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朋把幾張影印紙放在老焦面前時,老焦只是淡淡瞟了一眼,把它們從棋盤上拂開,叉著雙臂往後一靠。
“你最近偷學不少,棋技進步了。有屁就放,有話快說,今天干嘛找我下棋?”
“這招是跟你學的。你降低水平陪我下棋,當我的老師和朋友,不就是想利用我,幫你在靖山當間諜兼打手?”
老焦興趣盎然的看他:“太抬舉我了,我只是個水電工,哪有本事操控學校老師?我以為你只配當有錢人的看門狗,原來還會咬人?”
智朋再也忍不住滿肚子火,大力拍桌,棋盤上的黑白子紛紛跳散。
“蕭天凱,別把我當傻瓜!既然想報仇,來個正面對決不是痛快多了?幹嘛偷偷摸摸的,改名字又換臉,還像只蟑螂一樣,躲在不見光的角落?我對你掏心挖肺,你卻連真實身份都不讓我知道,太卑鄙了吧?別再跟我拐彎抹角,直接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老焦蹲下去撿棋子,視線一碰觸到地上那張戶派出所的姓名更改記錄,動作就凍結了。
“這個,你怎麼弄到的?”
“當看門狗也要有本領的。”智朋學他叉起手臂,得意的往椅背一靠“嘖嘖!你不應該把恐嚇信交給宣傳的王唯庸,差點就被他出賣了。”
“什麼恐嚇信?誰是王唯庸?”
智朋撿起掉在地上的剪報,挑出有紅筆痕跡的那張。
“這不是你交給他的嗎?王唯庸啊,我的前任宣傳組長。”
“我不認識他,這東西也不是我寄的。我如果要報仇,還會先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嗎?你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這麼笨的手法是勒索吧?”
勒索?智朋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不!這步“先手”可是他思慮許久的,原以為能把老焦逼到投降,怎麼會被輕易拆解,又讓他反過來佔先?難道是王唯庸和老焦串通好的?
“少騙我,他說你請他幫忙,他幫不上。你在靖山的內線就是王唯庸,才不是什麼水電工,所以你才會知道那麼多靖山的內幕,想找機會動手報仇,對吧?”
老焦把棋子收好,坐回智朋面前,凝重的臉色使他更顯蒼老了。
“你先說,這張改名記錄是從哪來的?不是你自己去派出所拿到的吧?”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這是關鍵。是姓王的給你的?”
他不習慣對老焦說謊,嘴硬不了多久,只好承認。
“他蒐集了很多靖山的黑資料,包括你的事。這張記錄就是我在他的檔案裡找到的,他知道你是誰。”
“他為什麼會信任你?”
“因為我在他的辦公桌底下找到這封恐嚇信,拿去問他,他叫我把這些東西都銷燬。”
“他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
智朋努力回想王組長生病前的模樣。
“眉毛很粗,戴金框眼鏡,身材矮胖,有點駝背…”
老焦指向自己右耳下方:“他臉上這邊,是不是有顆長毛的痣?”
“是不是!你明明就認識他。”
“原來是他?怪不得…”
老焦支起下巴,捻著亂須,陷入下棋時長考的狀態,智朋等著看他再耍什麼花招。至少他沒否認自己就是蕭天凱,看來這一步智朋走對了。
正當他等得不耐煩時,老焦像條從夢中初醒的龍,昂首挺起背脊,兩眼隨時準備噴出火星。
“是了,就是他。我去他家修過廚房水管,堵得很嚴重,把水管拆開來看,被一條幹絲瓜卡住了。那時他在旁邊看,問我怎麼開始做這行的,搬到榕華市多久了,以前住哪裡,有沒有老婆小孩,他問東問西的。我還覺得奇怪,那麼大條的東西怎麼會跑進去,還塞得那麼緊。現在想起來,正是靖山體育館啟用那年,他是想假冒我的名義去向學校勒索,故意找理由就近觀察我吧?他在靖山待了二十年,應該知道不少事。”
“他準備待到退休,有必要做這種事嗎?”
“或許等他的問題解決了,就不需要這些。我也太大意了,竟然沒發現有人在偷偷調查我。”
智朋仔細觀察老焦的表情,看來不像是說假話。
“如果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上面的人要他做的呢?”智朋回想起王太太的怨言,對副校長的感謝,不由得打個冷顫。“王唯庸故意把這些訊息放給我,他是不是想慫恿我回去向誰告密?”
