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啟六年初秋,濟南府周村。
入夜漸深,突如其來的夜雨伴著隆隆雷聲撕破郊外的寂靜,帶來一陣陣寒意。郊外孑立的一家旅館的老掌櫃,提筆落下賬本最後一字,收起聒噪的算盤,心想今晚可以早點歇息,便插上門閂,拿木槓抵住。他回到櫃檯,正欲滅燈回裡屋,卻碰巧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店家,雨大,勞煩借個宿。”
雨聲、雷聲混雜交錯,外加樓上大大咧咧的男子叫嚷,勉強聽得出門外是位青年男子。旅店掌櫃走到門前,衝門外人大喊:
“店裡打烊,請回吧。”
“這方圓十里無其他旅店,求店家行行好,睡走廊都可,我錢保管夠。店家先開個門吧。”門外的男子懇求著,沉悶的銅錢聲迴響。
掌櫃遲疑了下,心想生意人還是賺錢為先,還是給他開了門。那人穿蓑衣戴斗笠,腳踩木屐,像是早預知有雨而做準備。也許是為讓掌櫃放鬆警惕,他踏入大堂後主動摘下斗笠,露出他完整的臉。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面色白淨,鬍鬚稀少,是個常見的清秀小夥。那小夥也有禮數,摘掉斗笠後順手行了叉手禮。
“店家,可還有空房?”
“有,有,”掌櫃笑臉相迎,“怎麼說也不能讓客官睡地上。”
青年從身上掏出一串銅錢,握在手心遞給他。
看到這麼多錢,掌櫃是又喜又驚,連忙伸手擋住,“哎呦呦,這錢太多了,都能住三四天的,不能要這些。”
“店家,我還不知要住多久。這錢先收著,待退房時你再退給我就是了。”
掌櫃掩飾不住喜笑顏開,收過錢後向櫃檯伸手示請:“那這位客官,先隨我登記個臺賬吧。”
二人走向櫃檯,蓑衣斗笠上的細密雨水順勢流下,滲入地磚縫隙中。掌櫃舒了口氣,翻出臺賬拿起筆。
“客官一看就是大戶子弟,姓何名何?”
青年稍稍沉默,緊接著回答:“姓杜,名懷瓊。”
他待掌櫃寫完、離開櫃檯,提起一盞燈,伸手請他上樓。掌櫃腳步聲很輕,青年跟在他身後不由得謹慎起來,順便聽他在上樓梯時的話:
“還有一間空房。只不過,今晚來了兩個衙役押解著一個犯人,就在空房旁邊。”掌櫃說著,逐漸壓低嗓音,“客官聽老夫一句勸,進房後別鬧騰,儘早休息,那倆衙役看上去可不好惹。對了,剛才他們從這房裡搬走了張方桌,客官將就下吧。”
他沒有回答。掌櫃豈會得知,青年夜至此店,為的就是那一行人。他悄悄跟這一行人一路,但一直都沒什麼動作,似乎在等待什麼時機。掌櫃的回答反而讓他心裡更加踏實,既然就在旁邊,那突發狀況串門進去可就方便多了。
等到二樓,掌櫃輕輕推開一間門,告知他進房。而就在剛才,青年的注意被對面客房的燭光人影還有男人的叫嚷所吸引,掌櫃見他沒反應,輕戳了他腰側,才讓他反應過來。
“客官可得記得老夫的話,早些休息。”掌櫃儘可能去壓低聲音。
青年點頭示意,走進房內,順手關上門,脫下身上的蓑衣倚靠牆邊,露出所穿的赤色盤領衫,坐在還算整潔無落灰的床蓆邊。這房間實在簡陋,簡陋到沒桌案亦沒杌札,地上只有一個蒲團,旁邊的床鋪也是老木打製,上面鋪有一層草蓆,擺有硬木枕和舊床褥。環視四周,才發現角落的燭臺。不過青年心想也沒必要點燈,現在要做的,就是靜下心聆聽鄰房的情況。
掌櫃似是下樓滅燈休息去了,那當今只有那一間房還有亮光。但願自己沒來晚吧,青年心想。窗外雷聲雨聲漸弱,那房間的交談聲逐漸明朗。
“你說咱哥倆真是倒了血黴,押送個犯人去青州那兒。”
“哎呀兄弟,你都抱怨一路了,不能消停一會兒啊?”
