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死了……”
撲通一聲,一個強壯的男子雙膝跪倒在地,低著頭,嘴唇顫抖著。他赤裸上身,渾身的肌肉在微微顫抖著,他身揹著荊棘,荊棘那細小的倒刺將他的面板刮出了一道又一道細小的疤痕,小血珠不斷地滲出。
在他的前方是一個小院子,院子的西北方向的牆角有著一棵參天楓樹,巨大的樹冠遮蔽了整個院子,陽光只好選擇從那一片片火紅的楓葉中擠進院子,再慢悠悠地飄落在石板地上。
一位婦人正坐在一張木製搖椅上,閉著眼睛,微笑的臉龐,豔紅的錦繡華衣,正聆聽著男子的言語。她身體朝著楓樹,平緩地搖動著身下的椅子,此景無不透露出一股恬靜的生活情調。
她的身後站著兩個人,其中的一位男士有著高大的身軀,光禿禿的頭頂以及火紅色的大鬍子,鬍子蓋住了他的下巴,但臉上的皺紋清晰地表示出他早已經步入中年後了。此時的他,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同時眼神中也帶著對跪地男子的擔憂。
另一位是有著火紅色頭髮的俏麗女子,容貌較為俊美,年齡三十左右。此刻她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跪地男子,但她的眼神中也很明顯帶有著一絲震驚。
“孩兒不孝!未能盡己之力護兄弟周全!”跪地男兒猛地抬起了他的頭,衝他的前方大聲傾述道,言語之間,豆大的眼淚已奪眶而出。
看清了跪地的男子的真面目後,才知道原來是堂堂青玉臺禁軍統領馬嶽,一代英勇男兒此時正熱淚盈眶,嘴唇緊閉著,面部稍有扭曲,他為何要跪倒於地呢?
一句話隨著愜意傳來,“我說岳兒啊,你怎麼就敢斷定咱們英明神武的尹兒已經不在人世了呢?”
輕飄飄的聲音好似毫不在意,傳進了馬嶽的耳朵。馬嶽頓時怔住了,止住了淚水,震驚且疑惑地問道:
“乾媽?!我當時是親眼目睹尹他……,他被一擊打到空中,口吐鮮……存活機率……不不不,乾媽,你不會太過悲哀以致思想……?”馬嶽一邊說一邊想著,乾媽不在意的言語令他本就悲哀的精神呆住,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聲音頓時從顫顫巍巍轉而帶有了急切的焦慮的情感。
一陣笑聲在院子裡迴盪著,婦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步履矯健地走到參天楓樹下,說道:
“你呀,還記不記得你們烏爹當時贈你們紅葉匣?當初……”
婦人的嘴不停地嘮叨著,雙手不斷地在一段垂下的楓樹枝上尋找著,那垂下的楓樹枝上掛著許多千奇百怪的物件,有福袋,有燈籠,好似百寶袋一般應有盡有。
“乾媽,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突然跟你說這個訊息。”馬嶽仍在地上跪著,他看著婦人的奇怪的行為舉止,焦慮地說著。
旁邊站著的兩人此時正雲裡霧裡地擔憂地望著婦人,馬嶽這時才想起他們,趕忙朝著紅鬍子男人急切又焦慮地問道:“閻叔,乾媽這是在幹麼了?她不會又……?”
被稱作閻叔的男子此刻也一臉疑惑與擔憂,說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但你還是趕緊先把背上的玩意放下吧,咱們好好勸勸夫人,看看能不能讓她恢復正常。”
婦女也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因此當她知道他們根本沒在聽自己說話,罵罵咧咧地說道:“你們幾個,能不能好好聽我講!”
