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偽?噁心?”衡瑾年唇角顫抖,臉色鐵青,“你十二歲那年落水後高燒不止,是誰日日為你去雷音寺祈福?你與我慪氣絕食,又是誰奔波幾百裡,親自去宛陵請名廚回來討你的歡心?衡夕啊,你的心莫非是鐵打的?”
是啊,衡瑾年也知道吳霜那肉眼可見的嫻淑大度,是在衡夕母親去世後才大顯身手的。
胎死腹中的不是吳霜,抑鬱而終的也不是吳霜,她大可以在被扶正後不要臉皮地裝作一副將衡夕視如己出的樣子,可衡夕又不是沒見過她之前的嘴臉——陽奉陰違,口蜜腹劍。
“如果我娘還在,她絕不會讓我落水,也絕不讓我與您慪氣。”衡夕又不是生來就這麼彆扭,娘還在的時候,她也可以任性撒嬌,懵懂天真,不知人心為何物。
衡瑾年長嘆一聲,蹣跚踱回,跌進太師椅裡,搖頭揮手:“你冥頑不靈,沒有良心!我教不了你,你回宛陵吧。”
四年前衡夕被徐立清騙進寺院禪房,險些清白盡失,幸好有僧人路過撞破,將她救出。
此事不知被誰宣揚開,眾口鑠金,皆傳是衡夕想嫁徐立清想瘋了,設計害他。
衡夕被流言壓得喘不過氣,已有輕生之意,於是提著劍找到在馬場肆意風流的徐立清,一劍刺傷了他。
事後榮國公一家皆沒有追究此事,反倒是衡瑾年嚇得半死,押著衡夕上門致歉,又將衡夕像燙手山芋一樣丟回她宛陵舅舅家,美其名曰反思悔過。
要不是一年多前衡夕祖母病重想見長孫女最後一眼,恐怕衡夕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回雍都了。
這回又是老手段。
其實回宛陵沒什麼不好的,只是,“回宛陵可以,母親的嫁妝我要一併帶回去。”
第一次回宛陵她還不諳世事,舅舅舅母接到這個風塵僕僕分文沒有的小姑娘,任勞任怨照顧她一年多,才終於忍無可忍地提起衡夕母親豐厚嫁妝的事。
當年為了讓女兒在勇毅伯府不至於抬不起頭做人,衡夕外祖父硬是搭上了全部的家財,如今外祖父早已去世,舅舅舅母本就日子不好過,衡夕若不帶母親的嫁妝回去,等於答應回宛陵要飯。
“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呢?去宛陵只是磨磨你的脾性,帶走嫁妝,難道你不回家了?”吳霜哪能想到這小妮子這麼狠,嫁妝的事她都敢提。索性再添一把柴。
吳霜的預謀倒也順了衡夕的心意:“父親,我此生再不回雍都,可以帶走我孃的嫁妝了嗎?”
反正這個家裡本就沒有誰希望她回來,包括衡瑾年。
“走!你都帶走!以後別再踏進勇毅伯府半步!”
得了衡瑾年這句準話,衡夕果斷轉身離開正院。與其在雍都朝不保夕地耗著,真不如回宛陵,憑著外祖父當年的家資,總能和舅舅舅母一起東山再起的。
衡瑾年望著衡夕決絕的背影,心口一陣陣梗痛。
這孩子,到底為何變得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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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望日,早鶯爭春。
衡夕安靜地趴了兩日,傷口癒合得倒快,現在已能正常活動。
白綢也拆了,看風景雖模糊,盯得稍久就會抑制不住流淚,但萬幸是沒有瞎,只需要再靜養幾日便可。
“姑娘還沒走,那吳氏都開始教唆婆子們算計姑娘這些年在勇毅伯府的吃穿用度了。”
姑娘和伯爺鬧過那次絕食以後,就再沒去過正院用膳,伯爺也從不派人來傳。
這下子可算給廚子找到個編排姑娘的理由,一邊抱怨還得給大姑娘“開小灶”,一邊以忙不過來為由明目張膽地剋扣姑娘那份伙食。
素瑤鬧過好幾次,可誰讓這後宅是那吳霜一手遮天呢。即便捅到了勇毅伯面前,禁不住吳霜掉幾滴淚,勇毅伯便心軟,糊里糊塗地讓姑娘聽話懂事。
這些事,跟著姑娘這些年,素瑤也早能看清了。
“素瑤,你吃吧,我不餓。”衡夕趴靠窗臺,慵懶得像一隻雪白小貓,軟軟的嗓音無端勾人。
素瑤語調裡裹著寵溺:“姑娘,多少吃一些,你還在養傷呢。”
“把那些粗糠爛菜都給你家姑娘扔了,看我給你們帶了什麼好東西!”
