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冷肅的建築,被蜿蜒群山圍繞,宮尚角沉默地坐在醫館門口,彷彿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一個慌亂的身影快速爬上長階,暖黃燈光由遠及近,逐漸清晰。

“音音!”

宮尚角起身伸手想要拉住她,但是眼前人好像全然沒有注意到他,像風一樣颳了過去,快得讓人抓不住。

醫館內,宮遠徵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胸前大片衣服被血染紅,看上去凶多吉少。

床邊人烏泱泱地跪了一地,氣氛慘淡。

聆音剛衝進來,就看到這番景象。

她嚇得呼吸一窒,憋了一路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走到宮遠徵床邊,感覺自己的手都隱隱顫抖起來。

走近一看,她狠狠鬆了口氣,抹了把淚。還好還好,她看到宮遠徵的胸膛在微弱地起伏著,還有根上好的野山參吊著他的命,想來情況已經穩定了。

聆音摸著自己還在突突跳個不停的心臟,心有餘悸。

天老爺,要不是她觀察得仔細,這會子已經要被他們嚇死了。這人還好好的呢,他們跪個什麼勁?!

聆音直呼晦氣。

她懸了一路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但是雙腿卻癱軟了,控制不住就要栽到地上。這時,一雙寬闊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宮尚角面含擔憂,“可是路上跑得太急,腿軟了?”

“不是,被嚇的。”

聆音卸了力,半靠在他身上,感到輕鬆了許多。

“我先扶你出去,讓遠徵好好休息。”

聆音點頭,慢慢挪步走到外面,與宮尚角並肩而坐。

宮尚角臉上帶著濃重的疲倦,他看了看被放在一邊的精美絕倫的龍燈,開口將事情的原委緩緩道來。

遠徵發現了上官淺去醫館拿的藥材,合在一起熬製就是劇毒,怕她給他下毒,於是跑來角宮,用暗器打碎了他已經端到嘴邊的粥。

他以為是刺客,下意識地拿起桌上的碎瓷片,用內力朝著那人刺了出去。

人倒地的時候,滿頭銀鈴清脆地響了起來,宮尚角才驚覺,自己打中的是誰。

宮尚角緊緊捏著拳頭,心頭盡是懊悔。他自傲武功高強,從不失手,那碎片,刺中了遠徵的心脈命門,一個處理不當,他怕是已經沒有命在。

他又想起剛才,遠徵嘴裡含著血,痛得渾身顫抖,還是斷斷續續地對他說,粥裡有毒。

哪怕自己性命垂危,還是一心牽掛著他。

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但他從未想過裡面會有自己親人的血。只差一點,他就要親手斷送了弟弟的性命。

聽完,聆音沉默了很久。心裡除了氣憤,還有心疼,心疼宮遠徵,也心疼宮尚角。

看到那盞龍燈,一些久遠的記憶也漸漸回籠。

有一年上元節,宮遠徵為了給宮尚角一個驚喜,偷偷花了很多心血,修補好了朗弟弟的那盞舊燈。

只有聆音知道,為了修燈籠,他的手指被鋒利的竹片颳了很多道傷口。可那又怎樣,少年一腔熱忱,只為了哥哥能高興。

可那盞被精心修補好的燈,換來的只是宮尚角的斥責。更有金復那個天殺的,對宮遠徵說出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殺人誅心之話。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麼心碎的宮遠徵。

可宮尚角也沒錯,那盞舊燈,是他死去的弟弟留下的唯一念想。都說睹物思人,若是無物可睹,對心餡痛苦的人來說,那是另一種失去。

聆音注視著高處的燈塔,篤定地說:“我不信你沒有懷疑過上官淺。”

因為那樣,你就不是宮尚角了。

“不錯,沒有遠徵,我也不會喝下那碗粥。”

當時角宮的下人都被他遣走了,可以說整個角宮只有他和上官淺兩個人。如果她選擇在此時動手,絕非難事。

他不敢賭。

“但,你還是陷入了她溫言軟語編織的情網,失去了以往的洞察力。”

不然宮遠徵跑來時,叮鈴鈴的響聲,有耳朵的人都聽得見。

美人鄉,英雄冢。

連宮尚角也逃不過。

沒等宮尚角回答,聆音已經站起身,“宮尚角,再對他好一點吧,他只有你了。”

宮尚角忽然笑了,“音音,你還是更關心遠徵。”

聆音:“是嗎?”