突然,她好像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雙手撥開覆蓋其上的重疊樹枝,找到了兩個掛在樹枝上的小匣子,看起來是由楓木做成的。匣子的首端繫著彩色的絲線,絲線系在楓樹枝上,這兩個木匣子的絲線好像一開始是連在一起的,不過現在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絲線斷開了,烏夫人能明顯看到絲線斷裂的痕跡了。
“咦,真斷開了誒,不過好在沒有掉到地上,哎!這不是雲兒的嗎。”烏夫人一邊說著,一邊撥開了右手邊的另一小片樹枝,樹枝底下也正好有一個小木匣。
兩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的出現,霎時間喚起了馬嶽的回憶,對至親的離去的悲哀還未遠去,舊的傷疤又開始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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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夜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狂風呼嘯著奔騰,裹挾著豆大的雨滴,滴落在青石板上啪啪作響,此刻就連高大的楓木也不得不屈下高貴的腰,以表示對自然的臣服。
“啪嗒!”清脆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貌似有東西掉落到了地板上。
“乾媽!外面冷!”
“夫人,先穿上絨衣!”
一道婦人的身影閃電般衝出房門,快步地走向庭院,眼神向著周圍急切的轉動著,不顧冷冽的風雨拍打著僅有單薄衣著的身軀。最終,她在一大片落葉斷枝上找到了她在尋找著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地朝那跑去,手顫抖著將那物件撿起來。
“不……不可能……”此時她腦海裡沒有其他的思緒,只有難以置信的震驚。
“乾媽!先回來吧!”一個小小的頭從敞開的房門旁探出,嘴裡呼喊著她的乾媽。
一個火紅色頭髮的女子雙手捧著一件大衣火急火燎地跑了出來,跑到婦人身邊的時候趕忙將大衣給婦人披上,嘴裡抱怨著:“夫人,外面天寒,凍壞身體可是大件事!”
然而她的夫人好像聽不進她的話語一般,怔怔地望著手中所持之物,這時火紅色頭髮的少女的視野才轉向這個物件上。
那是一個木匣子,好像是由楓木製成的,首端繫著彩色的絲線。而火紅色頭髮的少女現在卻見到那木匣子竟然開裂了,顯然是因為剛剛的掉落所致,在夫人手上的木匣子的上層板碎成好幾片,能輕易地看到裡面放著的東西。
裡面所置的是一支漆黑色的羽毛,在雨夜下,顯得更加幽暗深邃,周圍的光線如同都被它所反射走一般。
“難不成,火婆的話……”夫人的嘴唇顫抖著自言自語道。
火紅色頭髮的少女詫異地看著木匣子,說道:“烏將軍的匣子怎麼掉下來了。”言罷,她就想伸手將夫人手上的木匣子拿過來。
夫人卻霎時間將手擺到一邊,顫抖著問向少女:“嫣兒,你還記不記得前幾日陪我去火廟的時候?”
嫣兒對於這奇怪的問題感到疑惑,說道:“記得呀,不是跟往常一樣嗎,祭拜然後驗靈嘛。”
然而,當嫣兒正對上夫人的眼眸時,她卻意識到,夫人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與悲傷。
“你不記得火婆的謎語了嗎?”
“恐慌天上水,澆熄業火珠。我覺得這謎語不就是讓我們小心注意這幾日的大雨,把驗拜的業火珠等物件保護好嘛。”嫣兒如實說道。
“那就是了,是的,那就是真的了……”夫人沒有正面回覆嫣兒的話語,反而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夫人,咱們還是先回屋,外面風雨交加的。”
“乾媽!快回來。”一個看起來十二三歲小孩也跑了出來,攙扶起他的乾媽。光亮的房屋窗戶上,也探出了兩個小腦袋。
“嶽兒,媽跟你說個事,你可不要害怕。”
“媽,我可不怕。”
“如果你乾爹不在了,你會怎樣。”
“那我就和尹他們一起,保衛乾媽。”
嫣兒聽到夫人的話,大吃一驚,說道:“夫人,此話甚差!”