姜韞姿人未到聲先至,手裡兩隻留香食肆的食盒比她這個貌美的女娘還要抓眼。
“姜姑娘有心了,還記著我們家姑娘就好留香家的一口。”素瑤趕忙撤了從前院端來的飯菜,騰出桌椅。
姜韞姿媚眼一拋,模樣驕傲:“那當然了。”
衡夕慢吞吞走到食桌前,望著滿桌留香食肆的招牌——黃金春盤,玉蔞蒿,百花糕……嘴角不覺就揚了起來。
“快嚐嚐。”姜韞姿先遞給衡夕一塊春餅,見她胃口不差,拼命給她夾菜,“多吃些,都是你愛吃的。素瑤,你也坐。”
“遵命。”
姜韞姿撐著下頜,心滿意足地望著主僕二人大快朵頤,忽而想起正事,扭身將房門緊閉,壓低聲音道:“夕夕,我娘怎麼說你要帶義母的嫁妝回宛陵啊?這幾日那位勇毅伯夫人到處賣慘,都哭到我娘面前去了。”
說什麼替勇毅伯不值,白養了女兒。要不是母親在場,姜韞姿真想進去罵那吳氏幾句。
“是,他們嫌我在衡霓議親之際鬧出事,要趕我回宛陵,我既然要回去,就必須帶著我孃的嫁妝。”衡夕耷下蝶翼似的眼睫,忽然很難過。
只顧著和這個家決裂,都忘了真的回宛陵,又要和姜韞姿分開。
姜韞姿握緊拳頭,憤懣不已:“真過分,你被冤枉,還受那麼重的傷,他們居然只關心衡霓嫁不嫁得出去。”
“算了,反正他已經答應我了。以後,我再也不用忍受和他們一家人待在同一屋簷下了。”
姜韞姿眨巴眼,貼近衡夕,委屈不已:“那你回宛陵了,我怎麼辦啊。我這麼驕縱,除了你,沒人受得了我的。”
衡夕噗嗤一笑:“哪有人說自己驕縱的,阿韻,你很好,你值得這世間最好的。”
姜韞姿努著嘴,埋進衡夕懷裡,“可我捨不得你,想想別的辦法吧,要不你帶著義母的嫁妝住進定國公府?”
這下連素瑤都忍不住笑了,“姜姑娘,你莫非要和我們姑娘過一輩子?總歸,都是要嫁人的。”
衡夕也笑:“你總一心給我謀親事,你自己的姻緣呢?一點都不操心?”
姜韞姿直搖頭:“我不是有我娘幫我操心嘛,其實我娘也想幫你張羅的,但是怕你礙於長幼尊卑,不喜歡也不敢說不,就把這重任交給我了。現在好了,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呢,你就要走了。”
衡夕一直以為姜韞姿在瞎胡鬧,沒想到背後還有那麼一層,義母對她,當真是盡心竭力。
“阿韻,我就算回宛陵,你也一直在我心裡,我每年都回來看你一次,好不好?”
姜韞姿抿抿嘴,“半年一次。”
衡夕哭笑不得,“那我住在馬車裡好了。”
姜韞姿妥協,“好嘛好嘛,就一年一次,不許騙我哦,也要常寫信給我。”
姐妹兩個說定以後,又談了些家常趣事,值天色將晚,姜韞姿依依不捨地離開,剛踏出勇毅伯府,鷹似的目光一下鎖定住街角鬼鬼祟祟的應鴻雪。
“你幹嘛呢?心裡有鬼啊?”
應鴻雪來得頗早,見姜韞姿的馬車橫在門口,躲著沒進去。不成想白躲了那麼久。
“青天白日哪裡有鬼。”應鴻雪摸了摸袖袋,“她因我受傷,我來送點藥。”
為此可是專門跑到太后那裡賣了個乖,太后也果然沒讓應鴻雪失望,揪住機會就賞給應鴻雪一本雍都貴女圖讓他挑一挑。
為了不讓太后亂點鴛鴦,應鴻雪只好拿封伯宴當擋箭牌。
對太后來說,封伯宴這塊硬骨頭可比他應鴻雪難啃多了,得知封伯宴對衡夕頗為不同,她果然撇開應鴻雪不管,一門心思讓人去查衡夕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