……
他就這樣疲乏地聽兩個衙役說了一通廢話,直到喊到那位犯人才打起精神。
“喂小子,看你挺饞的,給你點肉脯吃。”
那人苦笑:“二位爺就別羞辱鄙人了,你看我這枷鎖,怎麼吃得到。”聽聲音就知道,這也是個青年男兒,還略顯稚氣未脫。
“哎呀,反正要歇息,給他開啟就是了,又沒少開,犯人也是人嘛。”另一個衙役說道,“你說自己一個大男兒,不去成家立業,反倒幹起偷盜的行當。”隨著一聲鎖鏈嘩啦聲,另一個人影徐徐起立。
“喂,自己來拿,還得像大爺一樣伺候你?”那個衙役依舊口不饒人。
但那犯人沒有回應,而是低頭冷笑:“真是勞煩二位爺送到這兒了呢。”
兩位衙役看著他,逐漸張口瞪眼,應是看到了什麼可怖之物。只見那個人渾身發生變化,面板冒出細密的黃色的絨毛,雙手變得好似獸爪,而頭部更是大變,尖耳、長吻、黑鼻,竟是黃犬的模樣!
“妖怪,啊,啊!”
給他解鎖的衙役大驚失色,驚叫著就要衝門口跑去。但可惜,那黃犬人離門最近,抬臂就攔住他,順勢把他頂到牆側。接著,他另一手臂打翻燭臺,屋裡頓時暗下來,唯有窗外寒光映襯他那犬首。那個高傲的衙役鼓起勇氣,搬起方桌就朝他砸過去。黃犬側身一躲,而後把方桌踢開,大步上前把他肘擊在地,看著驚慌失措的二人。
鄰房的青年坐不住了,從蓑衣裡取出藏好的佩刀,急忙開門就要衝過去。恰巧此時樓下的掌櫃也被吵醒,提著燈慢慢走上樓,揉著眼喃喃低語:“這是發生了啥,咋還打起來了。”
青年注意到他們此舉吵醒掌櫃,得儘快行動為好。他奮力撞開房門衝進去,那黃犬轉身看向他,卻像見到畏懼之人,稍顯不知所措。青年皺起眉,大步朝他走過,黃犬就像被定身了似的愣在原地不反擊也不逃跑,直到僅有兩步之遙,只見青年忽然拔出刀朝黃犬胸口斜劈而去。黃犬就這樣被一刀擊退,打翻跌到橫七豎八的方桌上,胸口衣物割破,微微滲出殷紅的血。黃犬捂著胸口、齜牙咧齒地嗚咽著。
“嗚……好狠心啊,義兄……”
青年冰冷地責問:“是他指使你的?”
黃犬一咬牙,趁青年鬆懈時,大步流星朝窗奔去,以頭撞開,逃離旅館。青年沒攔住他,突然意識到掌櫃已經到門口了,再看看這兩個靠到牆邊站不起來的衙役,心想自己也沒法逗留,蓑衣棄了便棄了,於是緊跟著撞破的窗子竄出去,身軀前傾平穩落到溼軟的地面。
樓上傳來那掌櫃的哀嚎,夾雜微弱的雨聲。青年模糊聽著,大概是在心疼桌臺、窗戶,或者害怕因這兩位衙役而被官差怪罪下來。他簡單盤算下得出,那一串銅錢拿來修窗修桌是綽綽有餘的,於是也不打算再折返。只是,自己似乎跟丟了那隻黃狗人,為今之計先去青州,再做打算。
“懷瓊君要到哪兒去?”
低沉渾厚的男聲,似是故人言。青年聞聲環顧四周,卻只是一片陰鷙。一股預感生起,難道說,他回來了嗎?可他不是……
他顧不得多想,趁著夜色,消失在無盡的漆黑中,隱匿蹤跡。
這事很快就傳到縣裡,很多人不信兩位衙役說的話,更多的是當成失手放跑犯人而編造的藉口。不過對於此事,官員卻不便直接否定。僅過兩日,這事便傳進青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