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走進了死衚衕,饒是朱英、平安這種向來以沉穩著稱的老將也不禁有了幾分焦躁。
這日,朱春回到府中,卻見長子朱春立在廊下,見到朱英忙上前施禮。
朱英疲憊地擺擺手道:“有什麼事明日再說罷。”
朱春見父親一籌莫展,關切道:“爹爹,可是審案沒有進展?”
朱英聽說,站定了看著這個兒子。朱春自幼恭順有禮,年紀不大卻行事穩妥,聽聽他的意見也未嘗不可。
朱春道:“爹爹何不去請教一下高淳郡王?”
朱英思忖片刻道:“也好,你去準備一下,我們現在便去。”
傍晚,朱英帶著朱春備了厚禮前往高淳郡王府。
聽說朱英拜訪,高淳郡王府一改往日夜不掌燈的規矩,俱府上下燈火通明。
府上眾人,連日的奔波都已疲累不堪,尤其是張戩,眼睛熬得紅紅的,面色晦暗、白髮蓬生。世勳其實狀況更糟,他中毒頗深,得救以來卻無法休養,此時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極。他本是閉門謝客的,但來的是朱英,他與朱英朱春本就交好,且這次還得朱英鼎力相助。世勳已聽說了朱春查案並不順利,估計也是藉著探病來找自己這個當事人瞭解一些線索。朱春為人厚道,又不遺餘力支援太子,世勳便也願助他一臂之力。
世勳見了朱英,就要掙扎著起來。朱英忙上前阻止道:“我本就是來探望,不想卻擾了殿下靜養。”朱春也忙上前施禮。
世勳打起精神道:“此次兄長捨身相助,本想等養幾天再登門致謝的,還勞煩兄長親自過府,小弟就此謝過。”
朱英道:“殿下勿要如此說。”
世勳知朱英不好提查案之事,便主動問道:“聽說兄長和平安兄領旨查太子殿下遇刺一案?”
朱英便藉著世勳的話將當前案情說了一遍。
其實朱英所說世勳早已知曉,但他還是耐心聽朱英說完,方道:“襲擊兄長的那一眾刺客,兄長可曾查過?”
朱英嘆道:“怎麼沒查,那些刺客訓練有素、來去如風,我就想著是否出自軍營。便將直錄境內所有衛所駐軍俱查了一遍,當時太子殿下遇刺後,各駐軍都高度戒備管控極嚴,絕不會有數百兵士溜出去當刺客的。”
世勳略一思忖道:“他們肯定不是從天而降,總歸有出處,兄長可否想過,這些刺客如果不是出自軍隊,那便是江湖幫派,能一次出動這麼多人的江湖幫派也不外乎漕幫和鹽幫而已。”
朱英恍然大悟,對世勳感激不盡。
世勳給朱英指明瞭漕鹽幫的線索,卻沒有告訴他丹青苑與鹽幫的隱秘關係。
送走朱英父子,世勳對張戩道:“朱英此去一番詢查,必將打草驚蛇,現在我們只需在暗處牢牢守住丹青苑,守株待兔即可。你馬上讓雨虹和蠻山去丹青苑盯著,若有什麼風吹草動,即刻來報。”
雨虹和蠻山領命,出了江東門,剛過江東橋,就聽見前方兵器相交和打鬥呼叱,兩人趕忙飛躍上前,只見丹青苑門前的敞地上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個人,其間有黑衣人也有店內的夥計。丹青苑那個叫觀土夥計渾身是血,正力拼兩名黑衣人,不料觀土竟然是一位高手,但已受傷頗重,只是拼了性命去阻擋兩人,招招直取對方要害,有著與兩人同歸於盡的念頭。兩名人黑衣人是敵方無疑,稍一遲疑,雨虹已仗劍加入戰團,一柄薄劍猶如靈蛇,上下翻飛,直取兩名黑衣人。觀土此時已燈盡油枯,見有援兵趕到噴了一口血便伏倒在地。
一交手,彼此都暗暗稱奇,雨虹自出山以來還未遇到能與她過五六招以上的對手,而這兩人在電光火石間就與她拆了數十招,自己雖能遊刃有餘,但對方也沒有落敗的跡象。而兩名黑衣人,自詡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行走江湖鮮有敵手,不料到今天在丹青苑遇到的一眾夥計都是厲害角色,觀土的武功明顯在兩人之上,若不是自己人多勢眾,觀土負傷,全軍覆沒的就可能是己方。而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蒙面人,竟能以一第二還佔了上風。
屋裡蠻山也與人過上了招,兵刃交接乒乒乓乓聲不絕於耳。雨虹心想,那邊如有一個如此的對手,蠻山必定難以抵擋。可過了百餘招,此二人配合默契,劍招纏綿不絕,自己一時半會還不能取勝無法脫身,不免有些心焦。
雨虹疾如閃電,刷刷連出幾劍盪開兩人,縱身向屋內躍去,兩黑衣人也紛紛躍起追趕。哪知雨虹只是虛晃一槍,騰起在半空時旋即回身,一揚手兩枚透骨釘激射而出。兩黑衣人剛躍起兩枚暗器便撲面而至,他們雖是絕頂高手也躲避不及,一人急忙揮劍格擋卻被打中了臂膀,另一人使出千斤墜,驟然縮身將透骨釘躲了過去,電光火石間雨虹在半空已旋身而至,一劍斬破他的喉嚨。
這透骨釘是越女劍派的獨門暗器,約1寸長,前有倒刺後有血槽,被它打中,就算不是要害也會因失血而亡。
雨虹也不理會另一受傷之人,足尖輕點,身形如離弦之箭般飛身進屋,只見蠻山正和一個黑衣人打的激烈,此人武功雖不如外面的兩名劍客,但也算是高手,所幸此人似乎也受了傷,劍法雖然精絕,但稍稍有些遲滯,就算如此,蠻山也已是苦苦支撐險象環生。雨虹不假思索一劍直取黑衣人後心,黑衣人旋即轉身運劍來格,兩劍並未相交,雨虹第二劍已鬼魅般的刺向他左肩,黑衣人大驚,向後側身堪堪避過,還沒來得急鬆一口氣,雨虹第三劍已橫斬下來,黑衣人已無法閃避便被從肩到胸切開,慘叫一聲向後倒斃。
蠻山執劍跪地喘息,雨虹關切道:“傷的重不重?”