“靖山目前的重要人物,有誰不在這張照片裡?”
“餅乾。但是體育館落成的時候,他還不在靖山。”
“你要是這麼想,那就中計了。”
“所以你覺得餅乾有嫌疑?”
“不,我認為是校長。他想誤導人以為這是餅乾做的,姓王的再誘導你去向餅乾報告,警告有人想設計他,也算是他的報恩了吧?”
這是什麼複雜的陰謀論?智朋聽糊塗了。
“但是那個X檔案裡,什麼工程招標、會議記錄附件、教師篩選和收賄,還有幫高委員洗錢的明細,全是不利校長的證據啊!”
“我說過,你得穿上別人的鞋,才能知道他怎麼走路,又看見什麼。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去找他當面問個清楚,免得你一口咬定我和姓王的勾結。”
“但是,為什麼不會有人懷疑這封恐嚇信就是你寫的?”
“你以為只要殺了這幾個人,我就心滿意足了嗎?不,我要他們付出的代價,比性命還多。”
智朋的疑慮並未完全消除,但是在老焦壓抑許久,終於爆發出來的哀嚎痛哭中,他不敢再多問。
要命!他居然被捲進這場敵友難辨的混戰裡,毫無方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和目標,也無法脫身,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摸索。眼下除了跟緊老焦,他沒有別的路可走。
“能同時在腦中儲存兩種截然相反的觀念,還能正常行事,才是一流的智慧展現”,這是巴菲特引用哪個作家的金句?以前他認定這是拗口的廢話,現在終於秒懂。為了自保,誰都不能得罪,誰也不能完全相信。
“蕭天凱”已經消失,他必須被人們遺忘,偏偏有人記性特別好。
從王家門口出來,智朋和老焦討論剛才證實的資訊,沒想到校長和餅乾在臺面下的鬥爭,竟然如此激烈。這兩人爭的不只是學校的實權和位置,更要爭取許董的信任。
表面上看來,餅乾似乎擁有絕對優勢,但是許董已經看出他有更大的野心,不可能容許女婿奪權。當初許董幫高廉鈞和吳崇道牽線,就是為了考驗吳崇道的忠心和黑心,同時能牽制餅乾。目前有一半的董事已經表態,餅乾的學經歷不夠格選校長,要求吳崇道連任的呼聲很高。吳崇道因此有恃無恐,把恐嚇未遂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唯一知情的王唯庸又生病了,正好把他一腳踢開。王唯庸事先偷偷蒐集吳校長的黑資料自保,就是防著狡兔死走狗烹這一天。
“當時那封恐嚇信,為什麼沒有發出去?”
“校長打算交給警察處理的時候,餅乾突然宣佈他夫人懷孕了。這事只好不了了之。”王唯庸青白的臉湧上血色,激動的盯住智朋:“小老弟,我知道你是個不想捲入是非的老實人,但是吳崇道把我當免洗筷,用過就丟,這口氣我吞不下去。現在能幫我出氣的,也只剩下你了…”
為了安撫病人情緒,智朋只能口頭答應。老焦在路上問他:
“你不會當真去替他完成遺願吧?”
“什麼遺願?搞不好他還可以活很久,反過來再咬我一口呢!”
“喝!這傻小子開竅了,也跟人玩腹黑?”
兩人相視大笑,卻沒注意到對街超商裡,有一雙緊緊追隨他們的眼睛。
女人對社會新聞--特別是他人的不幸--向來有高度興趣,男人往往嗤之以鼻,認定這是浪費時間的無聊消遣。卻不知道這種嗅尋血味的追獵痕跡,隨手採集的芝麻細節,都會豐富她們腦中龐大有序的資料庫,經常會在意想不到的關鍵刻,發揮強大的威力。
要不是老焦走在智朋身旁,何淑姿的八卦雷達就不會及時響起。在暗處觀察別人是她長年的習慣,也訓練出她的靈敏直覺。
除了年紀相仿的朋友和學校同事,智朋在榕華市的熟人有限。那個年紀幾乎能當他父親的老男人是誰?他像個打零工的流浪漢,兩人似乎很親近,毫無長輩和晚輩之間的分寸,更像是共謀合作的夥伴。
老男人看上去有點面熟,在哪見過?她遠遠尾隨兩人,他們在一個路口分開之後,她繼續跟著那個男人。他騎上一輛摩托車,她立刻招了一輛計程車車,跟蹤他回到市場附近的水電行。
第二天,她閒閒問起智朋,昨天在路上看到他和一個老男人,是他的親戚嗎?
