱的液體從身體裡噴出，伸手一摸，是攝人心魄的紅色。
結束了？
他不甘心，掙扎著想要起身。
可身體不聽他的控制，眼前的景象不斷模糊，睏意止不住的攀上心頭。
他想起自己宅子下還埋著萬兩白銀，張師爺家還有他養的情人，嬌嫩欲滴。
還有很多很多遺憾……
“我……還沒有……”
“享盡榮華啊。”
一隻蒼蠅落在他永遠不會再動的眼球上，最後映出的，是蓋滿大地的猩紅。
屠夫杵著戰斧，氣喘如牛。廝殺了一夜，三千人全軍覆沒，無一人逃脫。
人間宛如地獄，穿著玄甲計程車兵吐了出來。
吐完上頓吐下頓，吐完下頓吐酸水。
血腥味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或許這會成為他們一生的噩夢吧。
啪啪啪。
清亮的鼓掌聲迴響在空曠的原野，一個身影從遠處徐徐走來。
“將軍……”
“做得好。”道乾走了過來，臉上掛著先前溫和的微笑。可在屠夫看來，卻比任何猙獰的惡鬼還可怕。
“怎麼了？為什麼你們的眼睛中會有恐懼，殺了一夜的人都沒害怕，現在看到了我反而害怕了？”
道乾依然微笑，“臨遠縣唾手可得，你們會記上很大一筆軍功，賞賜不會少，只會更多。”
眾人噤聲，臉上閃過的情緒百千，唯獨沒有興奮。
“將軍！”屠夫打斷了道乾，“我們是士兵，服從軍令是天分，但我們不明白，為什麼趕盡殺絕。”
“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可憐人……”
“我們不該殺他們。”
說完，屠夫下跪，他明白，以下犯上是大忌。
尤其是質疑軍令，更是掉腦袋的罪責，之前道乾說的很明白了。
可他還是說了，不是不怕，這位將軍既然說了就一定會做，他說會殺人就一定會殺人。
是因為初心。
因為見過貪官汙吏的無恥，平民百姓的艱苦，還有那顆沒丟掉的良心。
如果丟掉良心，他還會為了什麼加入叛軍。錢財？笑話，只怕有命賺沒命花，他家裡不缺這些，至少足夠安穩度日。
良久，一聲呼喚入耳。
他抬起頭，看到表情複雜的道乾。
“起來吧。”道乾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地上的殘屍，“你說他們不該死。”
“他們的確不該死。”
“可我們沒得選。”
“你對他們心懷憐憫，就是對自己最大的殘忍，你憐惜他們，他們卻不會憐惜你。”
道乾說到這裡，閉上眼睛，面上浮現出一層哀傷，“擋在我們面前的，就是敵人，不把他們趕盡殺絕，就是留下禍根，為禍不淺。”
“我何嘗不明白他們的底細。”
“何嘗不明白他們的無辜。”
“可戰場就是這樣，你不殺人，人就殺你，沒有公平，沒有規則，更沒有什麼仁義道德。”
道乾深深嘆氣，“仁者不掌兵，義者不行賈，你們的性命繫於我手，我必須對你們負責。”
“明白了嗎？”
“屬下……”
“你們不明白，看不開實屬正常，沒關係，還有機會。”
“照顧好他們的家人，拯救其他還在水深火熱的人，才能不負亡靈。”
拂曉已至，天邊金色的絲線落在道乾臉上，眾人看到他的神情。
決絕，還有執念。
“世間會有因果報應嗎？”道乾自言，“如果有的話，你們的罪，就由我來承擔。”
“一切都是為了萬世的太平，在此之前，就由我來承擔這份罪孽吧。”
“哪怕，墮入無邊的地獄。”
“我也無怨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