蠻山道:“皮肉傷,不用管我,快去找孔老闆。”
雨虹來到後院,只見地上也是橫七八豎倒了數具屍體。突然,一陣極其細微破風聲從院角而來,雨虹知是暗器來襲,越女劍的精髓就是疾如閃電,雨虹在身前挽起一團劍花,叮叮兩聲那暗器被彈回,黑暗中有人被射中,“啊”地一聲慘叫。此時蠻山已提了燈過來,只見院角孔漢昌渾身血汙躺靠在牆上,手中拿了一支小弩,見了蠻山虛弱道:“是你們?”
蠻山道:“我們殿下說你有危險,讓我們來護你安全。”
孔漢昌自己都沒想到那人竟會對自己痛下殺手,世勳卻能想到,不由得對這個高深莫測的王爺又多了一份欽佩。
孔漢昌虛弱道:“這弩箭有毒,請小兄弟把我懷裡的解藥拿出來給我服下。”
蠻山認得這精巧的小弩,與世勳所用的一模一樣,叫龍舌弩,所用弓弦為西域特產的野牛筋,只有巴掌大小,卻力道強勁,特別是裝填方便,是防身的妙物。孔漢昌見這龍舌弩過於小巧,怕射出弩箭殺傷力有限,所以是淬了毒的。
蠻山過去果然在他懷裡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兩粒給他服了。
蠻山扶起孔漢昌問:“孔老闆可還能走?”
孔漢昌腿上和肋部本就中了刀,剛才又被彈射的弩箭射中肩膀,此刻已支撐不住道:“此地……不宜久留,還麻煩你們送我去個安全隱秘之處。”
夜半,王府上下正待休息,世勳卻輾轉難眠,想到生死不明的陌上,世勳心裡便隱隱作痛,動用了一切力量去搜尋仍是音訊全無。
想到自己離京多日,已多日沒看過蒐集朝野資訊的邸報了,便讓張戩取了來。
正看著,世勳突然面色慘白,手扶在椅子上顫抖不已。
張戩見世勳如此狀況,以為他身子不舒服,忙過來攙扶道:“可是身體不舒服?我去請馬大夫”
世勳搖頭道:“快!快召集人去丹青苑。”
世勳帶著張戩、月霞等人趕到丹青苑時,這裡已恢復了往日平靜。但滿地橫七豎八的死屍無聲描述著這裡經歷過如何驚心動魄的惡鬥。看著這一地狼藉和屍骸,世勳深悔自己輕敵,沒有多派人手過來。
張戩提著燈忙把所有屍體檢視一遍,都是黑衣人和丹青苑的夥計,並沒有雨虹和蠻山,也沒有孔漢昌,世勳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可若是雨虹蠻山救下了孔漢昌,他們不回郡王府究竟會去哪裡?
“殿下!”這時,張戩在後院叫道。
張戩扶著地上一個血人道:“他還活著。”
世勳走近一看,他認得此人正是那日裝裱書畫的夥計觀土。
世勳道:“趕緊抬回去,萬不可讓他死了!”
觀土被帶回郡王府,還好馬伯彥本就留在王府給世勳療毒,經神醫一番救治,終是撿回了一條命。
聽說觀土醒了,世勳親過來看他。
觀土想要起身,牽動身上的傷口一陣劇痛。
世勳擺手道:“你躺著就好,不用起來。”
觀土只得躺下道:“多謝殿下出手相救。”
世勳看了他懇切道:“你若真是要謝我,就如實告知你們孔老闆的去處。儘管你們孔老闆幾番追殺我,昨晚我還是讓人前去救援,可你們孔老闆為何還是以德報怨,現在我的兩個屬下都不知所蹤?”