夫人的眼神從嶽兒上轉向嫣兒,眼珠裡已然充盈了眼淚,幽怨且悲傷的眼神讓嫣兒明白,夫人不是在開玩笑。
“夫人,只不過是風吹雨打才將烏主的紅葉匣掛下,咱們還是不要大驚小怪了吧。”嫣兒想要好言勸慰夫人,夫人卻已經在嶽兒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她突然抓住嶽兒的雙肩,鄭重其事地向還是小孩的馬嶽說道:“悽慘久纏怨,望孩兒們早日成人。”
“知道乾媽,等我長大,我肯定可以封侯拜將!”
“肯定我先!”窗邊的一個小腦袋說道。
“哈哈哈哈,雲兒還是有那股傲氣。”夫人微笑著,一邊帶著嶽兒走回房間一邊說道。她看著窗邊另外一個小腦袋,那是默不作聲的尹。
而嫣兒跟在一旁,小聲低語道:“偶然之事,莫要成真。偶然之事,莫要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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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武帝悲賜南水王烏混珠‘奇勇’之號,封千戶侯,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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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此罪於我,莫能護你。”
“分別時咱們就少說官話了吧,馬嶽。”
“路上小心,咱們兄弟三人遲早可以重逢的。”
“放心好了,只不過因那奸人所致而被放逐,又不是被斬首,我的武藝你倆還不瞭解嗎?”
“路上還是小心為甚。”
“好了好了,該走了,你們照顧好乾媽。”
“雲哥,臨別一贈,揚名四海天下間,歸來兄弟夜暢談。”
“哈哈哈,尹,你還是主修武藝為先吧,不過還是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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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有虛假,杉德使節言道有六人死於託卡利克之變,其中有一人有良印香囊,我們推測他可能就是若踏雲。”
“嶽兒,我今早看到你們的紅葉匣斷開了,不過還好沒有掉下來,雲兒應該沒事。”
“媽,大伯都說清楚了,你還不信嗎?為何要信一棵樹上那幾個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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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嶽記起來了,正是那一夜後,烏夫人開始變得迷信起來,每天日日夜夜時不時就駐足於楓樹下,觀察那裡懸掛著的許多物件。她稱這棵楓樹為靈樹,逢人交談都不離開她嘴裡的這棵靈樹,她說它可以靈驗死生。
一股難以言表的感情湧上心頭,馬嶽認為乾媽一定是對於家人相繼的離去因而感到萬分悲痛,才逐漸沉溺於迷信,寄託希望於莫須有的神靈。
馬嶽慢慢地站了起來,閻叔趕忙幫他取下背上的荊棘。馬嶽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乾媽,切莫太過悲哀了,兒我定當窮己一身,為國鞠躬盡瘁,為弟復仇,死而後已。”
言罷,馬嶽轉身向大門走去,閻叔剛想開口攔住他,烏夫人卻頭也不回地說道:“知道啦,不過你應該說的是兄弟齊心,協力斷金呀。”
不知她的話語馬嶽是否有聽到,但不管幹媽是否相信,在馬嶽心中,他那兩個一同長大,同甘共苦的兄弟已經隨著突如其來意外而逝去,現在的他唯一的念頭只有,
“力蓋群英!”
