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狸大夫坐在閣中悠悠品茶,碗蓋頻頻剮蹭茶碗緣邊的響聲,刺激著默默坐在一旁的徐玉行的心田,令他渾身刺撓不已。正值晌午,他轉頭看向檻外高掛的太陽,窗外陽光早已收斂起刺目的赤色,有的只是遍佈假意的柔和。

“行運府那邊應當一切順利。”他淺淺一笑。

這裡是青州府內最大的茶樓,離南城門比較接近,因此客流較大。一樓古樸的雕花木門後是茶樓獨有的雅緻,空氣中瀰漫著新茗特有的馥郁香氣,四方桌椅泛著歲月打磨後的滄桑,襯以紫砂壺與青瓷杯的溫潤。茶客們低聲細語,間或傳出幾聲銅壺煮水的嘶鳴和蓋碗翻動的清脆聲響。置身於此,或許讓人心緒舒暢,但或許也能讓人焦躁不寧。玉狸與徐玉行共處一桌,同坐不同心。

“想不到如今,南蠻小兒的炒青技藝竟如此嫻熟,僅需熱湯沖泡便可。雖然味道不如舊時點茶醇厚,但卻省事不少。閉關修養多年,到頭來還是孤陋寡聞了。”玉狸大夫一邊品茶,一邊嘖嘖誇讚。

徐玉行快坐不住了。“夫子邀請的人,真的會到嗎?”

“一定會。”玉狸大夫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把碗底尚有餘溫的殘湯一飲而盡,“應該快了。該叫店家把那幾盤茶點端上桌,我好生伺候。”

“我方才喊過,這會兒應該就能上。”徐玉行回答。

“這樣麼……”玉狸大夫稍稍皺眉,倚靠欄杆看著路上來往的行人。

的確如徐玉行所說,茶點很快就上桌。而好巧不巧,玉狸大夫在路上看到想見之人的身影,看來果真如預想一樣。

“四郎,你且退離,我與他有事談。”

“唯,夫子。”徐玉行點頭應和,起身走下一樓,走出門外。剛才在一樓大堂時,與正往二樓方向走的李慶義擦肩而過。因為不在府衙,為不引人注目李慶義便穿著一件青色道袍,頭戴一方巾,腰束紅絲絛。李慶義駐足回頭看去,總覺得這個男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何處見過。興許只是一時誤看吧,李慶義心想,轉身走上二樓。

他一眼就望見那張熟悉的面孔,應該說是在幻境中熟悉的面孔,此刻正清清楚楚地坐在那裡,恍惚間他竟分不清是夢是醒。

“李通判,”玉狸大夫起身迎接他,“請坐上座。”

李慶義一言不發,徑直走過去坐下,看著玉狸大夫拿起茶壺給他倒滿茶水。

“聽聞通判愛茶,特地在此約您。”玉狸大夫陪笑,把茶碗捧起,“這不知是否是最好的茶,但應當是最貴的。”

在李慶義的眼裡,這行為與一個平民百姓百般討好官員無異,但玉狸大夫外貌上卻是一個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應無所求,他這樣做與其說是諂媚,不如說與舊友重逢的情義。只是,李慶義並不認識他,自然也無從談起什麼舊友什麼重逢。

“有什麼事,但說無妨。”李慶義接過些微發燙的茶碗,茶香的確濃郁,瞬間勾住他的心神。只是平日積蓄不多,這等茶他喝不起,只能望而卻步。

“不急,咱們慢慢聊。”玉狸大夫端起自已的茶碗,“可否先問通判一句,你可信太虛中所見所聞的一切?”

李慶義抿了口茶,思索片刻才開口:“半信半疑。”

“信何,又疑何?”看到李慶義低頭喝了茶,玉狸方才繼續喝茶,“這周圍之人聽不見我們交談,不必畏懼走漏風聲。”

“觀其周圍屋舍、器具、服飾,信其為前朝舊事。但觀其人之相,似野獸般,無從史書筆記中抄錄,疑其為偽。”

“嗯。”玉狸大夫點點頭,“若我直說這些為真,以通判的學識定會認為不真。那麼,通判應該見過一隻黃犬模樣的男子,可對?”

李慶義心頭一緊,沒想到這個外人知道府衙內的秘密。“先生的意思是?”