觀土面帶慚色道:“殿下誤會了,我們孔先生是最重情重義之人,決計不會恩將仇報,殿下放心,您的兩個屬下若是和孔先生在一起,定然毫髮無損,我們先生也就是太重情重義才會……”說到這裡,觀土突然打住。
世勳見他欲言又止,冷笑道:“既然都要被滅口,難道你還不想說嗎?”
觀土臉色清白,淡淡一笑道:“殿下一定想知道追殺您和太子的幕後真兇吧?如果我說不知道,殿下是否會認為我不夠誠心?”
世勳未置與否,反問道:“難道不是你們漕鹽兩幫?”
觀土見世勳已然知曉自己身份,坦然道:“是的,前面在半路刺殺太子和殿下的確實是我們漕鹽幫,但昨晚追殺我們的卻是原龍鳳皇帝韓林兒的御前侍衛。”
“什麼?”世勳吃了一驚,韓林兒還沒死?但轉念一想,這決計是不可能之事。當年朱元璋派廖永忠溺殺韓林兒,他的屍身可是運回應天府安葬的,按朱元璋的行事風格,韓林兒之死是關係到他稱帝的關鍵所在,他自己都曾用過瞞天過海之計,讓韓成代替自己受死瞞過了陳友諒而死地而後生,他絕不會允許出現有人冒充韓林兒而死的情況。
觀土知道這很難讓人相信,繼續道:“我們孔先生曾是韓林兒的幕僚,韓林兒死後,孔先生的義父也就是漕幫老幫主陳雲天把幫主之位傳給了他,後來又機緣巧合,孔先生又統一了漕鹽兩幫。以前他們各路軍閥忙於爭奪地盤,無暇顧及我們這些幫派,漕鹽兩幫在孔先生的帶領之下發展壯大。後來大明建朝後,要收緊賦稅,我們漕鹽兩幫不得不轉入地下。也就是這個時候,韓林兒的原御前侍衛閔天鵬、閔天雕兄弟找到孔先生,說韓林兒未死,讓我們先生要繼續效忠於他。”
昨夜一役,觀土確實傷得很重,此時說著嘴角竟淌出血來。
世勳見了忙道:“快別說了,先養好傷再說。”
又轉頭對張戩道:“快請馬大夫。”
觀土咳嗽了幾聲,悽然一笑道:“不要緊,我這一條命本就是殿下救的,我就懇求殿下一件事,若與孔先生,望殿下能網開一面。”
世勳點頭道:“若他未傷害我的兩名屬下,行刺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觀土聞言滿眼感激,繼續說道:“我當然不信閔天鵬、閔天雕背後的那個人是韓林兒。可不知為何,孔先生卻自此對此他們死心塌地、言聽計從!我感到他們背後之人在朝廷中權勢極大!先前,我們鹽幫總舵設在談洋,每次官府派兵去剿,我們均早早得到訊息,所以官府每次都撲空。後來劉基上書要在談洋設衛所徹底剿滅鹽幫,不想劉基自己卻被告發,說他在談洋為自己修建墓地是覬覦龍脈有不臣之心。”
世勳接了觀土的話道:“再後來,你們就到了京城?那個人給你們庇護,你們投桃報李,舉全幫之力給他上貢銀子?甚至為他們鋌而走險刺殺太子?”
觀土淡淡一笑道:“原來,殿下什麼都知道。除了銀子,也做些打探訊息、監視百官的差事,但像前次讓我們在直隸的人員傾巢而出去截殺太子和殿下還是第一次。”觀土說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此時馬伯彥進來,掀開被子看了看他胸前傷口,又搭了脈。皺眉道:“胸口這一刀傷的很深,失血也極多,好在身強力壯,換做旁人早就沒救了。現在需要靜養,萬不可挪動,也不要說話,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觀土所說之人在世勳腦子裡飛快的過了一遍,閔天鵬、閔天雕兄弟在江湖上也曾是響噹噹的人物,以他們兄弟為首的一幫龍鳳御前侍衛自從韓林兒溺亡後,就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後來卻能為此人所用。在洪武朝中,效忠韓林兒龍鳳政權的舊人,洪武帝尚在當吳王之時就清理乾淨了,能在當今朝廷呼風喚雨,又能差遣韓林兒舊部,還意欲謀殺太子的人?會是誰呢?胡惟庸?反對在談洋設立的巡檢司彈劾劉基的吳雲等人是胡惟庸一黨。但胡惟庸若要謀反,定不會愚蠢到去刺殺太子。但又一想,也正因為如此,大家抱瞭如此想法,刺殺太子的罪名可以嫁禍於諸皇子,在朝廷引起儲君紛爭,他正好可以渾水摸魚。可如果真是胡惟庸,他怎能號令韓林兒的舊部?還有孔漢昌作為江湖中人、江湖兩大幫派之主,又為何要效忠於他?難道僅僅為了尋求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