宮尚角也起身,自顧自往前走著,留下一個冷傲的背影。

“走吧,遠徵該醒了,我們再不去,怕是要鬧脾氣了。”

宮遠徵果然已經清醒了,只是臉色還不大好看。看到宮尚角,他叫了一句:“哥。”

待看清宮尚角身後的聆音,他愣了下,不自然地說:“你怎麼也來了?”

“那我走?”

見聆音做出轉身離開的動作,宮遠徵急了,連忙坐起來,“哎——我哪裡是這個意思,還不是怕你看了擔心。”

沒想到動作幅度太大,牽扯到了傷口,宮遠徵疼得“嘶”了一聲,宮尚角見狀連忙把他摁回床上。

聆音本就是想開個玩笑,看到他這樣,瞬間裝不下去了,“你還真是個祖宗,有傷在身,也不知道安分些。”

宮尚角端起大夫熬好的藥,餵給宮遠徵喝。

結果,藥還沒喂完,金復進來彙報宮尚角的命令。

宮子羽一行人剛偷偷進入密道,就被侍衛發現了,想著宮門外是角宮的職責範圍,便稟告給了宮尚角。

宮尚角本就懷疑雲為衫,怎麼可能放心她出舊塵山谷,便派角宮侍衛出去盯著他們。他的猜測果然沒錯,云為衫失蹤了。

聽了金復的回稟,宮尚角說:“我這裡走不開,你先帶人去抓云為衫,我隨後就到。”

金復:“是。”

這時,宮遠徵出聲了:“哥,我已經沒事了,你去吧,抓刺客要緊。”

宮尚角自然不同意,宮遠徵繼續勸道:“你親自出馬,到時候和云為衫當面對峙,省的他們又抵賴。”

聆音也搭話道:“你去吧,這裡有我。”

“好,遠徵你好好休息,若是有事,直接給我發訊號。”

宮尚角說完把藥碗遞給聆音,對他們交代一番便離開了。

他們一走,醫館頓時安靜下來。

聆音給宮遠徵喂完了剩下的藥,又服侍他躺下,給他掖了掖被子。

“睡吧,你現在需要靜養。”

“你要走了?”

聆音搖頭,“不走,我在這裡守著你。”

宮遠徵的眉毛擰在一起,“守什麼守,我這麼大人了。陪我坐一會兒你就回徵宮睡覺,冬日夜涼,容易受寒,你要是生病了不還得我照顧你。”

“可是,你現在還需要人照顧,我哪裡走得開?”

宮遠徵現在身體還很虛弱,不能下地行走,要是在徵宮還好,有下人伺候,但這裡是醫館,若是沒人守著,夜裡想喝個水都難。

“我還是個病人呢,你就當心疼心疼我,別折磨我了。”

剛才喝藥的時候,他就在觀察她了。她看起來很是疲倦,眼睛都是紅的,想來是擔心他哭的,她更需要好好休息。

“那你現在就應該早些睡覺,等你睡著了我再走,不然我不放心。”

宮遠徵閉了閉眼,說:“睡不著。”

聆音:“……”

還沒睡就知道睡不著?

“那你想聊什麼?”

“大夫給我拔碎片的時候,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其實,我有些害怕。”

他本以為自己不怕死,畢竟這麼些年,他都是在自己身上試藥,然後觀察身體的各種反應,才能有如今的成就,徵宮也才能有今天的輝煌。

他什麼苦沒吃過,沒有痛沒捱過?

可真正接近死亡的時候,他還是怕了。害怕哥哥會因此內疚一輩子,他本就因為沒能救下母親和弟弟自責不已,若是再加上他,宮尚角的餘生怕是都要在悔恨中度過。

害怕徵宮在他手裡敗落,徵宮的長輩在那場大戰中盡皆身亡,只剩下他一人,如果他死了,徵宮要怎麼辦呢?

害怕聆音會因此傷心,她已經沒有了家,在宮門寄人籬下,哪怕他們對她都很好,但他知道,宮門不是她的心安之地。在徵宮有他護著她,如果他不在了,她的日子會不會更不好過?

以前他從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們說他冷血,說他做的毒藥惡毒,無所謂,讓別人害怕,總比害怕別人要好。

可人心不是銅牆鐵壁,那個喜歡玩蟲子,父親死了也不哭的孩子,又真的不會受傷嗎?

聽到他的話,聆音淚意洶湧。她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被命運打磨得冷硬,但宮遠徵總能戳中她心上僅存的一小塊柔軟。

“那就好好愛惜自己的性命,宮遠徵應該為了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了任何人。”

她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邊她坐的凳子上,然後關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