“哈哈,通判不必藏著掖著。”玉狸大夫端起一碟蜂蜜桂花糕遞給李慶義,見他拿起一塊正猶豫,便收回來自已再拿一塊放進嘴裡打消他的顧慮。“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夜裡有人撞鐘告知他出現,你們當夜逮住他把他關進後院的籠子裡,為避免城內百姓恐慌於是給所有知情者封口費。但是幾天之後,你們發現夜裡有人放跑了他。”

“先生說的沒錯。”李慶義順勢點頭,眼前之人似乎真的知道些什麼,另外如果“放跑”一詞真不是隨口說的話,那就意味著和他想的一樣府裡有內應,而中原人怎麼敢給他們做內應?那隻能是他的同類混入其中。想到這裡,李慶義頓時不寒而慄。

“那傢伙跑了之後,想必府衙之內終日也是提心吊膽,往大了說生怕他攪得城內城外不寧,往小了說生怕哪天被他報復。”

“眾人都是這麼想的。”李慶義把那塊桂花糕塞進口中,甜味瞬間湧上心頭。

“另外我還知道,你與一個叫李演的青年來往過幾次。這李演,可不是一般人啊。”玉狸大夫意味深長地微笑。

“先生是說?”

“我是說,他跟那個黃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中秋前一日,他是不是要求跟那黃犬獨處一會兒?”

“是這樣沒錯。”

“這就對了。他們是同類,彼此之間密謀些私事。”

“真當如此?倒也合情合理。”李慶義隱約還記得自已夢遊山府時看見的一些事,他有理由懷疑李演就是那個黃狸郎。

“可他還救助於我。”

“原因很簡單,你是外人,他不想一個外人來攪局,所以才出手這麼做。”

“當真如此?”

“相信與否全憑通判定奪。”

“可是……”李慶義嘆了口氣,“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呢?那黃犬郎已經不見蹤影,李演的住處我也查不到。這事怎麼翻?”

“這就是我請來通判的理由了。”說到這裡,玉狸大夫剛好喝完茶,把茶碗放下接著說,“如果說,我們逮住了那黃犬郎,想借此暗中送由府衙,通判覺得意下如何?”

李慶義想起知府的話,默不作聲。

“啊,通判多慮了。”玉狸大夫連忙解釋,“是山裡一個獵戶逮到的。我聽聞後就過去看了下,正是之前在青州府的黃犬。於是便藉此機會,來詢問通判意下如何。”

“攆走他,讓他自生自滅吧。”

玉狸大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這居然是眼前之人能說出來的。

“通判的意思是,把他放逐至死?”

“不,我說的很明白,放他離開,讓他別再回到這裡。”

“這……”玉狸大夫有些不知所措。

“多謝款待。”李慶義徐徐起身,準備離開,“本以為前幾日先生引我入境觀其所見,是為告知我此等獸匪藏匿之處亦或弱點,助我等將其一網打盡。但如今看來並非如此。此等事不必勞煩本官,告辭。”

李慶義作揖罷匆匆離開,而玉狸大夫坐在原位並未起身相送。他望著李慶義離去的背影,輕哼一聲。“本想留著趙寅華讓你們處治,但如今看來只能我推一把,內部解決他了。我先去叫回徐玉行。”

徐玉行此時已經回到茶館,在一樓獨自喝茶。他豎起耳朵,從周圍的茶客裡打探到了一點訊息。

“你聽說了沒?原本說是去應天府過冬的黃老夫子,最近又要折返回青州府。”

“嗨,你說也是,這青州府有什麼好待的,要我說還不如去應天府,起碼那裡熱鬧繁華。”

黃老夫子?是李演跟隨的那個老人嗎?徐玉行想了想,這老東西自已先前見過一次,從他身上能感受到特別的氣息,就像玉狸大夫身上散發的那般,身份肯定不簡單。或許李演跟隨他也不是偶然,是有意為之。

正想著,李慶義從面前走過,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發現他已走遠,鬆了口氣。這時候玉狸大夫也下樓來結賬,順便叫上這裡的徐玉行一起走。

“怎樣夫子,一切順利不?”

玉狸大夫眨了下眼。“不怎樣。而且,自趙嶽他們走後我胸口發悶,總有不好的預感,明日咱們啟程去行運府一探究竟吧。”

“趙氏兄弟已經回府了,在自已家裡又能出什麼事呢?”徐玉行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難說。總之先出城吧。”

二人出城路上,玉狸大夫以敏銳的直覺發現人群熙攘的路上有人在跟蹤他們,斜眼向身後看去,確認那人所在位置後,拉著徐玉行拐進一角,幾下繞了個大圈回來,遠觀那人跟丟了後才急忙走出城門。

“剛才有人跟蹤我們啊。”

“我注意到了。會是誰派來的?”