馬嶽走出了他的家,走出了烏府,駐立於大門外的兩名家兵見到馬嶽,立馬挺直了腰桿向馬嶽說道:“馬將軍,良伯有一封請帖,邀請將軍本人前去府中參加宴席。”
馬嶽臉上的淚水還未乾透,此時的他仍然處在回憶所帶來的痛苦,“同良伯講,軍中要務在身,我先回去了。”
天氣日漸寒冷,一陣寒風吹過,兩名家兵身體略微顫抖了一下,然而赤裸著上身的馬嶽好似若無其事一般地朝著西邊的一個馬廄走去。
一名身著暗金禁軍甲計程車兵好像已經在馬廄裡等候多時了,他雙手捧著一件甲冑,那是馬嶽的禁軍統領甲。
馬嶽走進馬廄,接過禁軍手中的甲冑在馬廄裡穿了起來。一陣又一陣馬嘶鳴聲傳進馬嶽的耳朵裡,他沒有轉頭朝著馬嘶鳴的方向,悲傷地說道:“極雲天,我的兄弟走了。”
嘶鳴聲的來源是一匹幾近純白的白馬,除了一條銀白色毛髮,像線一樣從馬首上部直到馬首前端,略有突兀卻不違和。
它的肌肉發達,線條明顯,壯又有力的腿部連帶著棕黑色的馬蹄頓了又頓地,它低下它高大的頭嘶鳴著,好似為尹默哀。
穿戴好戰甲的馬嶽走向極雲天,雙手環抱住它的馬頭,人與馬的臉緊緊相靠著,互相依偎著,馬嶽淡淡地開口道:“之後需要我們付出三倍的努力了。”
“駕!”馬嶽帶著重振旗鼓的氣勢,鬥志昂揚地策馬奔出朱雀區,直奔向一座不算高大的山脈而去,那名禁軍跟著他,二人在一處路口分別,臨走時馬嶽吩咐那名禁軍道:“同姜伯言道,吾幾日後便趕赴軍中,還望託人統領禁軍。”
言罷,兩人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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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退出啊?用了這麼長時間換來的地位,說走就走會不會對自己太不負責,太浪費了。”
“你要是想要,我可以跟組織上申請,看看能不能傳給你哈哈哈。”
“算了吧,那位置不是想待就能待上去的,況且我可沒那個腦子哈哈哈。”
陰暗的房間內,兩個看不清著裝與臉部的男子交流著,房間內什麼裝飾都沒有,只有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花崗岩石磚牆和地板。
“組織能讓你來執行剪網儀式,也的確他們是對我處處著想,又處心積慮啊”
“哈哈哈,得了吧,組織已經很信任你了,不然也不會讓我這個在你手下做了那麼久事的人來執行儀式。況且你畢竟是東方人,講究忠義禮智,上頭對你應該是比較放心的了”
“嗯,那也的確,我畢竟還流著青玉平原的血,所以,你應該已經猜到我剪網的原因了吧?”
“讓我猜猜,沒錯的話,應該跟澤鐵舊貴族的復辟有關,好像把北風高原的那幾個蠻族部落也牽扯了進去。”
“嗯,澤鐵與蠻族結下了契約,兩方為不同的利益聯合在了一起,一方想要重新建立屬於他們的國家,一方需要劫掠來維持他們的遊牧生活。”
“所以你這次竟然就為了這個而剪網?真是有夠瘋狂的,那麼你回去是要站哪邊隊?掌控了大量金屬資源的澤鐵還是退居南方的青玉臺?”
“我畢竟是青玉臺的子民,人言道‘骨肉之恩,當以骨肉相報’,青玉國養育我的幼雛時期,我也應當回報它於危難之際。”
“行了行了,我可不想再聽你們這些東方人嘮著你們的禮儀。”說話的人一邊說著,一邊在房間裡踱步,一陣微弱的光亮從一個高處的小窗外,照進了房間,照到了說話的人的後腰處,照到了他帶著的兩把奇怪的武器,像鯊魚背鰭一樣。微光照射了不到一會,說話的人就走出了光照射的範圍。
“好好好,所以組織上給我安排的剪網時間是什麼時候?”
“兩天後,組織的要求規定是需要在開始後的三天內完成,我詢問過繪圖士,從路程上看,安排的有點太過充裕了,至少多出了一天,不知道組織是有何意。”
“嗯……我想,組織可能是想看我有沒有回心轉意的念頭吧。”
“那你挺高看自己的哈哈哈哈,雖然我也認為你應該有這個能力。”
“哈哈哈,那你就當組織免費給你放了個假吧。”
“承你榮光,哈哈哈。”
二人交談甚歡,相談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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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馬蹄聲迴盪在幽靜的林下小徑上,騎者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未知的道路,殊不知,他座下的馬,早已經精疲力盡,悄無聲息地滑下深淵。