“喔,那是…”智朋原想老實說是他的棋友,但一想到老焦和靖山的夙怨,還是撇清的好。“是我舅舅,他有事來榕華,順便來看我。”
“喔,他從哪來的?”
“呃…東湖。”
鬼扯!早上何淑姿開車來學校,還看到那個老男人一身休閒服和拖鞋,正往山下走,分明就是本地人。她不去戳破智朋,翻尋自己腦中的資料庫,下班後去市場買菜,跟相熟的菜販打聽那家水電行的來歷。
過了幾天,她終於想起他是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何淑姿跟著秘書踏入星河飯店頂樓的辦公室。她差點認不出眼前這頭龐然大象,和當年那個苗條羞怯的十七歲少女竟是同一個人。這幾年她聽過不少對副校長夫人的評語,親眼見到本人時,還是倒抽了一口氣。
“何老師,好久不見了!”方蘋穩如泰山的坐在真皮特製寶座上,眯著眼笑,並不起身:“你認不出我了吧?”
“女大十八變啊,這一定是副校長的功勞,看來您過得很幸福,變得這麼漂亮!”
“就是啊,現在大家要忽略我都很難了。”
何淑姿只能乾笑。分不清她這句話是自嘲,還是意有所指。她們都沒忘記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因為何淑姿的一時疏忽,差點讓許方蘋永久消失在那片黑森林裡,她儘可能放低姿態。
“謝謝您沒把那件事說出去,不然我可能早就被開除了。”
“開除?別忘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方蘋發出刮玻璃的笑聲:“說好不再碰面,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何淑姿開啟手機,找出她昨天拍的照片,雙手奉送到方蘋眼前。
“我想請副校長夫人確認一下,您認不認得這個人?”
才看一眼,方蘋的手就哆嗦起來,把手機扔在桌上,彷彿被燙傷了。
“他在哪裡?”
方蘋絞扭著雙手,既厭惡又害怕的盯著手機上老焦被放大的黑臉,直到螢幕轉暗變黑。那雙燃燒恨意與殺機的眼睛,那只有醜惡火紋的粗壯手臂,濁重呼吸噴出的酒臭味,曾是她多年擺脫不掉的惡夢。原以為只要被美食、好酒和藝術品圍繞,又有深愛的男人保護她,盡情享受人生的美好時光,就能遠離那個來自黑森林的死神威脅。
為什麼他沒有依照當時的約定,離開榕華市?
“他在南區的市場附近,開了一家水電行。巧的是,先前魏如楓爸爸的麵店,就是開在這個水電行門口…”何淑姿注意到方蘋煞白的臉色和短促的呼吸,緊張的問:“您還好嗎?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用!”
方蘋被自己粗暴的吼聲嚇了一跳,彷彿體內沉睡多年的怪獸即將甦醒,她立刻改回平時的溫婉語調:“只要他不靠近我就好。你舊事重提,就為了讓我心裡難受?”
“冤枉啊,當然不是!夫人誤會我了,您再看看這個,就明白了。”
何淑姿把手機拿回來滑幾下,再哈腰賠笑的遞上去。這回方蘋不伸手接,只遠遠的瞪眼看著,嘴巴開成O。
“這不是…小朋?為什麼他和那個人在一起?”
“我問過了,他說這是他舅舅,住在東湖。”
“胡說!他說過,他媽媽是獨生女,孃家那邊的親戚早就沒聯絡了,哪來的舅舅?”
“我就覺得他在隱瞞什麼,所以才特別來找夫人商量,否則我哪敢來打擾您的平靜?”
方蘋仔細盤問清楚當時的情況,就把何淑姿打發走了。直到走出飯店大門,何淑姿才敢撥出一口大氣,緊繃的神經一放鬆,肩頸痠痛到不行。
算是過了這關吧?當時何淑姿只是個年輕的新進老師,哪裡知道學校有這些複雜的黑歷史,又怎麼知道號稱維安滴水不漏的校園,和那片看似詩意的黑森林裡,竟是躲著恐怖兇獸的死角?
話說回來,那件事也不全是她的錯,誰敢對靖山小公主說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