“不用想,定是剛才來到茶樓的李通判做的。”

“果然是他,他剛才就在茶樓。”

玉狸大夫聽到答覆心裡暗笑一聲。

然而他們離開城門不久,玉狸大夫就發現不對勁。原本明媚的天空,頃刻間暗淡下來,變成一片茫茫夜色,繁星閃爍,皓月當空。轉瞬間,連周圍都變成山景,四周松濤陣陣,雲霧繚繞。徐玉行率先反應過來,喊道:“有人給我們佈下太虛幻境了?”

“來都來了,著急走什麼。”玉狸大夫波瀾不驚地抬頭觀望天上星宿,“看來贈與李演的那對靈芝如意生效了呢。”

話語間,一個跟玉狸大夫長相相似但毛色通體為黑、頭戴山嶽冠的黑貓羽士從燭影中顯露。那是在山中涼亭內,看涼亭的簷角像是唐代建築。他端坐石凳,與另一人紋枰對弈。火光映照下棋盤上黑白子仿若雙蛟纏鬥,唯聞棋子敲擊木質棋盤的清脆聲,與世事喧囂遙相隔離。二人眉宇間盡顯悠然,仔細一看,與黑貓羽士一同下棋的是個穿青衫黃貓。

“玄狸大夫麼……”話語剛落,徐玉行就迎接上玉狸大夫轉身而來的目光,頃刻感受到一陣頭痛,逐漸忍不住只能扶住頭慢慢蹲下,直到自已昏厥過去。玉狸大夫伸手接住他的後背,把他倚靠在一塊山石旁。

“你就在此好好休息吧,此事你不該知道。”安頓好他,玉狸大夫起身看向涼亭,難以掩飾心中的喜悅,“雖然那只是個假象……但用來知曉仲徵閣的往事,想必是足夠了。”

玉狸大夫逐漸走近涼亭。玄狸大夫像是感知到了什麼,捏起黑子的手懸在空中微微顫抖,遲遲不肯落下。

“恩師,”對面的黃狸郎輕聲問候,“你的手還沒好利索嗎?”

“沒事的。”玄狸大夫強笑著,把指尖的棋子隨意落在一處。他那穩重而略顯粗糲的中年嗓音在空中迴盪。

“恩師,你輸了。”黃狸郎看著棋盤笑道,順手下一白子。

“是啊,我輸了。”玄狸大夫點頭笑道。

“趁恩師傷病未愈,勝之不武。”黃狸郎搖搖頭,他其實明眼看出老師是在讓他,但好勝與自尊心讓他很不喜歡被這樣對待。

“天色已晚,繼續下去徒費工夫。”玄狸大夫抬頭看向黃狸郎,“你跟瑛琚他們打過交道了吧。去仲徵閣代任吾位,懷瓊意下如何?”

懷瓊道:“此事還有待考量。”

“哈哈,不急。我想你會願意的。畢竟是我愛徒,我能不懂你那點小心思。”

卻見懷瓊低下頭,糾結半天后才道:“我在擔心李演,不捨得離去。他最近頑疾纏身愈發加重,眼見他逐漸消瘦卻無能為力。”

“哦,你說的是那個李氏魯王的後裔嗎。不過說起來,他於你有恩,你知恩圖報,為師甚是欣慰。”

“師父……”遠處傳來一陣呼喚聲打斷二人交談。二人循聲而去,看到的來人,竟是人類青年模樣的李演。他穿著赤色盤領衫,額頭纏繞紅巾,面色蒼白,像生過一場大病,剛才的呼喚聲也充斥虛弱感。

站在一旁的玉狸大夫看得出神,這些對話實在太過無聊,直到看到這令人費解的一幕時瞬間清醒。

“兩個人,莫非本體混進來了?”

玉狸大夫回頭看向徐玉行,他依然昏迷不醒。他記得徐玉行跟他講過,那次引得李慶義夢遊山府時,他好像看見了兩個白狼。但多年來無論是從誰身上搜集的訊息,都是隻有一個的。他先前與這個白狼武夫交過手,有怨恨,但更多的是敬畏。如今他如果真當活著,那或許後面就不好辦了。

想遠了,玉狸大夫轉身回去看,兩人居然在互動。

懷瓊道:“李郎,你怎來此?”

李演道:“來看師父。”

說罷,李演看向玄狸大夫,臉上悲憤情緒流於外表。“師父,你本羽士仙人,如今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玉狸大夫會意地點點頭。“都不是本體。那這樣看來,之前所聞皆屬實。”

玄狸大夫沒有回答,伸出食指放於唇前示意噤聲。

“有人在一旁竊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